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八)
望着墨情遠去的身影,只覺眼底泛起一陣沒來由的濕意,朦朧了視線,也模糊了那道他想要看得更久,記得更牢的身影……
段長風死了。
在墨情離開后,幾乎是前後腳,便斷了生息。
人既已死,對新君而言,此刻應當馬不停蹄趕往天上才是,可段長風死後,新君非但沒走,反而加緊腳步,朝夜影過來了。
“你沒事吧?!”
夜影躺平在地,兩眼朦朧間,新君急切的聲音和問詢在耳邊響起,聽上去,就像隔了一層什麼一般,耳鳴不斷。
他們此刻所在,離那兩方的石台還有一段距離,新君單膝跪地,托着夜影上身坐起,扶穩,起身繞后,雙臂扣住他的腋下,將人拖到了身旁就近的一棵樹下,幫他攏好衣服,讓他靠着。
那鑿在頸側的傷口極深……
見夜影不說話,眼睛眨也不眨,活死人一般沒有半點反應,新君急得直抖,最後,咬了咬牙,給了夜影一巴掌。
夜影側眸看他,目光冷得可怕。
新君肩膀本能一顫,一時就這麼盯着他,一動不敢動。
像是想到了什麼,顧盼間,餘光瞥到樹旁的石子,拾起來,對着手腕就是一下,鮮血頓淌。
把手腕拿近了些,新君急切:“快喝,你們兩個一起,或許還能抵擋,但若只一人,挨了天劫,下場……必死無疑!!”
夜影雙目晦暗,仿若一潭死水。
但不得不說,新君的話,確實給了他意料之外的希望。
黑色的瞳眸中,兩道猩紅浮現,刺目燎人。
……他原是不懂的。
……他不懂墨情為何突然那樣,為何要拼了命地取走他身上的血,為何那般地……孤注一擲。
……但就在段長風死去的那一刻,他忽然通竅了。
——不止一人曾對他說過,天罰奪走的東西,是斷不會回來的。
——很多東西,光靠學習,也不過只能探個皮毛,缺失的東西終究是缺失,就算再補,也是徒勞。
段長風的下一個天劫本不該至。
因為眼前即將落下的,是上一個——無果的天劫!
仔細回想,便能知道段長風此人可怕就可怕在,他話擅攻心,輕而易舉便能將他人的注意力和方向玩轉於股掌之間,讓他人將重點放在不是重中之重的地方而不自知。
之前,段長風便告訴夜影,天劫為了捉他,用了最是愚蠢的人海戰術,化成魔物,試圖將他揪出。
——而這句話真正潛藏的意義,實則,是上一個天劫的無果!
——這是五百多年來,一直持續的降罰!!!
是兩條完全不同的渠道!
在這種情況下,加上身份暴露,想要繼續在人世苟活,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故而,目的便又回到了原點。
既然死亡避無可避,那麼便退而求其次,讓自己身上的罪責能減則減!
他確是放棄讓夜影墮魔了……
但這並不代表他也放棄了他的目的。
天罰劈中夜影,並非偶然——當初,在祭靈往生的母蠱之中,必然也融進了段長風體內的那幾分幽華。
天罰之所以劈得那般精準,便是它誤以為夜影便是它要找的目標,許是因為幽華的分量極少,故而一道落下后,天劫便很快察覺自己的目的未達,劈錯了人。
夜影就這樣,和天劫有了密不可分的聯繫。
而他的情感被天罰抽離一事,對於段長風來說,卻是個叫他欣慰的意外之喜。
而那個從未達到過目的的天劫,化身魔物,在這五百多年間,遵循本能,挨家挨戶地搜尋、掠奪……
直到後來沒了耐心,變本加厲,開始大肆殺戮、進食。
天劫本不為善,更遑論由此而生的魔物對人類能有多友好……
又是百年過去,存安建起,酒館成立。
人們無一不以為,魔物的減少和安分,酒館之力,功不可沒。
甚至連夜影也從未去細想,欒洲的魔物在酒館建成后百年不到就開始驟減,光憑那些獵魔人,真的做得到嗎?
答案顯而易見,是‘否’。
回想當初,夜影入館不久,曾經在這龍鳴山中幾番環遊,望着漫山不知何物的枯枝烏木,堅硬無比,他心裏存疑,便想着用赤練來試探一番,看看兩者之間,究竟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結果?
現在想來,那竟是他離真相最接近的一回——
在不分伯仲的較量間,整座龍鳴山竟是開始搖晃震蕩,連帶着周圍的群山一起,齊齊從地底深處發出了低啞而沉悶的隆鳴。
那不是它物。
而是灌滿了整座山的魔群!!!
在段長風的編排中,少寧的出現便讓他吃定了夜影在失去所有之後,會自暴自棄,不斷自殘,唯求一死。
亂世之間,魔物肆亂,若要說死,沒有比羊入虎口更簡單利落的辦法了。
夜影一直以為,自己的情感是在自己不斷的認識和學習中,在咬牙刻苦的努力下,一點一點,熟悉起來的。
——但其實不然。
真相是,他的情感,是天劫一點一點,還給他的!
他那被天劫剝離的情感,通過魔物,是以骨血相易,那七情六慾、喜怒哀愁,皆是用自己的肉、成河的血,一點一點換回來的!!!
