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九)
時隔五百多年,人類繁衍,世代更迭,卻在經歷了那場天罰過後,全然不知何謂光明。
——直到那一日。
家家戶戶只覺自己生活的地方又挨了道重擊,渾噩了整整數日不敢出門,更有甚者,還放出謠言,說這明光乃是別種形式的降罰,一旦出門,定會慘遭燒灼至死!
誰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而第一日那些因為睡意朦朧,腳快而暴露在陽光下的人哪能辨得出孰真孰假,嚇得提心弔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日躲在家中,裹緊被子,以淚洗面,生怕自己下一刻化了都沒人知道。
但這謠言很快就破了。
因為,就在太陽出來的第一日,不少人看見了存安酒館的大和尚肅着一張臉,打開了門。
——即使過了數日,任督也仍沒放棄,一早便起床出門,帶上雨披和工具,出城挖人。
眾人皆知,只道卍字任督,無事不惹,開不得玩笑,嚴肅得很。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打開酒館大門,望見朝日的暖光就這麼灑落在門前,面無表情間,在門口站了許久……
然後,大步跨進了朝陽的晨輝之中,寬袖擺晃,坦坦蕩蕩,就像先前所過的每一天那樣,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存安眾人,別的不說,光看任督便知,先前那曬了要死的說法可不就是以訛傳訛嗎!
五百多年不曾沐浴過陽光的人類對此頗感新奇,但接踵而至的,便是身體上的不適,因為從未曬過太陽,不知道身體對於光照的耐受程度,加上早春冷意未過,因為貪暖,不少人都接連曬過了頭,中暑且不說,短時間內從頭黑到腳的人更不在少數。
故而,醫館近來生意驟旺,幾乎日日人滿為患,不是在太陽底下睡着晒傷了,就是某一日陡然發現自己突然黑得像個行走的木炭,以為得了什麼絕症,連滾帶爬地就往醫館裏鑽,叫放號的小醫童頭疼不已,怎麼勸都不聽,說什麼也要求上一診方才死心。
隨着時間的推移,加上存安城被大火燒塌的外牆需要重建翻修,漸漸的,來龍鳴山尋人的隊伍日漸縮減,最終只剩下任督一人。
而事實上,撤退並非他們的本意,而是城中尚有諸事繁亂,任督思忖之下,主動開口,讓他們回去主持重建工作,這邊的,他來就行。
大鬍子好說歹說,然任督心意已決,他無奈之下,只好應下,並叮囑道,若是有任何情況,隨時招呼。
在太陽出來的那日後,又過了整整五日,任督白天挖地,夜晚出巡,整個月幾乎沒怎麼好好歇息,氣勢雖然不減,但在旁人看來,整個人都憔悴了一圈,狀態極差。
而說到夜晚出巡,並無他由,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罷了。
自從龍鳴山的那場大戰過後,欒洲之上,所有的魔物像是都憑空消失了一般,而自從雲散日出后,便更是如此。
說來也是可笑,他每夜出巡,刨根究底,他不過就是想看一看,哪裏還有沒有魔物的身影……
對於眼下突如其來的安平,任督不得不承認自己極不適應,就像心裏憑空多出了一個大洞,無法填平。
——屠魔的血路,他走慣了。
長長嘆出一口氣,化作了一團白霧,任督挖得累了,站了片刻,便把鏟子往旁一扔,不顧地上泥土臟污,放開手腳,就地一躺,望着晴空,兩眼發直。
光線刺了眼,也不知在較些什麼勁,望了許久,望得連眼睛都有些發黑了也依然不肯閉上。
“再看,會瞎。”
一個淡淡的聲音從頭上傳來,任督兩眼驀地一睜,平躺着,怔在了原地。
他以為自己幻聽了。
直到起身回頭,看見身後墟坡上,屈膝而坐的那道熟悉的黑影,一頭黑髮,卻不似以往那般高高束起,而是披肩放下,用發繩簡單一繞,黑髮隨風,肆意揚起,淡然而隨性。
夜影坐在坡上,單膝曲起,一手搭在曲起的膝頭,另一手支着下巴,遠望的目光拉了回來。
“好久不見。”
任督站起身,半沉着張臉,往邊上一撈,拖着手裏的鏟子任其在粗糙的地面刮出危險刺耳的聲響,沉步走近。
“咣——!”
一聲巨響,任督一言不發,手裏的鏟子高高舉起,猛地落下,砸在了夜影身旁,斷做兩半!
夜影看了一眼身旁受了慣性、斷在一旁抖動不停的剷頭,輕聲一嘆。
“……抱歉。”
“滾!”任督黑着臉,滿心憤懣,這人怕是耍他耍得有趣,何時出來的竟然半句不吭,累他吃不好睡不好,接連整月,一頓好找,鏟子都挖斷了幾根,滿手傷痕就更不用提了!
夜影挑眉,抿起的嘴角帶了絲淺淺的笑意,道:“真讓我滾?”
任督不說話。
“那我滾了……?”說著,夜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臟塵,作勢要走。
“……回來!”任督怒氣沉沉,“叫你滾你就滾,你屑得聽,我還不屑得使喚你!……滾!”
