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
雲娘先前便知道三弟婦一心供三弟讀書,且她對三弟殷殷盼望之心竟比望子成龍的杜老爹還要強,現在聽了她的打算,忍不住道:“中秀才畢竟要容易些,若是想中舉,那可又難了。”當年玉瀚看了三弟的文章,便覺得他的資質也不過就是考中秀才而已,自己立即便聽懂了,三弟婦可能還不明白。
因此便婉轉勸道:“三弟也老大不小了,參加那些文會白白靡費銀錢做什麼?不如一面讀書一面坐個館,或者就在家裏辦一個小學堂,房子是現成的,收些束脩也不錯……”
“那可不成,”三弟婦將頭搖成波浪鼓,“就算相公不能中舉,多讀書也是好的,至於參加文會花用雖大,但如此方能與那些文人們往來,多聽到些科舉之道,總有益處。”
滿滿的都是憧憬,“而且我還有兩個兒子呢,他們從小就在江陵府最好的學堂啟蒙,又有他們父親提點,中秀才是一定的,甚至中舉也並非無望。因此我還想着,等再攢些銀錢,便送他們到京城去讀書,聽說到了那裏比江陵府的見識又不同了。”
雲娘聽着三弟婦款款道來,便知每人都有自己的想過的日子,別人是勉強不了的,而且又都是美好的盼望,因此也笑了,“無怪我爹當年定然要為三弟定下你,三弟果真得你之力甚多。”
又許諾道:“我們家雖然是武勛,不以讀書為根本,但是家中書房還是有成千上萬冊的書,又請了些有功名的先生教導孩子們,如果三弟婦想要侄兒們進京讀書,只管在我們府里住,日常所用都不必操心。”
三弟婦便笑着謝了,卻還是道:“我亦知道姐姐定然心疼侄兒們,如此的厚意我先領了,只是我若是能學了織妝花紗,多為我們這一房賺些銀錢,終強於依靠別人。”
雲娘便點頭道:“你這話我亦贊同,至於那妝花紗,我瞧着你織錦的手法早已經不錯,正是可以學的時候了,待到了家裏閑下來,我將絲譜說給你,你按着織想來能成的。”一路又將織妝花紗的一些秘決告訴她。
三弟婦認真記了,又問道:“我聽說姐姐織了錦畫,皇上都特別喜歡。又有人說千金也難買上一幅,可是什麼樣子的?”
雲娘便笑了,“什麼千金難買一幅?只是你們姐夫性子古怪,又不肯我多織,又不肯那錦流出去,所以只進過上那麼一兩次,而市面上卻沒有,大家見不到便胡亂傳而已。”
“那是姐夫疼姐姐,”三弟婦向來是心裏有數的,“先前姐姐進京時,我們還會替姐姐擔心,只恐那高門大戶里度日不易,姐姐又沒有兒女傍身。爹娘便時常帶了我們去廟裏給姐姐祈福,只盼着姐姐平安順遂,再不想姐夫待姐姐一直如此好,且現在又有了嵐兒和崑兒,大家接了信都着實高興呢。”
再不說當年她見姑姐二嫁,總以為有礙名聲,且也未必就能有好結果的話,這許多年過去了,她看得懂了,未必是結髮的夫妻便就能得好,只要兩人有緣,那才是真正比什麼都重要的。
“我跟着他走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會負我的,”雲娘從沒有不相信過玉瀚,眼下又笑,“只說這些做什麼,你不是想看錦畫嗎?這一次我帶了八幅家來,已經鑲成屏風,準備給爹娘擺在屋裏的,到了家中便從船下缷下來,到時候便見到了。”
又度三弟婦之意,亦是想學的,便笑道:“至於錦畫,其實最初是從我為了多賺銀錢織些各式花樣的小花帕子來的,後來便織出一整幅的畫兒,再後來皆是想織什麼便織什麼,並沒有固定的圖案絲譜。你若學會了妝花紗,手又熟了,也可以織,只是能織成什麼全憑一心。”
三弟婦早已經意動,眼下便笑,“姐姐的錦畫一幅千金難買,我若織了,一幅只賣上五百兩便知足了。”及至真正看到那錦畫,風景人物彷彿如真,千絲萬線變幻莫測,方知自己怎麼也不能的,才死了這心,但卻將妝花紗學會了,又錄下幾樣絲譜,日後生利亦不少。
話說自江陵到杜家村,不過半日的船程,他們午後上船,到了傍晚便至,杜家人得了信,自杜老爹和杜老娘起,都到渡口相迎,又有親朋們,整個村子的人幾乎全出來了,遠遠從船上看上去,烏壓壓的一片。
雲娘方瞧見爹娘,眼淚便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再止不住的,拉了二老的手,只叫了聲“爹、娘”再哽咽着什麼也說不出。再看杜老娘,早哭得淚人一般了。
還是杜老爹勉強笑道:“你們娘倆兒見面只是哭,本是喜事,卻有什麼可哭的?”又道:“這些年日子過得好,我們便也更加保重起來,雖然又老了幾歲,但身子卻不差,尤其你娘,原來的舊疾也不大犯了。至於你的兄弟們也都過得好,家裏又添了重孫子!”
