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五章 聚散有時
醉翁現在的樣子實在是滑稽,且不去說本來就是鬍子拉碴卻偏偏穿着長衫的窮酸老秀才扮相,如今左眼黑了一圈倒是像那隴州特有的食鐵獸一般。
九姨看着眼前醉翁清瘦邋遢的模樣和左眼的那一團黑圈。強忍着笑出聲,憋着盡量用往常一樣的語調問話。
“宮裏人找來了?”
醉翁撓了撓頭,轉而去后廚的灶台下邊翻找些什麼,邊開口道。
“肯定是勘隱司的人,不過應該不是衝著他來的,不過那幾個江湖人,其中有一個很面熟。”
九姨看着彎下腰去掰弄灶台下面那塊地磚的醉翁,雙手環胸正準備追問。
醉翁掰開了那一塊地磚,下面顯露出一個狹長的長方形匣子的空間,兩個烏金色的柄頭泛着幽幽的暗光靜靜的躺在那裏。醉翁知道九姨刨根問底的性格,便也不賣關子。
“當年他身邊的貼身護衛有一人是雷頭陀雲文盛,我見過,使一對亢龍鐧。聽說他有一個胞弟,那江湖人和他長的有八九分相似,應該就是了。”
醉翁伸手一勾,那其中一個柄頭很自然的就到了他的手上,復而右手一提,一抹寒光順着狹長的空間伴隨着金屬撞擊的剮蹭聲直衝上來,醉翁凝神檢視着那長長劍刃的每一個細微之處。
“噌”
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
醉翁將手一轉,劍刃轉劍面,寒光驟現。九姨眨了眨眼,從那劍面之上依稀印出醉翁稜角分明的面孔。原本在九姨記憶中晦暗模糊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眸子在那劍面的映照中竟是愈發的清明。
“銅雀案……快七年了吧,我方才叫陵小子今晚就走。”
醉翁從灶台旁拿起了一個磨刀石,反覆認真檢視着劍的各個部位,時不時會將劍面或者劍刃的某一處按在磨刀石上打磨一下,開口說話也並未回頭去看九姨:“你我都知道遲早有這一天。”
九姨嘆了口氣,從旁邊拉來一個小凳子坐在上面看着醉翁磨劍發著呆。
“他比很多人都幸運的多,至少……銅雀案,已經死了太多人了。他是你姐姐的孩子,還是那個人的孩子,這就夠了。”
“呵。”
九姨聞言冷笑起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蘇綉綉,但是很多事情肯定不是他的意思,他是陵小子的父親,這是事實。”
“你打得過那兩撥人?”
九姨突然忽的轉了個話題問的醉翁一時沒反應過來,沉吟半晌才緩緩開口。
“那三個江湖人,應該問題不大,勘隱司的那三人,難。”
“真沒用,虧我姐姐……”
“蘇家的恩,老夫七年前已經還清了,再說老夫本就是個擺攤算命忽悠人的,不善與人打鬥也在情理之中。你蘇綉綉這麼多年,不依舊找不到那一方“鼎”?”
九姨把頭轉向一邊,似乎對這種譏諷已經習以為常,並不在意。顯然她的思路總是變換的很快,又是突然發問。
“你要和陵兒一起走?”
一道道磨劍的聲音戛然而止,醉翁站起來轉過身,左手背過身後,右手持劍朝空中揮舞了幾下方才開口說道:“陵小子有自己的路要走,關心則亂。我最近剛好也有些其他事要處理,還是那句話,我賀嵐山現在不欠你蘇家的。”
“那蘇佑陵?”
“你知道他不姓蘇。”
……
九姨不再說話,她知道醉翁說的沒錯,她想反駁,但是卻找不到理由。
醉翁將劍一挑,打在旁邊的水缸上激起一陣水花,又忽的挑起灶台上的一個擦布,左手執劍,右手輕輕將布包裹住劍身從柄處慢慢滑到劍尖。此刻劍芒盛極。
“幼麟當有此命,他若在廟堂,我也就認了,但如今幼麟在野,是吉卦,此簽無解,也不需解。”
說罷,醉翁閉上眼盤算着什麼,少傾方才走出后廚,眼角瞥了一眼呆坐着沉思的九姨。
“你也早做打算吧,你不可能護的了他一輩子。”
醉翁將劍收入鞘中,走到大堂的台後端坐,將劍藏在台桌下面。
醉翁走後,九姨依然一個人想着什麼。過了好長一會兒,才嘆了口氣,看着那狹長的空間下另一把半露出來的柄頭,踱步過去將它緩緩抽了出來。
劍已銹,堪需磨……
蘇佑陵在悅來客棧當了兩年多的店小二,此時的他正躺在自己房間什麼都沒鋪的床板上閉目養神,左手緊緊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樣式尋常,只是柄上綴了一顆黑玉,上刻“凌”字。
這把匕首的原主人是信州的一個老卒,那時這把匕首上還沒有綴上黑玉,當然也沒有刻上所謂的凌字。但那老卒死在了信州封屯衛。因他而死的人很多,但那老卒在他心中總有些不同。
“跛子?”
蘇佑陵突然偏過頭叫喚。
那跛狗原本也蜷縮在地上休息,聽到蘇佑陵叫它立刻站了起來。
“你說,咱們就這麼走了,客棧沒店小二咋辦,哪個有我便宜還比我好使?”
蘇佑陵百無聊賴和跛狗講話,門外卻有一個人徑直走了進來。
“陵哥兒?”
自然是永福當的小夥計陸甲,只是此時的他臉色有些難看。
“你又去出草堂了?”
