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二十五章 有人如玉 有言霧遮
蘇佑陵來到含飲軒,正是平崗縣最好的酒樓。年關將至,店門前已經懸挂上了金紅紗梔子燈,一進門便有小廝上前面露微笑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這句再熟悉不過的話語差點沒把蘇佑陵給逗笑出聲來。
含飲軒規格自然不如悅來客棧,但主廊依舊有百步之距。旁邊皆設花架,其中並無什麼奇松異卉。但仍看得出每日都有人精心照料,植株長勢旺茂。連那些雅間都有花竹掩映,各垂幕簾。看得出掌柜的必然是清新雅趣之人。
此時一樓大堂早已客滿,但卻不顯嘈雜。來到這裏的人,恐怕皆是被店內雅緻裝飾所感染,連帶着都覺得自己要扮些文人士子的做派。哪怕是一邊角落裏坐着的四五個粗獷大漢相互交談都有刻意壓低聲音之嫌。
蘇佑陵看着彼時如同自己一般的小廝,面露微笑:“一份東頗肉,兩份米飯,茶水就照着你們店裏標準差不多即可,方便送到西街上的典福客棧二樓天字號。”
說著蘇佑陵便準備去掏銀子。那小廝見狀連連擺手笑道:“客官一定是外地來的。咱們酒樓的規矩,吃食到了客官手裏在付錢。若不好吃,不付錢都可,不出半個時辰一定給您送去。”
蘇佑陵心中奇怪,還有這樣開店的?便好奇的問:“那若是明明好吃,我偏說難吃如何?”
那小廝繼續笑道:“那也不收錢,這都是掌柜訂下的規矩,含飲軒從來都是誠信為本。”
蘇佑陵聽聞此不禁感嘆:“你們掌柜的是高人啊。”
而後便有一道溫和聲音恍若清風在蘇佑陵身後響起:“不敢當的起公子如此誇讚。”
那小廝對着蘇佑陵後面的人連忙作揖:“見過掌柜的。”
蘇佑陵忙轉過頭,只見一弱冠男子面如春風楊柳,儒雅翩翩。不同於一般貴公子在頭上佩冠簪束,而是由得青絲如墨瀑垂灑。
外罩只有在世家子弟身上才能見着的八寶雲紋青雲杉,身着朗月藍紗棉絲襖,腰懸綉梅嵌珠玉珏,腳蹬奇楠赤紋履。
蘇佑陵心中暗自讚賞一番連忙作揖道:“在下姓蘇名佑陵,信州人士,見過公子。”
那掌柜的公子面目自含笑意,使人沒來由的會生得好感,見到蘇佑陵作揖也趕忙還禮道:“原來是蘇公子,某下免貴姓周,周錦彧,錦繡之錦,文言之彧。”
周錦彧人如其名,錦繡華采,氣自怡人。
周姓之人報姓時說免貴並非是裝模作樣,而是當今大幸朝本便是周姓的天下,乾仁皇帝名叫作周瞻源,周自然而然也便是國姓。
蘇佑陵聞聽周錦彧自報完家門卻是一時失神,立刻又反應過來再禮道:“原來公子是國姓之人,失禮失禮”
周錦彧笑着看向蘇佑陵身後的小廝和氣輕笑道:“吳圭,還不快去通知后廚趕緊準備蘇公子的飯食?”
那小廝點頭稱是,便向後廚跑去。
吳圭諧音烏龜。
蘇佑陵聽的這小廝的名字有趣,會心一笑。
等到小廝走遠,周錦彧才邀請蘇佑陵到一間環境清幽的雅間坐下。自己則去櫃前拿出茶具泡了一壺白雅銀春替蘇佑陵倒上復而與蘇佑陵隔面而坐:“姓名一事,全憑父母之言,國姓不國姓的也就是碰巧趕上了而已,不是嗎?”
周錦彧的聲音很是柔和,但蘇佑陵總覺着他話裏有話。蘇佑陵好奇眼前這位周公子年紀輕輕卻坐擁如此好的一家門店,更好奇為什麼他會對初次見面之人如此客氣,即便作為一個喜好結交賓朋之人,也未免太過了些。
蘇佑陵端起茶水小嘬一口,率先開口道:“周公子邀蘇某來此所謂何事?”
周錦彧確是面色不變,放下茶水輕輕笑道:“只是覺着與蘇公子神交已久,一見如故罷了。”
神交已久?一見如故?