再叫了嵐兒和崑兒上前,“我看看外孫、外孫女兒,竟長得這樣大了!”
嵐兒和崑兒便上前欲行大禮,卻被杜老爹和杜老娘拉住,只抱在懷裏喜歡不夠。原來杜家雖然出了秀才,又着實富了起來,但還是小戶人家習俗,再不講那些繁複的禮節,大家又哭又笑地在渡口說了半日的話,方才想起家去。
杜家宅子這一片比雲娘離家時還要興盛,除了先前為杜家蓋的三個小院及後面成排的織房外,又新添了幾排織房,又有大姐和大姐夫的新宅亦在一側,且周圍別家也蓋了不少新屋,沿路又見多了幾家小店鋪,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一一指給雲娘,“這家飯鋪子是你們三叔公家開的,專做織工的生意,且他們家的早點味兒也好,價格也公道;那一排是隔房大堂哥家的房子,外面來村裏的織工織娘便有許多租住……”
很多事情雲娘早在信中聽過了,但現在親眼看着,卻又不同,杜家村早非先前只種田養桑的小村子了,開了織廠的人家便有好幾戶,更有不知多少人家置下了織機,每日都有商船往來呢。
及到了家中,與前來問候的親朋們都敘了舊,大家略坐了坐,亦是知趣,道杜家自家人還沒來得及在一處親熱,便紛紛告辭了,杜家這才一家人坐在一處擺了酒說話。
雲娘一路上早問了爹娘身體,見他們還康健,眼下卻先問二哥,“腿怎麼了?我瞧着竟有些不大便當呢。”二哥走起路來竟有些踮腳,雖然不細看不顯,但是雲娘畢竟是親妹妹,又是細心的人,方一見面便察覺了,剛剛人多口雜便沒有問。
二嫂便陪着笑上前道:“你二哥有一次吃多了酒摔了一跤,竟將腿跌傷了,待養好便有些不便。但自那以後,我便日日陪着他,再不離片刻的,是以夫人也不必擔心。”
雲娘聽了點頭,又笑,“二嫂還是依過去的稱呼就好,在家裏叫我夫人,我身上都不自在呢。”
二嫂先前果真十分地拘緊,見雲娘說笑間與先前一樣,便也笑了起來,說話間不小心便露出了腕間一對玉鐲,每行動時便叮咚一響,十分清脆,倒比過去幾個銀鐲子叮噹亂響高妙了許多,又有兩個東珠鑲的耳墜亦活潑地搖了起來,“我就說我們家的雲娘是最有出息的,如今這話一點也不錯吧!”
又拉了嵐兒和崑兒道:“你們都不知道,當年你爹和你娘的親事還是二舅舅和二舅母一手促成的。”
嵐兒和崑兒果真都不知道,哪裏會不追着問:“二舅母,可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二嫂真被問到了,卻怎麼也不能說丈夫和自己逃稅被巡檢司的船扣下來,然後藉著雲娘的名頭去說情的往事,便含糊道:“當年,我們就是看你爹和你娘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便為他們說合,於是就成了。”
嵐兒和崑兒畢竟都小,且他們還不懂這些,因此便也信了,又因杜家又有好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吃了些飯菜便跟着他們玩去了,在侯府長大的他們,見鄉下的風物都十分地好奇,雲娘亦願意他們長長見識,囑咐了兩聲就放了人。
屋子裏孩子們都散了,一家人湊到了一張桌子上,又將這些年的事情說了起來,“那年你要我們進京里看看,我和你娘想了又想,京城裏固然是好的,可是俗話說金窩銀窩,比不了自己的草窩,再有我們年經大了,亦不願意坐一兩個月的船奔波,便沒有過去,不想你們不久便去了遼東,這一次又是幾年。”
雲娘亦道:“我們在遼東時,也曾想過回京一次,再到江南,只是玉瀚任着總兵,偏朝廷又一直沒有派副總兵,一身的事情竟有些脫不開,祖父亦再三寫信告誡我們忠孝不能兩全,就連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壽都不許我們回去,才蹉跎下來。”
大家都道:“家裏得你之力已經甚多,平日裏又有信件往來,是以還是要以妹夫的公事為要。”
唯有二哥道:“我和你二嫂接了信是打算去的,只是爹娘不讓。”卻見大家都看着他,便又笑道:“其實我們亦走不開,家裏又有田又有桑又有蠶,還有織廠,每日裏忙着呢。”
大姐也道:“織廠里事情果然也多,不過收益卻是好,這些年家裏的日子委實好過多了,就連我們家裏,也在這邊置了房屋田地,又雇了兩家佃戶呢。”又讓雲娘看,“瞧,身上穿的是綢,頭上戴的是金,每日裏肥雞大鴨子的吃着,再沒想到我們能過這樣的好日子。”
“只是爹娘,一向簡省慣了,我說他們年紀大了,買個小丫頭放在屋裏幫他們做些雜事,竟都不肯。大郎和大郎媳婦也與爹娘一個樣子,有了銀子就買田買桑,要麼就攢起來,什麼都不捨得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