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月
孫老闆啜了一口茶不急不緩地道:“那我就先說受人委託之事吧。”
“你在鄭家織的那匹五□□銀百蝶穿花妝花紗還差一寸沒織好,鄭家找了盛澤鎮最好的幾個織工,可誰也不敢接這個活。偏張舉人家的老太太五月過壽,早跟兒子說就要你織的百蝶穿花紗做衣服穿,原來張家想過了年再訂也來得及,但沒想到你卻這時出了鄭家。”
“這紗本來也都是官織廠出的,直接送到京城,我們鎮裏想買並不容易,反倒要去府城,便拿銀子來委託我,你若肯織完,我便出十兩工錢,你看如何?”
那匹紗不過只差半寸許了,不論怎麼算十兩工錢也是不少了,可雲娘搖頭道:“我早發了誓,不在鄭家織一寸錦絡一根絲的。”
“哎!”孫老闆並不再勸,只道:“鄭家的事,做得是太過了,盛澤鎮上的人多同情你呢。”
也許孫老闆是挑自己喜歡聽的說,但云娘還是不免鼻子一酸,卻又趕緊止住,硬笑道:“孫老闆還是說說自己的事吧。”
“說起我的事,其實還是與妝花紗有關,我原本正月里便想來的,只是又想着等你心境好些再說,”孫老闆看着雲娘的神色道:“我總覺得你只在家裏織素綢實在白費了時光,眼下妝花紗正是最時興,利也最大,有錢都買不到。”
“你家裏恐怕是無力買妝花紗織機,才先買普通的織機。你也一定想着織錦攢了錢再買,可是那要攢上幾年。妝花紗現在利大,正是因為會織的人少,你若現在不織,過幾年會的人多了,便也沒有現在的利了。而且那時風行別的花樣,你也未必就會。我聽說因為外面有了與進上一樣的妝花紗后,官織廠嚴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了呢,新花樣根本傳不出來,你也無從去學。”
孫老闆說的道理雲娘其實也知道,只是她先前從沒細想。現在一算,正是如此,回想她初學織錦時,每匹錦得的利是現在三五倍,否則鄭家也不會那樣快地發了家。如今盛澤鎮裏家家都有織機,織綢的利一直在減少。到了現在,杜家想靠一台織機發家,達到鄭家的程度就要難多了。
至於汝花紗這種貴重的絲物,更是一樣的道理,只有在現在官織廠所有織物都進上,外面非常稀少的時候才格外值錢。
可是明白歸明白,杜家也好,她自己也好,根本不可能置得起妝花紗織機,她也曾想過借貸,但聽說是利滾利,利息高不說,又有街面上的混混攪在期間,甚是可怕。現在孫老闆說了半天,一定是有他的辦法,“孫老闆想怎麼呢?”
“我買一台妝花織機,你來織,得了利我們分成。”
“我願意,”雲娘毫不猶豫地點頭,只是她一向也是精明的,便又問:“只是怎麼分成呢?”
杜雲娘與孫老闆商量好織妝花紗的一應事宜,晚上在躺在床上想着怎麼能說服家裏回盛澤鎮。
孫老闆說的很有道理,妝花紗的織機雖然也能送到杜家村,可是接下來的問題就多了。杜家為了安放現在的織機,已經是大哥大嫂讓出了東廂房,兩人四處借住着呢。
因三弟過了正月便到縣裏讀書,他們平日便住三弟的書房,三弟回來時就與侄子侄女們擠在一處。
家裏確實沒處再安放一台織機了。
這還不是最為難的,越是複雜的織機越嬌貴,妝花紗的織機梭子就十幾把,更有許多小零件,如果有了問題,在杜家村是沒法子弄,總要到盛澤鎮上請人;還有妝花紗用的絲、金銀線等等,都是極貴重極少有的,都是估計着用多少買多少,只有在盛澤鎮住着才方便;而織好一匹,也只有在盛澤鎮上才能最快地交給孫老闆。
除了因為要織妝花紗的原因以外,雲娘也寧願回盛澤鎮。雖然孫老闆的話並不能全信,但是雲娘卻知道盛澤鎮裏的人大都會覺得自己離開鄭家是對的,而杜家村卻正相反。
村裏的人背地裏說起自己,一定是沒有好話,現在自己回家織錦賺了錢,更讓她們又嫉又恨。爹娘、大嫂聽了只作不知,也不肯告訴自己,可二嫂卻氣得與那些嚼舌頭的婆娘們打過幾架,又回來向自己表功,而三弟婦,雖然對自己從來都客客氣氣的,其實雲娘知道她心裏對自己這個和離的姑姐有些不以為然。
回到盛澤鎮,雖然一定有很多難處,可是卻沒有像杜家村裡閑着沒事只說人家事非的婆娘們了,大家都忙着自家的事,織錦、繅絲、買賣絲綢賺錢,誰能整日瞧着別人!