段長風沒有說謊。
他的原話是:他們和他交鋒的每一刀、每一劍,都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他料到夜影傷重初愈,退而求次,掩護之任,便是必然。
既為掩護,那麼交鋒的次數,自然居多。
……五百多年過去了。
故而,誰也不會注意到,段長風體內最早的那朵幽華,是否已盡。
若是未盡,那麼將其煉附於烏杖,化為冷鐧,暗度陳倉,便吻合了他口中所說的,每一次交鋒的代價!
夜影本就半魔,而天劫也在他的編排之下,元氣大傷,盡數困於龍鳴山中,不得而出。
這也便是他要將封禁拉到極致的原因。
在此戰分出勝負、在夜影將幽華盡數吸收之前,他絕不能讓困在龍鳴山中的天劫嗅到一星半點的味道!
一旦嗅到……
群魔亂燉,抑於其間,宛如困獸,山中魔物的數量龐大,狂亂暴躁間,必然重振旗鼓,崩山而出,直取宿主性命!!!
夜影半魔之身,此計若成,段長風所有的編排,便將師出有名——他乃是為了除去這半人半魔的怪物,力保欒洲安平,故而出此下策,不得已利用自己的天劫,借刀除魔!
可天劫若降,豈非只對一人?段長風臨死前之所以趕新君離開,是因為他知道,此罰一降,方圓百里,必將傾覆,毀於一旦!
而受到波及的百姓和獵魔人,身死之責,自然也能全賴到夜影的頭上。
——其心歹毒,令人髮指!
……
一連串的因果猜測不過彈指揮間,夜影望着遞到眼前那隻淌血的手腕,離心似箭,只想快些、再快些回復體力。
他不能放着墨情不管。
只因龍鳴一緣,他何德何能,讓墨情為他跌入深谷,萬劫不復,兩番抵死,捨身相護……?!
……
血液滑進咽喉,飲入腹中。
然而……終究還是沒能趕上……
為了趕時間,夜影只咽下幾口,便拔腿起身,往前趕去。
就在快到山腳時,一陣地動猛烈,來勢洶湧,夜影極力穩步,高山之巔,大小山石,傾落而下,搖擺不定的混亂中,他抬目望去,只見一道深長的裂隙自山根處起,扶搖而上,整座發黑的山體頃刻間被裂隙切成數塊,四分五裂——
一陣要命的強壓鋪天蓋地,迎頭蓋下!
轟然一聲巨響,山體分崩塌陷,只見其間一道黑色雷閃,霹靂而出,直指蒼穹,衝破天際,攪渾了穹頂灰雲,繞轉成漩,仿若那藏箭的弓弩,張弓蓄力,下一刻,一道刺目的黑閃吒然而出,劃破蒼空,直指龍鳴——!!!
然而這一場令所有人都驚呼不斷、落荒奔逃的災厄,最後,卻只毀掉了一座枯山龍鳴,甚至連西坡子鎮所受到的波及程度都算不上嚴重。
夜影在崩山的廢墟中埋了整整三日。
災劫過後,酒館上下,不論長幼,全都不遺餘力地在廢墟中悶頭挖找。
但在這整整一山崩下的亂墟中,要挖出一人,又談何容易?
任督手握工具,一行人上下其手,手腳甚至腕臂,無一不是磨出水泡,壓破后,再磨出新的。
但沒有一個人叫苦。
任督心裏明白。
——他不知過去,但自他入館后,酒館從未有一刻像這樣團結一致,上下齊心。
大劫過後,龍鳴山毀,緊接着又下了整整三日大雨,雨簾拉遍了整個欒洲。
……
廢墟深處……
無邊的黑暗中,夜影只覺渾身濕冷,身上每一處都在疼,刺骨的疼、撕裂的疼、鑽心的疼……
痛不欲生。
醒來后,他在廢墟里又躺了三日,也冷靜了三日。
最後,自己從一片濕濘中爬出來了。
躺在裏面時,他不是沒聽見外面傳來的着急的呼喊和交談。
遍尋無果,到最後,整個存安城的百姓都自發過來了。
他們沒有經歷過天罰。
但他們不傻。
黑閃劈下的瞬間,他們皆知自己完了,知道跑不了,許多人便開始自暴自棄,摟緊了親人,成片成片,抱頭痛哭。
故而,他們看得分明——
那道黑閃,落至龍鳴,霎時間,一團漆黑的光球瞬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擴大,然後陡然一收——消失了。
他們不傻……
天罰,斷不可能只裂一山!
館主已死,與之交鋒的青影消失,每個人都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祈禱着酒館魘月的生還。
……
龐大的廢墟堆出無數道高低崎嶇的土石陡坡,夜影渾身泥濘,在滂沱大雨的沖刷下,更是狼狽不堪。
這片許是已經被找過了,故而周遭附近,除了他,空無一人。
又是十天過去了。
這十天裏,和酒館眾人、存安百姓在尋找他一樣,夜影遊走在大雨之中,亦找尋着他所心念的東西。
——墨情的青簪。
……
大雨連綿,小雨穿插,斷斷續續,持續了將近一個月。
某天一早,當人們照例起床,推門而出,然不同的是,欒洲之上,萬數黎民無一例外,在推開門的那一刻,皆愣於門前,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太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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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突然一陣大風掃上窗戶,一下給我轟懵了……0v0(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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