第 131 章

第 131 章

眼看着西邊的雲霞一點一點褪去,天色漸漸暗下來,薛青昊齜牙咧嘴地說:“我這臉看不出來了吧?”

“這麼明顯兩塊青紫,哪能看不出來?”秦四娘仔細端量番,“要不再等等,否則往燈底下一站,明晃晃的。阿昊也真是太衝動了,你姐都說過不要理會那人,你非得較什麼勁?”

薛青昊氣沖沖地說:“我就是不服氣,以後看見他就揍他一次。”

李實“嘎嘎”壞笑,“你是看見他一次捱一次揍。”話音一轉,“娘的,我看林栝那小子也不順眼,見過不要臉的但是沒見過像他這麼不要臉的,口口聲聲說不認識你姐,不認識怎麼有臉來找你?娘的,就是打不過他,否則我也揍。”

秦四娘瞪他一眼,“你們倆消停點吧,”對着薛青昊道:“尤其是你,人家都已經成了親,你在大街上張口你姐閉口你姐,還好你姐沒在場,否則臉面往哪裏擱?如果抖摟着滿京都都知道了,你姐還怎麼做人,走到哪兒都被人指指點點?”

薛青昊梗着脖子道:“那我以後不說話,該打還是得打。”

秦四娘沒出聲,李實打圓場道:“行了行了,還是想想回去怎麼瞞過你姐吧,要讓他知道,肯定得罵你。”

薛青昊有點心虛,低聲道:“那我就避着不見她,大清早起來就走,避開三四天,就看不出來了。”

秦四娘點點頭,“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別提那個人了。說起來,這種事情不管怎樣都是女的吃虧,就是有理也吃虧。”探頭看看外面的天色,起身道:“回去吧,再晚三娘就該擔心了。”

幾人次第走出醫館,薛青昊捱了許多拳腳,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酸無一處不痛,邊走邊“哎呦哎呦”,快走到黃米衚衕時,挺直了腰桿。

嚴清怡已經等得有些急了,正打算請劉五齣去看看,就瞧見秦四娘風風火火地進來。

心頭頓時一松,問道:“怎麼才回來?”

秦四娘一屁股坐下,先倒杯茶,“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乾,掏帕子擦擦嘴,唉聲嘆氣道:“今天出門沒看黃曆,跑了一整天,樣樣不順當。我們先去找李奎,把整個阜財坊全找遍了沒見人影,又去房產經紀那裏,誰知那人染了病在家養着,說隔上三五天才能去,回頭又找李奎,總算在間茶館裏把他堵着了。他倒是痛快,二話不說把租錢都退了。”側着頭問,“你今兒幹什麼了,什麼時候吃飯,都快餓死了,前心貼後背了。”

辛姑姑瞧一眼嚴清怡臉色,笑道:“飯已經好了,這就擺出來。那兩位爺……”

秦四娘道:“他們在外頭吃,我聽阿昊說男女不能一桌吃飯。”

嚴清怡笑着點頭,“男女七歲不同席,以前家裏窄巴沒這麼多講究,又不是外人,往後是得分開了。”

秦四娘見嚴清怡被糊弄住,心頭一寬,加上着實在外頭跑得餓了,見上來飯,頓時住了話語,大口吃起來。

嚴清怡心裏存着事,沒什麼胃口,只略略動了動筷子。

等撤下杯碟,嚴清怡讓月牙將薛青昊叫來。

薛青昊沒進門,就站在梧桐樹下,笑着道:“以後我要開始讀書了,得先把規矩立起來。”

月色淺淡,枝椏的陰影正打在薛青昊臉上,一半兒明一半兒暗。

嚴清怡渾然不覺他的用意,聽着話語有道理,披件斗篷也走到樹下,低聲吩咐,“有兩件事要你做,頭一件是去黃華坊的東堂子衚衕找陸安康,要是陸家搬走了,你就到會同館去打聽陸致。別人問你什麼事情你別說,等見到陸安康,讓他去棗林街接人。”

薛青昊疑惑地問:“接誰?”

