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杜雲娘看着鄭源,雖然還認得出,模樣卻變了許多,原來還不錯的皮囊已經被討生計的艱難磨得沒了,額上、鼻側那幾道深深的紋路更是顯出他平日裏便時常皺着眉,苦着臉,粗糙而棕紅的臉定然長年吹着江風,還有拿着花的那手,黑臟而蜷曲着……真不想他如今淪落到這地步!
饒是杜雲娘經歷過大風大浪,見多識廣,竟也一時怔了一怔。
那邊鄭源更是傻了,眼前這個戴着七鳳金冠,上面鑲着無數珠寶,身上穿着大紅繡花衣裙,又披着金光燦燦披帛的人是杜雲娘嗎?
當然不可能錯,因為她幾乎與自己在盛澤鎮上最後一次與她相遇時沒有變化,還是那樣年輕秀美。不,這樣說也並不全對,她身上還是多了種感覺,與先前不同,鄭源只覺得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彷彿天上的仙女落在了凡塵。
而他還沒有忽略她身邊那兩個一身錦繡的小兒女,一定是她的孩子,從面容上便能看出來,況且那兩個孩子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神態是那樣的親密,再不可能是別人的。
是了,不能生養的是自己,當年雲娘是白白背了不能生養的罪過,她嫁了別人自然會生兒育女。
其實鄭源早就知道雲娘再嫁後過得好,就是他離開了盛澤鎮到了江陵府,也一樣聽到了許許多多的傳言,可是他再沒想雲娘能過得這樣好,遠遠超過所有人傳說的。
如果……平日裏他會時常想,老邁不堪的爹娘也會時常念叨,可是到了如今他卻再想不下去了,雲娘早不是他能想的了。
恍惚間,鄭源手中的一捧荷花荷葉都落了下去,正在江面的數只小船間,那花和葉是不沉的,就浮在水面上,在雲娘身側的嵐兒便“呀!”地一聲叫了起來,又笑道:“都撒在水上倒也好看!”說著便轉身向後面的小丫頭道:“是我們叫他來買荷花的,掉了便算我們的,拿幾兩銀子賞他吧。”
這時趙夫人見武定侯夫人並沒有乘轎,而是自船上走下來,便早帶着一眾官夫人迎了上來,正在岸邊,與雲娘母三人只隔了幾步,便笑道:“小姐從京城來,不知道我們這裏最多的是荷花,根本不值錢的,哪裏要幾兩銀子?雖小姐寬厚,但也只拿一把銅錢給他便盡夠了。”
說著,趙夫人身後的僕婦早走上前,將一把銅錢扔向鄭源的船,幾十枚銅錢落到船上發出一片叮噹聲,又有些錢卻掉落到水中,噗地一聲沉了下去,卻也不管,只口中不饒人的,“我們江陵府的人再沒有你這樣的,為了訛人將荷花荷葉故意掉到水中,真是在京城貴人面前給我們江陵府丟人!”
雖然趙夫人攔着,可是嵐兒身邊的丫頭哪裏會不聽小姐的話,且在她心中,幾兩銀子又算什麼,因此亦從荷包里拿出一個銀錠子來,她會些功夫,手頭也准,正將那銀錠子扔到了船正中間,卻笑,“拿去吧,我們府上最是憐貧惜弱的,再沒有讓人吃虧的時候。”
那些賣粥賣果子的俱笑了,又都紛紛道:“今日鄭大得了巧宗,一把荷花荷葉竟得了這許多的錢,可是要請我們吃酒。”
雲娘早轉了頭,攜着嵐兒和崑兒一同下了船,拉住趙夫人不讓她福下去,又笑道:“你們家趙大人可是我娘家的父母官,再不必這些虛禮的。”
趙大人到江陵府任職之初便到杜家村拜訪過杜老爹,又給先皇親筆手書“耕讀人家”的匾行過禮,是以雲娘總要給趙夫人顏面,因此她特別妝扮了應她之邀到知府家裏坐上一坐。
趙夫人便躬身道:“我與我家大人一同去過杜家村,夫人的娘家果真無愧得先皇稱讚之家,家風清正,待人寬厚。特別是皇上新政初下時,夫人的娘家是鄉紳中第一個交稅的,又勸着眾人,我們家大人感念得緊。”十分恭敬地請雲娘入府,又請酒唱戲宴客。
三弟和三弟婦也在賓客之列,雲娘與趙夫人等應酬之後便叫三弟婦過來,笑着問:“方才在岸邊我便找你,只沒看到。”
三弟婦便笑,“我自然在後面,想着待知府夫人請過之後,我們家人自然有機會說話,便沒有十分上前擠着。”又笑道:“如今在座都是官夫人,我倒不好一直在這裏呢,不如我帶了嵐兒和崑兒,姐姐且先忙着。”