可是爹娘卻一定不放心自己在盛澤鎮。
雲娘想了想,覺得還是要與二哥二嫂商量。大哥大嫂沒主意,三弟三弟婦不贊成,只有二哥二嫂腦子靈活,而且只要說明利益,他們就會幫忙。
而且,雲娘手中還有二哥二嫂的一個把柄——孫老闆告訴她,二哥二嫂根本不是離了杜家村那天去盛澤鎮賣的綢,而是第二天一早才坐船到了盛澤鎮,將綢賣到了劉家的綢行,綢價也與他們回來拿出的差了好幾百錢。
雲娘想好了,便悄悄與二嫂說:“孫老闆讓我去盛澤鎮幫他織妝花紗呢,不是算工錢的,而是給我分成,只是爹娘不願意讓我去。其實我去了得了利,哪裏能不幫着娘家呢?”
難得二嫂竟然連有多少利都沒有問,便十分贊成,“你原來不就說還要回盛澤鎮的嗎?現在既然孫老闆要你去織妝花紗,就趕緊去吧。爹娘那裏我和你二哥幫忙說。”
雲娘知道自己想對了辦法,便又繼續道:“我想家裏現在用錢最多的地方就是三弟讀書,我到了盛澤鎮有了錢便將三弟買紙筆書籍的費用全包下來,也能給家裏省一些。”
二嫂突然問:“那你到盛澤鎮裏住在哪裏呢?”
雲娘其實也在猶豫,“孫老闆要我住在他家中,可是我卻不願意,他家的老闆娘特別吝嗇,一點也捨不得吃用,聽說他們家每天只有兩餐飯,一年到頭只有春節才能加個肉菜;性子又刁,一言不和便張嘴罵人。”
“那怎麼行?雲娘,你可別跟着他們家一起住。”二嫂道:“我和你二哥幫你租一處房子自己住,吃什麼都方便。”
雲娘看看二嫂,覺得自己以往恐怕錯了,其實二嫂還是很關心自己的,便又道:“現在茵兒、薇兒和三弟妹都學會了織綢,家裏這台織機每日都不得閑,我走了,她們三個輪流織倒更好了。”
“家裏的事你也不必多管,有我們呢,”二嫂倒比雲娘還急切,馬上便起身道:“我去找你二哥商量,總能讓你搬到盛澤鎮住。”
不過二嫂答應得雖好,且她和二哥果真也一力幫雲娘說話,但是杜老爹和杜老娘就是不肯鬆口,女兒雖然嫁過人,但現在正是青春年少,在家裏住了幾個月天天好湯好水地養着,正像一朵盛開的鮮花一樣,老人家怎麼能放心她自己出去住?
杜家二老不說女兒,便將二兒子二媳婦罵個狗血噴頭,“你們就知道錢,鑽到了錢眼裏出不來了!”又勸雲娘,“別信他們的,誰還不知道這兩個東西的德性,就是家裏做生意都不敢給他們太多本錢!”
雲娘見二哥二嫂因為自己挨了罵,十分過不去,只得好言好語地勸爹娘,“二哥二嫂也是為了我好,我去了定然無事的。”
正日日磨着,孫老闆讓人捎信來,說是諸家做不了織妝花紗的織機,只得到了府城去訂,唯一能做的那家又說已經接一個訂貨的,總要再等幾個月才能再接。雲娘便鬆了一口氣,唯獨二嫂依舊着急,時常嘀咕道:“你就是先搬到盛澤鎮裏住下也好啊。”
雲娘只當她急着自己去盛澤鎮幫人織錦,反安慰她,“我在盛澤鎮裏給人家織錦,雖然每日都能得二三百的工錢,但其實比起織妝花紗還是差多了。現在正到了蠶月,家裏忙得很,我便先幫家裏再織一個月綢,這期間我們再一起勸爹娘。”
蠶月里的日子自不消說,家家戶戶閉門熬蠶,大哥大嫂整日在蠶房裏盯着,茵兒薇兒採桑,雲娘便與三弟婦輪流織錦,每人織六個時辰。杜老娘心疼女兒,罵了半晌攔住,她倒是不偏心,女兒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兒媳婦更是自家的人,又對三媳婦道:“我們家可不是那等黑心肝把兒媳當牛馬用的,你也一樣,每人織兩個時辰便歇着,再織兩個時辰就停機。”
饒是這般,又因二哥二嫂亦在家中打點家事,並沒有出門賣綢,三月里便攢了一大堆的綢。
到蠶月結束,又是一重喜悅,原來今年的蠶事格外的好,收的繭又大又厚,顏色也亮澤,雲娘便與家裏商量全部留下自家繅絲,“算着這些絲,剛好我們織到明年,既然如此,我們便自己繅絲織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