每月這個時候,蘇佑陵總會見着陸甲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用問也知道,這次依然是沒有任何關於他父母的消息。
甲搖了搖頭,坦然道:“其實明知道這種事勘隱司不會認真去查,也就是圖個心安。”
“勘隱司每年都有各地的懸案送到京城,你可以再疏通點關係,若是你查父母的案文到了京城,就好辦的多,畢竟勘隱司也需要把些東西做給百姓看不是?”
陸甲眼神一亮,復的又黯淡了下去。
“我就是個窮夥計,每個月月錢近一半都給了勘隱司了,哪還有多餘的錢去上下打點,到現在也就是和幾個堂衙關係好點,上次被引見了司值和青薄,人家也是愛理不理的。”
蘇佑陵想了一會兒開始翻弄起他那個破布袋子。翻找了一會兒,便緊緊抓起什麼走到陸甲身前。
“喏,你把這個當了換錢吧,咱倆這兩年交情,我還沒送過你什麼像樣的東西。”
一個金色長命鎖在蘇佑陵的手掌上靜靜的躺着,足有蘇佑陵半個巴掌那麼大。
陸甲一愣,繼而連忙用手將蘇佑陵的手按了下去。陸甲回頭看了看,確定四周除了他二人外並無他人,就悄悄把嘴貼在蘇佑陵耳邊。
“陵哥兒,你哪裏偷的這東西趕快還回去,到時候那些大戶人家查到了還不得把你丟到衙門裏去。”
蘇佑陵笑了笑,連忙擺了擺手:“這是我自己的東西,不會有人報官的。”
陸甲猶豫了一會兒,顯然不是特別相信。
“可是這麼貴重的東西,即便是你的我也不能要呀。”
蘇佑陵便直接拉出陸甲的手,硬塞了進去。
“你個大男人婆婆媽媽的,放心,就當是借你的,你也知道我馬上就要走了,下次見面你還錢給我就是了。”
陸甲還是面露難色,看着手中的金色長命鎖,硬是不敢塞進懷裏。
“陸甲,你能找到你爹娘才是最重要的,我怎麼樣都好,一個長命鎖而已。”
蘇佑陵又翻身上了床,左手轉着他那把匕首。
“陵哥兒,這麼說你真的要走?”
“廢話”
“那你去哪裏?”
“還沒想好。”
“我找到我爹娘就一定把錢還你。”
“知道了知道了。”
“那你總得給我報個地方,要不我到時候到哪裏去找你?”
蘇佑陵翻了個白眼,似乎被陸甲這扭扭捏捏的性格給弄煩了。
“陸甲,我之前是不是教過你?”
陸甲想了想。
“天下英雄盡折女子裙下?”
“不是。”
“最美不過女子細腰圓臀二兩胸?”
“不是……等等,我說過這話?”
蘇佑陵歪過頭黑着臉問道。
陸甲看着蘇佑陵,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
蘇佑陵一頭黑線,忙起身拍了拍陸甲的頭,又躺了下去,作出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緩緩開口。
“古人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古人也說天涯若比鄰。咱們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那萬一咱倆沒緣……”
“閉嘴吧,陸甲,你再說下去咱倆緣分可就真到頭啦。”
陸甲趕忙把嘴緊緊閉上。
蘇佑陵跳了起來,伸出右手在陸甲頭上輕輕彈了一下。
“我又沒爹娘,帶少點東西還輕鬆呢,你管好你自己就成。”
陸甲抽了抽鼻子。
“那陵哥兒,你可說好了,咱們一定要再見面的,你是除了邦叔以外對我最好的人了,你可千萬別到時候不認我。”
“放心放心,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你可記得幫我盯好了南街包子鋪的香蘭知道不?哪個不長眼的小子要是對她有意思你到時候一定要告訴我,等我回來可是要娶她過門的。”
陸甲心裏其實很想告訴蘇佑陵他也才只有十六歲,而且陸甲自己也挺喜歡城南街的香蘭。
但是這句話,陸甲並沒有說出口,也就這樣一直封存在了陸甲的心中。
直到十幾年後,蘇州府城北郊外有一騎隊,一人當先騎着高大威武的黑馬,身披鮮紅甲胄,身後無數鐵騎跟隨。
一人在路邊酒家外面的凳子上自飲自酌,懷中抱着名刀,頭戴竹笠,一襲黑衣。
那騎隊當先的紅甲將士翻身下馬,沒有做任何命令,身後所有鐵騎一律停下,無一人下馬,更無一聲交談,肅然嚴整。可見軍紀如何。
那穿着紅甲將軍模樣的人走到抱刀漢子跟前。
“天熱口渴,請碗酒吃?”
黑衣大漢聞言爽朗一笑:“酒管夠,反正我欠你的,但你得讓我彈你頭一下。”
紅甲將軍笑了笑,自顧自的坐在了黑衣大漢對面。黑衣大漢便斟了一杯酒遞給紅甲將軍。
“哦對了,香蘭嫁給了城南王舉人的兒子。”
那紅甲將軍點了點頭:“那也算是天造地設了。”
黑衣大漢湊近臉笑着慫恿道:“怎麼?不去揍他一頓,把香蘭搶過來?你以前總說他仗着讀了幾年書,裝清高來着。”
紅甲將軍嗆的差點一口酒噴了出來。
“日後再說。”
“哪個日後?”
紅甲將士仔細端詳着黑衣大漢,黑衣大漢則臉上滿是玩味的看着紅甲將士,繼而兩人相視一笑,雲淡風輕。
“我都說了,咱們總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