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機
丁寡婦和蘇娘子聽雲娘見過鄭源,反倒驚呆了,“你怎麼能見過他呢?且又怎麼知道鄭家搬到了江陵府?”
“不過是湊巧,”雲娘便將那日的事情三句兩句地說了,又道:“我在我三弟家又見了那台織機,也不覺得怎麼著,畢竟是過去的事情了,再沒有放在心上的道理。”
丁寡婦便道:“我就說不要緊的,且這事我們不與雲娘說,別人更不好說的,只怕遇了事她還糊塗呢。”
接着便告訴雲娘,“你走了有幾年的時間之後,鄭家那孩子——對了,那孩子不是鄭家的種,先前大家便風言風語地說著,後來才知道果是真的。總之那孩子長到五六歲上時,突然有一天,那媳婦帶著兒子跑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跑的,只是一大大早見不到人,怎麼找也找不到。”
丁寡婦說著自己倒了杯酒喝,又挾了菜吃,蘇娘子便着急,替她說:“鄭家找不到人,打聽了街上的幾個閑漢,便有人看到半夜裏采玉挽着兩三個包袱,跟着一個行腳商人走了,那商人正背着孩子。又說那商人與孩子長得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定然是親父子。”
丁寡婦吃喝已罷,才又接着道:“鄭家此時也顧不上別人說笑,便趕緊報官,追拿人口。原來就是前一兩天,采玉唆使着鄭源收了一筆賣綢的定金,數額不小,現在也跟着人一同沒了。”
“只是盛澤鎮上往來的客商這樣多,盛春河上的船隻更是數也數不清,江南的水道又如蛛網一般的,又不知那客商是哪裏人,官府里也不是神仙,自不可能拿得到人。反倒是消息傳了出去,定綢的商人也知道了,告鄭家欺詐,立逼着退回定金。”
蘇娘子也道:“鄭家的日子早不復先前了,不過是仗着原來的幾台織機硬撐着而已。如今哪裏能拿得出定金?只得賣了房子和織機,還了定金。一則沒了房子,再則他們也沒臉在盛澤鎮裏住着了,便悄悄搬走了。先前就有人在江陵府看到他們,聽說是不甚如意,不想你倒是先遇見了。”
丁寡婦又告訴雲娘,“鄭家的房子和織機便是我買下的,如今我就在那樓上住着,樓下又開了一處織廠。至於那台妝花織機,你早知道了,我已經轉手給了你娘家的三媳婦。”又狡猾地一笑,“賣你娘家三媳婦的織機我可沒多要銀子啊!”
雲娘有什麼聽不懂的,丁寡婦做生意一向只賺不虧,妝花織機她看自己的面子並沒有賣高價,但是鄭家的房子和織機的價錢她一定壓得很低。
當初鄭家的房子是雲娘在時建的,用了多少心思自不待說,還有那織機,一台台地都是她用心選的,本都是極好的東西,竟這樣敗掉了。
若說在意,其實與她無關的,若說不在意,她心裏亦是感慨,再說不清是什麼心思。
丁寡婦是懂的,便向她冷笑道:“還記得當年我在你租的小房子裏說過,別看那時他們金銀綾羅的,就是家裏有金山銀山也早晚要吃空了。如何?才幾年就敗了,就是老娘我不壓價買下來,也是便宜哪個龜|孫,鄭家也再怨不到任何人的。”
雲娘一向覺得丁寡婦的話粗理不粗,如今竟只是點頭,倒了三杯酒道:“還提他們做什麼,我們好容易見了,總要喝酒樂一樂才是呢。”
丁寡婦和蘇娘子便都飲了,這時便有了酒意,丁寡婦笑道:“你的姐姐,可真了不得,如今竟將你們家的織廠管得十分好,比老太太我都強呢。”
雲娘趕緊讓道:“憑我姐姐怎麼好去,也比不得您老人家。就是我姐姐在這裏我也這樣說,且她也認呢。”又笑,“姐姐也說與您老人家吃一回酒便醉一回的。”
丁寡婦便得意地笑,“你姐姐與你似的,酒量不成,”但她亦道:“但你們家的織廠,卻果真了得,老婆子我也是服的。”
“我們家的織廠才辦了幾年,不過織些素綢和最簡單的綵綢,如何比得了丁家的織廠,當日我在時便有幾十台提花機,如今恐怕更多了。”
“你們家的素綢,倒比別人家的提花都賺銀子呢!”丁寡婦又轉向蘇娘子道:“你方才已經自己招了,說不把銀子看在眼裏呢,誰不知蘇家綉庄如今在京城也大有名氣,前個兒我見又招了幾個綉娘,想來定綉品的太多做不完了?”
蘇娘子便一笑,“難不成只許您老人家大把地賺銀子,卻不許我們多得些小錢?”
