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膝
皇後娘娘有許多事並不瞞着雲娘,雲娘亦知她曾無數次對皇上失望、傷心過,但是今天她還是第一次聽皇後娘娘承認,“當時太子的地位還不若現在一般的穩固,我突然聽到皇上發了頭風,心裏竟覺得十分地輕鬆。”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不能耳聞,“太子正在一旁,他後來告訴我,他清楚地看到我臉上先露出了一絲喜意,然後才轉為悲傷……”
殿後專門供皇後娘娘暫歇的一間小屋,只有一張妝枱,兩個綉墩,,門關得嚴嚴的,屋子裏只她們兩個,相對無言。唯妝枱上一個雕成百花齊放形狀的冰山裊裊地冒着白色的水汽,將那玲瓏的冰花一點點地消融了……
平心而論,皇後娘娘並非惡毒的人,她對自己十分和善自不必言,對朝中各位誥命夫人亦相當寬厚,就連坤寧宮的下人們,她亦很少責罵。可是雲娘卻懷疑皇後娘娘一定曾經暗地裏希望皇上早些死去。
大家都會以為皇後娘娘之所以如此,是因只有皇上離世,太子才能即位,她是盼着太子早早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寶座呢。
但是雲娘卻明白,與其這樣惡毒地猜測皇后,不如更明智地理解皇後娘娘,她着實過夠了表面尊貴榮耀,實則內心惴惴不安的日子,她瘋狂地盼着能有一天兒子登基稱帝,自己成了太后,並非完全為了那高位,而是更多的是為了自保。
皇后太子表面上是除了皇上以後最高貴的人,但其實他們的一切都源於皇上,只要皇上一句話,他們便什麼都沒有了。
特別是太子,他與其餘的皇子又不同,若是被廢,鮮有好下場,從被立為儲君之時起,便只有兩條截然相反的路。一條高高地通向天上,一條低低地落入塵埃之下。
皇後娘娘自然曾滿心憧憬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在那可怕的重壓之下,恐怕她日日更多的是提心弔膽地擔心兒子被廢,甚至更慘的結果。
是以皇上出事,得宜的就是太子,而在皇後娘娘的心裏,兒子遠無重於丈夫。所以她有如此之態,說起來也不過是趨吉避凶的人之常情。
何況這幾年每於皇上風疾發作,皇後娘娘皆不眠不休地親身服侍,起居葯食十分經心,許多事情皆不假他人之手,想她和皇上幾十年夫妻,經歷了無數坎坷,又養育了幾個孩子,也應該是有些情分的。
當然這點子情分遠遠比不了她對兒子的愛。
“我當時果真有一霎間是盼着他不好,這一點我不否定,也否定不了。太子應該明白,而他身為人子,於此的感悟恐怕是最深的,”皇後娘娘這時在鏡子裏又最後照了一照,儀態萬千地站了起來,拉住還有些發獃的雲娘,“我們去前殿吧。”
前殿參拜之後,大家又隨皇后至太液湖,宮裏辦了龍舟賽,遠遠地就見皇上帶着一眾大臣在水邊已經坐下了,大家上前見了禮,皇上便向雲娘道:“別人出了孝都急着出來謀官職,只你們夫妻,倒似沒事人一般,又是到郊外莊子裏賞景,又是去琉璃廠閑逛,竟到了端午才來見朕!”
雲娘瞧玉瀚在一旁含笑而立,知皇上必早已此言向他說過,遂連稱“不敢。”
皇上一笑,卻顧左右道:“武定侯與朕相交微時,生性疏朗,淡泊名利,然卻有安邦定國的大才,堪為國之柱石。”
眾人自然山呼“萬歲”稱是。
皇上便又道:“昔年,諸皇子選妃,武定侯便以不欲參與黨朋后戚之爭請朕將侯府長女置之待選之外,朕嘉其志向亦許之。”
“如今,太子卻以武定侯長女孝悌賢淑,才堪為妃再三向朕請封武定侯長女為太子妃,朕亦命欽天監卜卦,為上上大吉。因此,今日朕便親自為太子向武定侯夫婦求親,還請眾臣為媒。”
太子和嵐兒的親事,玉瀚和雲娘早已經默許了,嵐兒是有頭腦的孩子,千般思慮后還是選定了太子,這也是他們的緣分,就是玉瀚和雲娘也決定不再反對。
成為太子妃,嵐兒前面的路一定會很艱難,但是嫁到別家也未必就是一片坦途,將來的一切更在於太子和她兩個人。身為父母,他們也只能祝福了。只是湯玉瀚與雲娘還要先辭讓一番,“臣女自小頑劣,恐當不得太子妃之任,且武定侯府已經出過數位后妃,還請皇上為太子另擇佳婦。”
“武定侯不必過謙,你家的女兒誰不知道人物出眾,多才多藝,又擅騎射,”皇上便擺手笑道:“至於一姓之中有數位后妃的,蓋皆氣運所定,不需拘泥。”
武定侯夫婦便笑着上前領旨,“皇恩浩蕩,臣夫婦自然許親。”
今日皇上當眾提親,既是給了武定侯府極大的顏面,給了未來的太子妃極大的顏面,也為嵐兒的將來奠定下了最穩固的基石,她畢竟是皇上在眾臣面前向武定侯府提親的太子妃,卻非在眾臣女間鱗選出來的,從根本上就高出一籌。
這時皇後娘娘早已經在皇上一側升座,亦笑道:“太子,如今你岳父岳母已經答應了,你趕緊上前致謝,再擇吉日上門送聘。”
太子便喜滋滋地過來給玉瀚和雲娘深深地一禮,“多謝岳父岳母應允!”