嚴清怡道:“陸安康明白,你照原話說就行。第二件是找個店面大的文具鋪子買兩刀上好的紙箋和一盒墨錠,然後到翰林院找章越。你是要跟着他讀書,得先奉上拜師禮,然後問清每月束脩,再商定上課的時間……章越是前科進士,又是庶吉士,學問自然是好的,聽說他待人處事也極通達,他說多少束脩你就只管應着,往後好生跟他學。”

夜風吹動樹枝,枝椏搖晃不止,映在嚴清怡臉上的黑影也搖晃不停,看上去晦澀不明斑斑駁駁。

可聲音仍是溫和輕柔,不徐不疾的,像是春日暖風。

薛青昊突然就想起在濟南府的情形。

長姐賣杏子得了錢,就會買只豬耳朵,或者買二兩滷肉,娘親煮一大鍋面,再拌個蒜泥黃瓜或者蒸茄子,一家五口人圍坐在杏樹下的矮桌旁吃。

陽光透過杏樹繁茂的枝椏照射下來,每個人的頭上都籠着光影。

那個時候他最盼望的就是玉蘭花開還有杏子熟,這樣長姐就能賺到錢買糖吃買肉吃。

現在想想,那會兒長姐不過也只八~九歲,怎麼就能擔負起養家的擔子?

而他現在已經十三歲了,不但一文錢不曾給家裏掙過,反而還時不時地招惹是非。

薛青昊既心酸又覺得懊悔,眼眶一陣陣發熱,忙掩飾般低了頭,只聽嚴清怡又叮囑道:“這是二百兩的銀票,你去錢莊換成一百兩一張五十兩一張二十兩的銀票,其餘三十兩兌成白銀。買紙墨許是得五兩左右,再讓文具鋪子給你兩隻清雅點的信筒,把五十兩和二十兩的銀票分別放進去。單看章越要的束脩多少,如果每月一兩,你就把二十兩的銀票交給他,說是先交一年的束脩,如果每月二兩,就給他五十兩的,說是兩年束脩……”

“姐,你真啰嗦,”薛青昊打斷她,咧開嘴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知道怎麼跟先生講。”

嚴清怡失笑,無奈地嘆口氣,“好吧,這事就完全交給你。”想一想,猶自不放心,“你對京都不熟,要不跟李實一道去吧,或者跟劉五打聽好路,別滿大街地瞎跑,又跟今天似的天黑了才回家。”

薛青昊痛快地答應聲,接過嚴清怡手裏銀票。

第二天,嚴清怡繼續縫那件圓領袍。

秦四娘也沒出門,吃完早飯閑着沒事,剛要拿起掃帚掃院子,被個婆子奪去了,又想進廚房洗菜擇菜,被廚娘請了出來,只得去跟嚴清怡訴苦,“我這閑着太難受了,渾身不自在,你給我找點活計吧。”

嚴清怡朝西廂房努努嘴,“你挑塊布,給自己做件家常穿的襖子。”

秦四娘連忙搖頭,“這不行,我拿不了針,也坐不住。”嘆一聲,在炕邊坐下,“我還想開館子掙大錢,可昨兒聽李奎說,雙碾街這邊的鋪子要好幾千才能買到,就是租,一個月也得幾十兩銀子,就這還沒有好門頭。唉,春風樓的生意真是乾的好好的,平白無故招惹上人,現在就勉強保住了本錢,根本沒掙到……要不幹脆仍回濟南府,有李實在,濟南府至少沒人惹我們。對了,跟李實說說,還是回去,順便看看那邊鋪子怎麼樣了,雖然冬梅月月都來信,可看不見真金白銀我心裏不踏實。”