蘇佑陵開始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周公子。他的眼睛明澈,看似並無惡意。想來也是,如今若是某些人想殺他,簡直輕而易舉,但所幸他們都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沒有人會去派遣殺手去殺一個死人。
想到這點,蘇佑陵微微心安,再者說眼前的人也不像是殺手不是?即便是退一萬步而言,如今的自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想殺如今的他,當真不用如此複雜。
雖說蘇佑陵並非不喜與初次見面之人過多言辭,但眼前的周錦彧顯然是真的像是如他說的一樣,或與蘇佑陵神交已久。
一直說話也不覺口乾舌燥,或問蘇佑陵的經歷背景,或說自己所見之奇聞趣事。蘇佑陵只是連連笑着附和,對於他的問題也是盡量從簡回答。
直至日薄西山,蘇佑陵才得以找了個由頭抽身返回客棧。
臨別時,周錦彧依舊是笑眯眯的樣子對蘇佑陵說了一句話讓蘇佑陵百思不得其解的話。
“蘇公子以為,昨晚是誰殺了林笙?”
林笙?
蘇佑陵心中泛起疑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馮壬寶的二弟子叫做林笙,楊熙安曾對他說過。
可死的不是岳達?
周錦彧本便雲遮霧繞並不尋常,聽聞此話蘇佑陵心中好奇更甚,於是便轉過身問道:“周公子有何看法?”
那周錦彧擺了擺手:“哪裏算是看法,一點拙見罷了。仇恨的滋生只需要一時,但原諒有時候卻連一輩子都難,十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年?白好了如此根骨天賦,蘇公子,何苦來哉?”
蘇佑陵皺了皺眉,聽不出個所以然,話裏有話是必然的,但他又為何說給自己聽?
周錦彧依舊含笑晏晏,面露春風,再怎麼看都不像是有絲毫惡意。
蘇佑陵卻再不敢有停留,雙手抱拳便向店外走去。周錦彧像只狡黠的狐狸,蘇佑陵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麼關於自己的東西。但是既然沒有出手殺他,那要麼是周錦彧得到的信息還不夠,或者是他並不想殺他。
是敵是友?
他分辨不來,也無從下手。
至少現在人家沒有敵意,對他而言自然是幸事。
蘇佑陵離開了含飲軒,只留下周錦彧望着窗外獨自品茗。
吳圭從外面又端了一壺熱茶送來,放到桌上正準備離去。
“吳叔,這周公子的性子,你覺得如何?”
吳圭轉過身依舊是那副小廝的模樣,只是開口說話的聲音變得不如之前乾脆響亮,有些嘶啞低沉。
“老奴不明白,家主說過公子不應該和那個人走的太近。”
周錦彧從竹雕簾旁桌案上輕輕拿起一把摺扇,手指微張,只輕輕一抖,摺扇便全部打開。
只見摺扇上面畫著山川水景,中間用墨筆掃出一個未封口的圈,圈中有一“蘇”字。筆法大氣滂沱,字體酣暢渾厚,顯然是大家所書。
周錦彧半倚在椅上輕搖摺扇,搖了搖頭道“大姑也就罷了,小姑也是如此執拗,怎麼他倒是個謹慎寡言的性子。”
吳圭板著臉,身形微微顯得有些佝僂,聽聞周錦彧說完才漠然開口:“他吃的苦,可比公子你吃的要多的多,這些年二小姐不好過,他更難。總是學了些人情處事的。”
周錦彧聞言竟是仰頭長笑不止,直接端起整個茶壺一飲而盡,一頭墨瀑隨着他身形的轉動千絲萬縷盡懸空中婉轉飄舞。洒脫狂傲四字,不過如此。
“爹爹總說自己的路自己走,蘇家男兒當自強。可他至多只能算是我半個蘇家之人,我動點手腳又何妨?”
吳圭點了點頭:“公子注意分寸便是,不然家主又要關你進冠骸了。”
周錦彧似對“冠骸”二字多有忌諱,面色微變,但也並沒有因此而打消自己的念頭。只是慢慢走到窗邊,吳圭見此對着那道背影輕輕作揖,並未打招呼便轉身悄然離去。
有翩翩公子臨窗而坐,目眺夕陽,手中端着一壺茶,飲茶卻好似飲酒,只是雙眼微微失神。
“笑姑姑,彧兒一定會照顧好弟弟的,您且安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