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鄞都如織的人流並着市井喧鬧,各色馬車穿行其中,街邊樓閣林立,無處不彰顯着這一國之都的繁華。
謝晏行來鄞都數日,多半是被軟禁在匯風館內,還未曾觀察過這越國的都城究竟是什麼模樣,和梁國的建康城又有什麼不同。
然而此時和李沁陽並肩走着,他的視線總是落在那若有所思的長公主身上。見她愁緒中含着明顯怒氣,他想着那坐在李沁陽馬車裏未曾下來的蘇未道,竟也是一股煩躁情緒衝上心頭,眉頭擰到了一處。
李沁陽握緊了手中的小金扇,還記着蘇未道在她跳下馬車時那一聲得意的笑——她丟不開這把他送的小金扇,這是她心裏如今唯一還剩下的一點真誠,代表了她曾經真心地去喜歡過一個人,哪怕到如今她是那樣痛恨着蘇未道。
她和蘇未道的糾纏也是越國王權和蘇家勢力的糾纏,她還在,蘇未道就會手下留情,她能穩住李瀾成,也只有她能讓李瀾成聽話。
挾天子令諸侯總比真正撕破臉來得省事,幫助正統儲君繼位也比扶持一個庶出王子更名正言順,否則當年蘇言也不會突然倒戈選擇李瀾成,要知道老越王原本重新立的儲君不過是兩三歲的娃娃,可比李瀾成好控制。
所以這四年來,他們姐弟一直生活在蘇家勢力的陰影中,李瀾成名義上是越王,但諸多決定都必須經過蘇言的同意。整個朝廷都清楚,如今的越國姓蘇。蘇言不過是在看在李瀾成這些年聽話,才沒有實質傷害性的行為,而且等將來王后蘇清軒誕下王室子嗣,成為儲君,蘇家就真正掌握了越國。
李沁陽越想越恨,越恨就越不注意自己經過了什麼地方,身邊又有什麼人。當她一頭撞在謝晏行胸口,她才想起自己居然在這個少年身邊毫不設防。
謝晏行低頭看着錯愕的李沁陽,眼眸漆黑,猶如幽潭,透着絲絲笑意。
李沁陽退後,見謝晏行迫近,她立即抬手,將小金扇抵在他胸前。
外頭畢竟天冷,她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沒帶大氅,這會兒手都凍紅了。
謝晏行將小金扇輕輕推開,雙手揣在袖中,道:“冬天還隨身帶着扇子,長公主這麼怕熱?”
謝晏行拿她打趣,李沁陽卻沒追究他這犯上的舉動,只將小金扇別在腰間,同樣揣了手,繼續往公主府走去。
謝晏行跟在她身邊,道:“方才有條狗突然竄出來,我怕驚了長公主,這才上前擋了一擋。”
“公子和我越國的狗倒是挺有緣分的。”
這話說得刻薄,謝晏行卻不惱,賠笑道:“我想我應該和越國的其他人更有緣分。”
李沁陽停下腳步,看着眼前這身為質子卻依舊不卑不亢的少年,甚至從他此時從容淡定的神情里感受到了他同樣身為王室子弟的倨傲。
謝晏行走近李沁陽,她不像方才那樣阻止他的靠近,而是由着這少年近到身邊。
他的氣息撲在她臉上,只一下,她的心就驀地跳得重了些,這感覺比跟蘇未道那日久生情要突然得多,也危險得多。
謝晏行如今仔細看着李沁陽的臉,美則美矣,就是太尖銳凌厲了些,跟她說出口的話一樣扎人,鋒芒畢露。
“我想跟長公主……”
“我不喜歡小孩子。”李沁陽打斷道,目光在少年英俊的眉目間流連,像是欣賞着這世間難得的珍品,本該是極其喜歡的,可說出口的話卻很是絕情。
謝晏行一聲低笑,從李沁陽身邊退開,回頭看了他們來時的方向,道:“難怪長公主會願意嫁給武安侯。”
說完,謝晏行打了個噴嚏,一個不夠,又連着打了好幾個。
李沁陽笑出了聲,回頭看着一直跟在後頭的馬車,那蘇家家奴已經不見了,想來蘇未道也走了。
她走向馬車,謝晏行安靜跟在她身邊。
到馬車前,車夫放下凳子,李沁陽習慣性抬手,謝晏行依舊揣手站着,只擋着車夫不讓她再靠近李沁陽。
“扶我。”李沁陽道。
謝晏行這才將李沁陽扶上車,自己跟了進去。
車廂里有些亂,謝晏行皺了皺眉,有些不悅。去看李沁陽時,卻見她一臉無所謂,他便覺得是自己在意得多了些,畢竟李沁陽和蘇未道的私情,他來越國前就已經打聽清楚了,到了越國后自己也親眼見過,不知這會兒是在糾結厭煩什麼。
李沁陽見謝晏行煩躁的樣子只輕輕一笑,道:“質子私自離開匯風館是要出事的,我送你回去,你的下場可能更糟。”
蘇未道見着他了,李沁陽親自送他回去的消息也一定瞞不住,依照現在的情形,蘇未道真要對付他可是輕而易舉的事。
謝晏行對此卻很坦然,輕描淡寫道:“橫豎賤命一條,若真要動手,長公主能送我最後一程嗎?”