嚴清怡索性放下手裏針線,認真地跟秦四娘商議,“七爺給了我一些銀錢,買店面肯定不夠,但租個三年五年不成問題,你先拿去,快要到年底了,往外出脫鋪子得多,好生尋摸着說不定能租一處好地角。”

秦四娘不假思索地拒絕,“我不要,這錢不是自己的,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欠的情分越多越難脫身……我們在這裏只會拖累你,這次要不是春風樓惹出是非,你也不至於求到七爺頭上。”

“跟你們沒關係,”嚴清怡眸光一黯,“這本就是早兩天晚兩天的事兒,倒是我沒少帶累你們。”

秦四娘突然拊掌笑道:“什麼你們我們的,說這些生分話幹什麼。我剛才就是隨口一說,現在卻真的打定主意了,我們就回濟南去,以後你得了自由還可以有個投靠之處,否則都待在京都,說不定被人一鍋端了。”

嚴清怡忍俊不禁。

七爺如果真想一鍋端,就是躲回濟南府也沒用。

可見秦四娘態度堅決,便不再勸,只道:“你再跟李實商量商量,也不知他家裏鬆口沒有,我先前覺得他浮誇,處得久了,覺得他能靠得住。”

秦四娘無謂地說:“要是鬆口我們就成親,不鬆口就算了。我反正是不打算另找,至於李實,隨他再娶別人吧,我不可能給他當小,被人呼來喝去打來罵去的,寧願一個人自在。”

話出口想起嚴清怡的處境,連忙掩住嘴,解釋道:“我不是說你。”

嚴清怡苦笑,“你原本也沒說錯,我跟你一樣想法,只不過……”

造化弄人罷了!

臨近黃昏,秦四娘估摸着李實他們快回來了,就到外院去等,沒多大會兒,就見李實跟薛青昊還有那個叫做劉五的侍衛勾肩搭背地進了大門。

秦四娘看到薛青昊臉上亢奮的笑容直覺得沒啥好事,便問:“你高興啥?”

薛青昊倒不打算瞞她,咧着嘴道:“在會同館附近又見到林栝了,這次我們可沒吃虧,我也沒嚷嚷……劉大哥可是真人不露相,跟我師傅比也不相上下。”

劉五笑道:“薛兄弟高看我了,秦虎在道上是有名的能人,我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秦四娘沒心思聽他們互捧,見薛青昊臉上沒添新傷,便將李實拉到一旁,說起回濟南府的打算。

李實頓時嚷起來,“回濟南沒問題,可我娘再逼我成親怎麼辦?這次是趁他們不防備跑出來的,下次可未必能有機會逃。”

劉五聽到吵嚷聲問道:“什麼事情為難?”

李實唉聲嘆氣地說了自己的心事,“我娘已經鑽進牛角尖出不來了,只要不是四娘,別人隨便我娶。可她看中的要麼說話哼哼唧唧的,要麼走路扭扭捏捏的,誰他娘能看上,還娶個屁!”

劉五看一眼旁邊梳着婦人髮式,身材高挑穿着利落的秦四娘,笑道:“其實這事也不難,”頓一頓,壓低聲音,“什麼時候七爺過來,求他個恩典。七爺做主讓你們成親,你娘還敢違抗不成,再者說出去,一輩子都光彩。”

李實眼眸一亮,七爺可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是貨真價實的王爺。

王爺准許他們成親,任誰都說不出二話來。

可再一想,就又泄了氣。

人家位高權重的王爺憑什麼要給你主婚,肯定還是得拿嚴清怡做人情。

李實煩躁地搖搖頭,“這不行,算了,再想別的法子。”

李實既然不願意,劉五再不多言,各人盡都散去。

薛青昊卻是在給嚴清怡回話的時候,無意中提了句,“……秦娘子跟李大哥商量着回濟南,可李大哥怕回去被他娘逼婚,劉五劉大哥出主意說請七爺做主讓他們成親,李大哥沒同意。”

嚴清怡稍思索便明白了李實的想法,沒吭聲,少頃,轉了話題問道:“章越可曾提到束脩?”