三人一笑,盡在不言中,都道:“今日我們三個誰也不許藏奸的,都儘力喝。”半天工夫,一罈子酒喝空了,丁寡婦便唱起小曲來,蘇娘子依舊掉淚想她的情郎,她只要有了酒便如此的,雲娘瞧着也差不多了,便道:“不如我讓人送你們回家吧。”
丁寡婦醉是醉了,卻還不糊塗,舌頭打着卷卻不住地問雲娘,“你怎麼沒多?”
原來雲娘酒量最淺,每每喝了酒便要逃席,如今只臉上飛了紅霞,人卻沒怎麼樣,她自己亦不知道,想想道:“大約是在遼東喝那裏的高梁酒練出來的吧。”
夫妻無事時,晚上便小酌兩杯,也是常有的情趣。喝過遼東的高梁酒,再喝江南的米酒便覺得甜水似的。是以雲娘並沒有覺得怎麼,就連頭都不曾昏一點的。
蘇娘子是醉了,可是醉了也會說醉話,便道:“你嫁了心上人,時常在一處喝酒,我真是羨慕啊!”她終究是不肯隨意嫁了,便一直小姑獨處到現在。
丁寡婦便大聲道:“你那情郎一定會回來找你的!老婆子的話向來再准不過的了,你只管信我的!”
蘇娘子便道:“我信,我信!他一定會回來的!”說著又含淚笑了,“我只等着他,他再不能不回來的!”因此卻又不肯走,只叫人再送酒來,灌了幾杯伏到桌上起不來了。
雲娘雖然沒醉,但亦知上了臉,也不好意思的,恐讓人看了笑話,江南又沒有戴帷帽的,且回了杜家村免不了要被嵐兒和崑兒發現,出了酒樓便去了附近的玉珍家中坐了一會兒。見她的日子過得依舊舒心,人也更富態了,說了一回閑話,待酒意散了才乘船回來。
因日子閑適,雲娘便常去織廠看看。家裏織廠還是以織素綢為主,從繅絲開始,便都選最好的,織出素綢來,只略有一點瑕疵便都當次品染成綵綢按本錢出脫了,只有那光滑如水一般的好綢,才是送到京城裏鋪子裏賣的素綢。不止各府貴人們大批的買,就連宮裏也定時採買,因那綢穿着果真舒服得緊。
這些年固然有不少效仿的人家,但是雲娘的鋪子畢竟是第一個做的,綢也好聲譽也高,因此也不怕別人搶生意。
織這素綢的織機原是雲娘看得最熟的,也是是最簡單的,千百年傳下來的,不論提花、妝花都從這上面衍生出來,但是許是多年不看了,又許是她如今的見識又不同了,見那尋常皆是五層絲織就的綢,卻覺得不是盡善盡美。
雲娘在遼東是親手做過織機的,雖然是織毛氈的,但她卻是按織綢的織機做的那毛氈織機,如今她又反將過來,將毛氈織機上的法子移到了織綢上。
用了一個多月,便將織機改成了,經此一改,原來用五層絲織的綢便成了四層絲的,比起過去的又細又薄,用在自家的素綢之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畢竟如此貴重的素綢多是富貴人家用來做裏衣的,自然是越細越薄越好。再算算本錢,絲便少了兩成,織工用熟了改機織得更快,但是雲娘卻打算將價再提上去五成——如此一來,她在心裏粗粗地算了一下,竟能多得近一倍的利!
家裏的織機大都改了,只留少許依舊織先前的素綢,以雲娘的判斷,新素綢到貨,京城貴人們自然不在意價格,大部分人便要換了,但也會有用慣了先前的不肯變的,兩樣東西一同擺在鋪子裏,倒是隨大家喜愛挑選最好。
於是這些時候雲娘便忙了起來,換了窄袖的小襖,頭上包了帕子在織廠里教大家用改機。織機瞧着改動不小,但用起來其實變化不大,只是更加輕省了。便是老織工,原本不願意用改機的,但使用起來亦很快順手,接着便比先前織得快了不少。
大家便都覺出這改機的好處,並不只是在織素綢上,就是尋常的綢,用改機織的亦是又細又薄,且特別平整。有眼光的便看出來,恐怕沒多久,這改機便要風行起來。
因此大家對雲娘皆又十分敬佩,每每見她和善,也敢於與她說話了,大姐見了便笑,又最喜歡打趣她,“倒不似侯夫人,彷彿我們織廠的織娘呢!”
雲娘便笑,“我原本就是織娘啊!”
又想起了玉瀚曾經說過,便是自己沒有嫁到侯府,也一樣會將日子過得很好,雲娘便又是滿臉笑意,她覺得自己也是如此的人,長得美,手又巧,會織錦,能賺錢,正是能過好日子的。當然,她能遇到玉瀚,卻是更好——不,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