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滿天下19
轉機是出現在月末的一日,那一日,大理寺審理了一個狀告主家剋扣下人銀錢數月,當時郁桂舟正陷在哪些彎彎繞繞里,得了下頭人說的這個消息,頓時一凜。
“誰?吏部尚書?”
下頭的獄丞面色為難,忙回道:“是啊大人,方才汪司直說有人鳴冤讓小的去捉拿人犯來對峙,但小人一打聽才知這下人的主顧是那吏部尚書康大人家,這...這要如何去拿人?”
自古後院當家的都是夫人們,這總不能讓他去捉拿人把人當家夫人給拿下吧?
且不提這男女大防,便是真去拿了人,這對康夫人來說,只怕一生清譽都給毀於今朝,這往大理寺走一遭,可不甚好名聲,旁人且不管你清白不清白,只要知道有女子往這兒來過,那往後便再也洗不清冤屈了。
“大人,這康夫人與康大人在上淮城多年,二人名聲一向極佳,恩愛異常,羨煞旁人,而康夫人也是難得的賢惠兒了,便是我家的那個提起這康夫人也是讚不絕口,若是憑着那下人的一面之詞便上門捉拿了一個誥命夫人,只怕委實不妥啊!”倒不是獄丞突然大發了善心,而是他們門清兒,這康大人在上淮經營多年,是陛下的心腹之臣,貿然得罪他,非上上之策。
說句不好聽的,便是他們寺卿大人如今算得上陛下身邊兒的大紅人,心腹之臣,但同康大人相比,還是差了許多的,論時日,那康大人數十年如一日的忠於陛下,否則也不會被任命為吏部尚書,掌一部,負責百官的升遷考校。
郁桂舟卻一下陷入了沉思。
這些時日他一直在翻閱典籍,尋找往前的那些蛛絲馬跡,而巧得很,這康大人便是十七年前那位同左相等人一塊進宮商議對策的重臣。
康大人與其妻恩愛異常,羨煞旁人,便是全天下的典籍中都有如此記載。
這世上的女子大都期盼自己是康夫人,能尋得一位康大人,那便是三生有幸的了,可這世上尋常男子太多,康大人這樣數十年深情如一的太少,因此,世上女子便格外羨慕。
而今,郁桂舟卻彷彿見到往日的那些美好,那些被人傳頌的高歌情愛似乎在慢慢崩塌。他回了神,問道:“你可詢問了那下人,為何要狀告主家,可是康大人家裏今日有些周轉不過來,未能及時發下月銀?”
獄臣臉上頓時有些猶豫起來,遲疑的說著:“那下人說,康家那邊已是好幾月未發銀兩了。”
事實上,遠不至此,那下人被賣身給康家,再如何也不至於來狀告主家,否則等着他的還有何好下場?只這下人簽的倒不是死契,而是活契,到昨日為止已是自由之身,去找康家結算月錢,卻被拒之門外,連帶的把他的東西都給扔出了門外,顯然是不怕他鬧,不怕他不滿。
這下人也是個有見識的,聽聞了近日大理寺的事兒,所幸一不做二不休的,就把康家給告了。
郁桂舟正要說讓他們去核實核實,腦子裏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謝榮那番話,這個念頭剛一想起,他便不由笑出了聲兒。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大人...”
獄丞不知他為何會驀然發笑。
“沒甚。”郁桂舟擺擺手,末了又突然道:“你把那下人叫過來吧,左右本官今日無事,便聽聽這一樁不發月銀案。”
獄丞沒想到郁桂舟這會突然會有了興緻,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得道:“下官知道了,這就去叫人過來。”
在等候的時候,郁桂舟也暗道自己確實是着魔了一般,不過就是謝榮隨口拿了話本子裏的故事來反駁他而已,怎麼就把她的話給記在心上了呢?
沒等他深想,獄丞已經帶了人進來,跟在獄丞後面那個下人約是中年男子模樣,眼咕嚕直轉,一雙眼從進來后便在四處打量着。
“大人,人已帶到。”獄丞說完,又蹙着眉呵斥了那下人:“看什麼看,大老爺在前頭,趕緊行禮,怎這般沒規沒矩的!”
那下人被呵斥,當下臉色一白,人都沒瞧見,便朝着前方跪拜了下去,口中高呼着:“給大老爺請安,大老爺可要為小人做主啊,小人如今身無分文,就差露宿街頭了......”
郁桂舟朝獄丞揮揮手,讓人下去,面無表情的聽着這個自稱趙二的下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着自己的委屈,什麼康夫人瞧他不順眼,什麼刁難他,還有下人排擠他,以及康府數月未發月錢於他云云。
好不容易等他說完了,郁桂舟這才淡淡的出聲兒:“起來回話吧,地上還涼得很。”
趙二抬眼看了看他的臉色,結結巴巴的說著:“是...是。”
等他安安分分的站好了,郁桂舟這才質問他:“你說你在康家受了莫大的委屈,那是因為你做得不好還是主子故意刁難你這還兩說,但你方才說康家已數月未發你月錢,那整個康家是只有你未領到月錢還是所有人都沒領到?”