夜影:“……”
頗為無奈地,知道任督惱他,也不多話,便轉身又坐下了。
“怎麼還不滾?”
夜影心下失笑,心想,這人原來這麼幼稚的嗎???
拍了拍袖子,餘光瞥了一眼臉黑的任督,懶淡地開口:“因為你不屑得使喚我,我也更不屑得聽。”
一時無話,二人就這麼靜坐了半晌。
半晌后,終於按捺不住了,任督開了口:“你家……青刑呢?”
餘光瞟過夜影的嘴角,只見那原有的笑意頓斂了。
任督垂下眼帘,心裏發沉。
……這大概是他活這麼大以來,說的最蠢……也最惹人厭的一句話了。
他心知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萬一在夜影那兒,有什麼轉機,也說不定呢……
任督嘴上雖不承認,青刑是魔物,且真身不明,但一碼歸一碼——豁出性命,隻身擋下天罰之舉,不論是何目的,至少,在他任督心裏,分量足矣。
空氣靜默了半晌。
身旁,夜影身子往後一仰,雙手撐着,抬目往天。
“他出遠門去了。”夜影淡淡輕聲,望着朗朗天穹,目光專註,“我在等他回來。”
任督抿緊了唇,默了半晌,才遲遲低聲:“魘月……你、要想開點,那是天劫,不是其他東西,你真的打算……”……打算就這麼耗死自己嗎?
“我知道。”夜影擺過頭,黑色的瞳眸清澈,衝著任督,眉眼微彎,“魘月從不誆人,他是我教出來的,自然不會差。”
“他讓我等,我便信他。”
任督皺了皺眉,心下存疑,卻也不好在這種時候多說什麼,只能作罷。
“……還回酒館嗎?”任督問道。
“不了。”夜影答得輕快,“五百多年了,我想休息了,酒館,就不回了,至於打不打招呼,你決定就好……”這五百年間,他過得渾噩,對誰都尚可,唯獨對他自己,滿腹怨憎,甚是苛刻……
是時候,該好好活一回了。
“既然決定了,那就自己好好過,別隔三差五的餓死在被窩裏,說出去也不知道丟誰的人。”話說開了,任督顯然也放鬆了不少,直言侃他。
“若真要餓死了,你會給我送吃的來嗎?”夜影笑笑,仰起的面龐上,那雙澈目近乎貪戀地遙望着天上晴空,笑意朗朗。
“鬼才給你送!別說現在,就是換在以前,你看辰風樂不樂得給你送……去。”
任督眉頭頓緊,道道深痕刻在眉間,煩亂不已。
今日這是瘋了嗎……?!
“辰風嗎……”像是沒什麼感覺,只是在任督提及這個名字時略有一愣,然後轉瞬即逝,毫無動搖。
“任督,問你個事。”夜影淡道。
任督抬眸,神情複雜:“你說。”
夜影擺頭看他:“辰風是誰?”
任督:“?”
“你說什麼廢話呢?辰風不就是——”
任督猛然一怔。
辰風……是誰來着……?
愕然間,恍若隔世,任督大着雙眼,直直發怔。
半晌,剋制不住地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夜影,一張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辰風……他……他是……”
“酒館卍字,你我好友。”
眼底的神彩一瞬回籠,任督握拳,一錘擊在腦門上,目光死盯着地面,眉頭皺得發緊。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但他聽得出來,此言,尚有后話,這種情況,絕非偶然!
“……還有呢?”任督目光發緊。
夜影淡答:“沒了。”
接着又道:“你別誤會,我沒什麼意思,就是忽然想到了,便隨口問你一下。因為我先前……不知為何,也差點忘了。”
說完笑了笑:“不過既然想起來了,應該就不會再忘記了。”
夜影慢慢起身,一點點拍去身上的泥土臟塵。
“這就走了?”任督反問道,他總覺得,夜影此行來找,就像是有什麼目的一般,達成了,就不準備再多留了,“魘月,你這一個月裏,到底去哪了?又做什麼去了?”
夜影站直了,抬手伸了個攔腰,拉着筋骨,鬆了松,道:“對不住啊,讓你挖了我這麼久,不過說實話,我在這下面確實也埋了不少時日,估算起來,應該也有將近十日吧,土裏悶得很,給我憋得不輕。”
任督死盯着他不放。
這麼明顯的話題轉移,哪有聽不出來的道理?
顯然也意識到沒那麼好脫身,夜影拉伸的手臂慢慢頓住,放鬆下來,淺嘆一聲,回頭:“雨下個不停,我嫌煩,便趁你們不注意,到上面去打了一架,揍舒坦了,打服帖了,天就放晴了。”
任督:“……?”啥玩意兒……?
滿臉一副“你能不能說人話”的表情,把夜影給看笑了。
蹲下|身,夜影表情認真:“你真想知道?”
任督略有遲疑,點下了頭。
夜影揚了揚眉。
“其實也沒什麼。”他道,“混沌要定段長風的罪,但他腦子不好使,就把我拽上去幫忙了。”
“……!?”任督愕然。
“但我不樂意幫他,想着要走,結果被他給關了,我沒忍住,就給了他一拳。”
任督:“……”
今日,怕不是都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