本都是一國貴胄,如今都成了草芥。她在蘇未道眼裏早就不復王室尊貴,謝晏行一國王子如今成了流落異國的人質,他們的天生貴命,又貴在哪裏?
李沁陽只覺得悶,挑開車窗帘子透透氣,看着車外那人間煙火,再想想宮城內的陰冷盤算,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結束這些紛擾。
許是今日起得早,又和蘇未道有了那一番糾纏,李沁陽在車裏坐了沒多久便昏昏欲睡。
謝晏行看她身子越發歪斜,坐去她身邊,恰好車子一個輕顛,她糊裏糊塗地倒了下來,正靠在他身上。
車內寬敞,謝晏行扶着李沁陽的肩讓她躺下,枕在自己腿上,又對車夫道:“長公主睡著了,先回公主府吧,慢一些,穩一些。”
馬車又調了頭。
謝晏行看着睡夢中依舊眉頭微蹙的李沁陽,側身蜷着,完全是一副自我保護的姿態,跟她在外人面前張揚高傲的樣子大相逕庭。
他即便只有十七歲,但因為向來不受梁王寵愛,從小便嘗盡王室冷暖,若非謝晏游憐他,將他帶在身邊悉心照顧,他怕是早就死在梁國王宮裏,等哪一天屍體發爛發臭了才會被發現。
他此來越國,一為避難,這是謝晏游的目的,來越國總比留在梁國安全,畢竟謝晏游信得過陸淵渟。二為尋找機會挑起越國內部矛盾,以便防止越國趁虛而入,在梁國內鬥之際坐收漁利。
據他這幾日觀察和眼線搜集來的情報看,越國朝廷內部的關係比他想得緊張,李沁陽因為和蘇未道的關係更可能被他利用作為突破此時僵局的切口,只是李沁陽和情報中描述的越國長公主有所出入——尖銳得招人恨,也直白率真得讓人不那麼討厭。
謝晏行無意間看見李沁陽腰間的小金扇,方才還有些緩和了的目光隨即冷厲下來,像是看着毒物一般盯着那精緻的小東西,真想將它直接丟出車外去。
不多時,馬車到了公主府,李沁陽卻還沒醒。
公主府的門房一見李沁陽的馬車提前回來,立即通報了薛宣。
薛宣匆忙趕來卻不見李沁陽從車上下來,心中疑惑,一問車夫才知,李沁陽跟一個陌生的少年在車裏。
薛宣心頭一沉,她知道李沁陽從不讓不相干的人上自己的馬車,如今忽然冒出一個陌生少年,怎能不讓他諸多猜測,一時間他都不敢再上前了。
他看着馬車,想像着此時李沁陽和那少年在車中的情景,是不是待李沁陽下來會牽着那少年一起,往後這公主府里,是不是會多一個比他年輕更能討李沁陽歡心的人。
謝晏行從被吹起的車窗帘子縫隙里已看見了剛剛出來的薛宣,那紫衣男子眉眼周正,步履矯健,並不似一般嬌養的面首看來女相柔弱,登時便讓他心裏一陣不爽,連看李沁陽的眼神都沒有方才柔和了。
謝晏行想起李沁陽那句“我不喜歡小孩子”,再想想薛宣那看來穩重成熟的氣度,心頭像是長了根刺,恨不痛快,推醒了李沁陽。
“長公主,到地方了。”聲音低沉,不情不願。
李沁陽睜眼,睡眼惺忪,道:“挑了帘子我好下去。”
謝晏行卻往角落裏坐了坐,沒去搭理李沁陽。
李沁陽此時才清醒過來,看着謝晏行那莫名其妙的神情,只道他果真還是小孩心性,道:“你還想賴在我車上?”
“長公主看看到了哪兒再說吧。”
李沁陽挑開車簾,第一個見到卻是薛宣,她才知是回了公主府,轉頭對謝晏行道:“你要自己回去?”
謝晏行揣緊了手,道:“外頭冷。”
李沁陽笑了一聲,由薛宣扶着下了車,吩咐車夫道:“送公子回匯風館。”
李沁陽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車子裏就一直用身子遮着謝晏行,薛宣只聽得那少年彷彿撒嬌似的跟李沁陽說“外頭冷”,根本沒看清那少年長的什麼模樣,只瞧見青衣一角。
但他已經從李沁陽的的言辭里猜出,那少年該是才從梁國送來的質子。
車夫駕車離去,薛宣心中始終對謝晏行好奇,不免回頭去看,又聽見李沁陽打起了噴嚏,他忙收回心思,道:“公主,着涼了嗎?”
想着謝晏行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的模樣,李沁陽笑了笑,道:“不礙事,進去吧。”
內心的猜測和擔憂讓薛宣不由握緊了李沁陽的手,哪怕他斷定李沁陽不至於將梁國質子接來公主府,但有些事如果發生了,他便不可能阻止——他無法違抗李沁陽的意願,天知道他對這個女人的愛慕卑微到何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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