玉瀚和雲娘趕緊避開,“不敢當太子之禮,只盼着將來你們情投意合,攜手一生。”
接下來的酒宴格外熱鬧,眾臣皆為媒,便有人出來祝道:“若在民間,今日便為定親酒宴,臣等恭祝太子太子妃和合喜樂,千秋如意!”大家陪祝,喜慶之語不絕。
一時間鼓樂大作,幾巡之後,又有龍舟之賽;膳房進珍饈饌食、酒果菜蔬;許多文人吟詩做賦記之,繁盛之態不可記數。
及至吉日,皇家送聘,規模之宏大,絕非民間可比,太子親至,陪同送聘之人皆為朝中重臣,就連抬着聘禮的亦自羽林衛中選出的將士,所送聘禮,黃金兩萬,馬千匹,又有無數世上難得之物,光華耀目,自皇宮中抬出,入武定侯府,三日方畢。
太子大婚,禮儀繁複,皇上因身體孱弱,便有早些完成之意,且太子已經年過十六,依例早應娶親,但是武定侯卻一定將婚期定在兩年之後,又是太子居中周旋,令欽天監選定了兩年後的吉日詔告天下。
雲娘於此事亦有些埋怨玉瀚,“兩個孩子都願意,年紀也不小了,你又何苦一定攔着!”
“路遙之馬力,日久見人心。這兩年我正要好好看一看太子。”
“先前你又不是沒認真考究過!”畢竟太子為一國儲君,玉瀚為朝中重臣,不了解太子是不可能的。但是雲娘卻又突然悟道:“你定還有打算!”
玉瀚點了點頭,“便是天家又如何,我定不能讓我的女兒吃虧的!”
雲娘想想,卻不再問,“那就都依你,如此備嫁妝的時間倒充裕了。”
湯玉瀚便笑她,“已經備了十六年了,卻還沒有備好,我想再給你十六年,你亦有東西要備。”
雲娘也笑,“按說天家已經備好了嫁妝,但是我想我們的畢竟是我們的心意。”原來女子嫁入天家還有一處不同於尋常人家,那就是嫁妝亦由天家準備。
是以皇后早為太子妃備下了豐厚的嫁妝,所有物件,皆為雙數,單隻金冠便有二十八頂,一年四季、各種場合各自不同,至於各類衣裳用品,更是盡極貴重。
縱然皇上和皇后不奢華之人,但是他們唯一的嫡子成親,應該有的體面卻絕沒有少一絲一毫。
因此雲娘原來備下的許多物品就未必能用得上了,此時她卻又道:“不如我將一半的嫁妝交與你,由你安排。”
湯玉瀚點頭,“總之有備無患罷了。”
兩年之後,還未到迎娶之期,皇上因風疾日重,終憚位於太子,退居後宮榮養。因此原本的迎娶太子妃又升為天子娶婦。本朝立朝雖已經上百年,卻第一次經歷天子迎娶元后,禮部晝夜忙碌進奉新儀注,新帝御覽之後,在儀註上添了一筆,“親迎”。
歷來皇子成親,尚無親迎之舉,先前太子娶妃,一定要添上尚可勉強為之。但眼下皇上已經登帝位,再無親迎之禮,但新帝卻道:“皇后乃朕至愛女子,非親迎不能示之朕之深情。”
故是日,新帝率百官親至武定侯府,武定侯於門前恭候,延到正堂,新帝向武定侯三揖,武定侯還之三禮,陪入內室,見武定侯夫人,亦同禮。再入內,揖之皇后,皇後起,還禮,出母家,上丹輿,新帝乘馬在前導入皇宮。
雲娘見嵐兒的車駕離家去了,兩行眼淚不覺流下,卻又拿帕子擦了,笑着向玉瀚道:“我是高興的。”
“高興歸高興,可是未免沒有不舍之情,”玉瀚輕攬着笑道:“好在接下來我們給崑兒辦喜事,卻是娶進門來的。”
“下面的兩個又是一娶一嫁,”湯玉瀚瞧着雲娘,滿臉的笑意,“也不知道再接下的是男是女。”
雲娘就啐了他一口,“你倒乖覺,我還沒說就猜到了。”
“如此大事,我豈能不知,”湯玉瀚便笑,“我們如今亦要兒孫繞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