雲娘便點頭,果然眼下也沒有空,便將嵐兒和崑兒交給她。
自當年奚知府被罷了官后,又經歷了兩三任知府,再一直到如今的趙知府,並沒有如奚知府那般貪弊的,因此江陵府倒越發地繁華了。
今年賽龍舟之事便極盛大,趙夫人便一定多留雲娘一日,看過那盛事方才依依一舍地送去她離開。
雲娘這才到了三弟家,原來三弟中了秀才之後,依舊一心向學,雖然於科舉之上再無寸進,可是卻搬到了江陵府住,為的這裏文風遠較吳江縣勝,又有許多士子可以在一處開文社集會,研討學問。又有三弟的長子次子都已經起蒙了,在江陵府里讀書,也遠勝家中。
三弟婦到了門前便笑着告訴雲娘,“這院子我們已經買了下來,雖然不大,但住着倒還舒服,離街面也近,平日裏極方便的。”
這一處兩進的青磚小院,房舍整齊,大門上書杜宅,兩側貼着“耕讀為本銘祖訓,詩禮傳家垂風範”,一進門的影壁上畫了一個童子,正搭弓欲射三枚銅錢,勢在必中,正是連中三元的寓意。
再看院子裏倒也寬敞,第一進有書房、客房,堂屋,第二進又多了倒座並兩側廂房,雖比不了富貴人家,但在江陵府中亦算上乘的了,雲娘便點了點頭,“自家住着很好了。”
三弟婦便又指了廂房給雲娘看,“這正是我的織房。”
雲娘便隨她走了進去,卻見裏面擺了兩台織機,一台尋常的,另一台卻是妝花紗機,而且正是當年自己在鄭家時用的那台!不由道了一聲“再不想這織機竟被你買了來!”想到鄭源的樣子,這織機流出鄭家也不奇怪。
三弟婦笑道:“如今官織廠依舊不許妝花紗機外流,因此我便將這台織機買了來,也不知道姐姐還能不能教我織妝花紗了?”
“你倒還記得當年的話,”雲娘重新見了這台自己用過的織機,其實倒也不怎麼樣,就像她昨日見了鄭源一般,雖然心裏有那麼一點感慨,但也並不多,便是機靈如嵐兒也沒有發現,現在更是笑道:“我自然還是同先前答應的一樣,你若想學,我便教你。”
原本說到三弟家裏略坐一坐,大家便一同乘船回杜家村的,可是如今雲娘卻與三弟婦坐了下來,將那織機上了絲線織將起來,又指點她,“這是最基本的織法,若要加花樣,還要記絲譜,且加金銀線時,手法亦不同,要特別的小心……”
正說著,三弟走了進來,便笑道:“這個時候,你們竟還在這裏織錦!”又催道:“趕緊上船吧,我們都備好了。”
三弟婦便笑道:“都是我纏着姐姐教我的。”
雲娘亦笑,“我這一路上也沒碰過織機,竟有些想了,是以才織了起來。”又道:“這一次我回家,是要住些日子的,定然教會你。”
上了船,還是說織錦的事,三弟便指了三弟婦道:“我時常說不讓她再織了,可是再不肯聽的,又一定買了那織機。”
雲娘便笑,“我平日裏也常織的,眼下倒不是為了掙銀子了,果真是喜歡,怎麼也舍不下。”
三弟婦瞧着三弟帶崑兒到船舷上去了,便放低了聲音道:“我倒不如姐姐那般捨不得,但是為了銀子織着也算開心。”
雲娘方才去了三弟家中,見家中殷實,又有看門的小廝,做飯的婆子,便知他們過得不錯,聽了這話不解地問:“家裏織廠分紅的銀子並不少,你們這一房不夠用嗎?”
原來杜家這幾年雖然沒分家,但卻不再如先前一般吃住都在一處了,家裏水田桑蠶的利,只做爹娘的日常用度。爹娘又將家裏織廠的利分成了四股,老人家、三兄弟各算一股,到年底各家自領銀子過活。
雲娘有織廠的八成,因此她便能知道大家都得了多少。按說這些銀子三弟家裏應該是盡夠的。
三弟婦搖頭道:“並不是不夠,但是我們這一房卻與兩位哥哥家裏不同。”
雲娘便聽三弟婦輕聲慢語地一一道明,“兩個哥哥家裏花用都有限,余銀便買田買桑樹的,又有出息,如今日子皆比我們還好,只是我們房不同,得的銀子卻用在江陵府里置宅子,至於日常用度,相公和孩子們讀書費用也高,至於那些文會要交的份子錢更是不少——皆是有出無進,唯我織錦一項收益。”
“而且,我想着,便是眼下銀錢盡夠,我還是要再多攢些,相公如今已經是秀才了,再中了舉,將來又要到京城趕考,筆墨紙硯、行路住店,還不都是要用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