“這,這。”趙二被問得一怔,隨即臉上不自然起來。
見此,郁桂舟心裏已經把這樁不發月錢案給看透了,無非就是府上的下人懶惰疲倦,恰好又是活契,康府不願出手傷他,只把人給趕了出來而已。
“行了,瞧你的樣子,本官心裏已有定論,你在康家做了些什麼本官只要遣人去詢問一二便見分曉,到了這裏,你還不說實話嗎?”最後一句,郁桂舟的聲音凌厲非常,一下在趙二身邊響起,驚得他身子一顫,再也不敢隱瞞。
“求大老爺原諒,小人也是不得已才隱瞞下來的,求大老爺開恩!”到了這會兒,那趙二再不敢心存半點僥倖,一下跪伏在地,后怕着把事情原原本本的道了出來:“回大老爺的話,小人...是小人不小心調戲了夫人跟前兒的大丫頭,這才被,被誣陷偷盜了主家金銀給攆了出來。”
他抬頭,急慌的解釋:“但小人真的沒偷盜,真的沒有!”
他要是偷盜了金銀,又怎會一不做二不休的跑來大理寺鳴冤,不早就提着包袱跑到那鄉下地方躲着去,等事情平息了再出來過那吃香喝辣的日子?
他傻嗎他?
“我知道。”郁桂舟抿了抿唇。
這事兒一看便知是怎生回事,大戶人家裏多的是這種彎彎繞繞的手段,讓人防不勝防,何況,這趙二原是簽給了康家的下人,在人家的地盤上,再是強龍也壓不過那地頭蛇,有此一遭,也算是他自己引火上身罷了。
因此,他嗤笑了聲兒,道:“你要本官替你做主,可本官應該如何做主,你調戲民女在先,本就應受到懲罰,如今那康家既然扣下了你幾月的月錢作為懲罰,而沒有把你扭送官府,已是全了你們主僕之間的情誼,何苦再糾纏不休,速速離去吧!”
想來,他方才的那些念頭還真是有些冤枉了康大人夫妻,實在不該。
誰料那趙二一聽,頓時臉色大變,臉色紅了綠,綠了紅,突然他指着郁桂舟大聲罵道:“你們這些狗官,我就知道你們是沆瀣一氣,就沒一個好的,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裏都是些裝模作樣,吸我們老百姓血肉的貪官!”
“放肆!”
郁桂舟未料,這趙二竟然會在大理寺便不管不顧的罵起了人,當下便呵斥起來,正要喊道讓那外頭的護衛把人帶出去,卻不想,在罵了人後,那趙二竟然腿一軟,癱在了地上,癟着嘴,捂着臉,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郁桂舟頓時無語。
這調戲人的是他,不思進取的是他,如今在這兒哭天抹淚喊冤被拆穿的也是他,這趙二一個賊喊做賊的竟然還有臉哭?
郁桂舟冷下臉,委實對這種胡攪蠻纏的人不喜。
且,一個大男人,還學了那女子一般哭哭啼啼的,着實有失體面,也有失那臉面,他生平最是厭惡這種人,明明好手好腳的,非要備懶,不思進取。
“來......”
“調戲人是我的錯嗎,分明是夫人為了補償我才把那丫頭賠給我的,為了那丫頭我整日的買東西,伏低做小的,還沒熱乎兩日呢,就被攆了,誰心裏舒坦啊?嗚嗚嗚,你們這些大貪官,屋裏那麼多銀子,為何連我們下人的月錢都捨不得發,嗚嗚嗚......”一心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趙二邊出聲兒便抱怨,還抽着手抹着淚兒,完全沒想自己這番發泄說了什麼。
郁桂舟卻被他話里那意思給怔住了,到嘴的“來人”二字啞了下去。他眼眸微眯,遲疑的問道:“誰的屋裏有很多銀子?”
“大人那麼多銀子,裝了好大一屋.....”話落,趙二突然抬起頭,瞪圓了眼看着郁桂舟,隨即他一把捂住了嘴,奮力的搖頭,臉色也染上了驚恐:“小人,小人什麼也沒說,小人什麼都沒說。”
恰在這時,外頭有少卿失措的聲音傳來:“大人,不好了,陛下命令城防軍把左相府給包圍起來了!”
郁桂舟眼眸驀然放大,驚得一下從案後站了起來,隨即又一下癱在椅上,他的目光似乎透過房門看見了外頭陰雨的天兒,狂風暴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