薛青昊道:“章先生說,我既然不科考,他教我也不是奔着名利去的,用不着束脩,就當交個朋友,沒事在一起讀讀書。”

嚴清怡笑笑,“果然是個通透人兒。”

隔天,嚴清怡做好圓領袍,搭在架子上瞧一瞧,覺得太過單調,又花費兩天時間在袍擺和袖口處用銀線混着象牙白的絲線綉了幾朵白玉蘭,整整齊齊地疊好。

然後取過紙筆,硯好半池墨,鋪開一張紙箋,遲疑好半天,見毫尖上的墨都快乾了,只得重新暈開,也不過腦子,徑直寫道:李實跟秦娘子互有情意,但是家人不允,去歲從濟南府跑到京都來。斗膽請王爺替他們主婚,願有情人能成眷屬。不情之請,若有僭越之處,懇請見諒!

落款處,思量半天,寫了個“嚴”字。

等得墨干,疊起來塞進信筒,與衣裳一道包在藍布包裹里交給辛姑姑,“這幾天閑着給七爺做了件衣衫,請劉五送到七爺那裏去。”

劉五拿到包裹,立刻趕到皇宮北面的神武門,尋見個小火者,塞了一角銀子給他,“麻煩去和安軒遞個口信,說黃米衚衕派人來送東西。”

聽說是黃米衚衕來人,小鄭子沒敢耽誤,親自來到神武門接了包裹,回到和安軒,在書房探頭探腦。

七爺正撥弄着算盤珠子對賬,眼角瞥見他,沒好氣地道:“進來吧,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小鄭子樂呵呵地奉上包裹,“說是嚴姑娘親手給七爺做的衣裳,劉五還在神武門等着回話。”

七爺手一抖,算盤珠子錯了位,再往回找,已經分不清從哪裏開始算得了。

索性拿張紙夾在賬簿里做個記號,抬眸看兩眼小鄭子,又瞧眼包裹,起身接過,一言不發地往內間走。

小鄭子本想跟着進去伺候,可七爺“啪”地掩了房門,門扇差點撞到他鼻子上,只得作罷。

七爺慢慢解開包裹,先拿起信筒,沒看,放在旁邊,接着抖開那件長袍。

上好的杭綢料子,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瑩瑩發著柔光。

針腳細密勻稱,繡花水靈雅緻。

看上去並非敷衍而成。

“總算有點良心,還知道給我做件衣裳,”七爺低低念一句,唇角已微微翹起,彎成個好看的弧度。

他將身上衫子褪下,也不喚人服侍,將圓領袍穿上對着鏡子細細打量着。

長袍算不得合身,卻絲毫無損於鏡中人的清貴儒雅。

雖然臉色仍是蒼白,雖然身形仍是瘦削,可烏漆漆的眼眸里卻散發出他從沒見過的光彩。

七爺仔細打量番,脫下長袍仍換回先前的衣衫,這才拿起旁邊的信筒,將信紙掏出來。

區區四五行字,打眼一掃就看清楚了。

七爺“哼”一聲,“有情人成眷屬,我還沒成親呢。”

話雖如此,眸中笑意卻愈加地濃,慢慢踱到長案之前研好墨,本想在紙箋底下寫個“好”字,轉念一想,寫了一句話,“未見真人,不敢擅專。”

回身將長袍仍舊疊好,連同先前的紙箋信筒仍放回包裹里,開門對小鄭子道:“告訴劉五,說衣裳肥了,袖子長了,衣身長了,要做就得有點誠意,總得仔仔細細地量過尺寸再做。還有那繡花,她不問過我喜歡什麼就自作主張地做了?”

小鄭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雙眼訝異地看着他,“七爺的意思是?”

七爺淡淡道:“仔細地量過尺寸,問過我的喜好之後,重新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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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家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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