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店

崔家店

“七百三十六顆。”林十一數。

“七百三十六顆。”南瓜重複。

林四年坐在二樓廚房通往樓下的樓梯口,不敢離開廚房太遠。

尼瑪從廚房嘆着氣出來,挨着林四年把胖墩墩的身體擠下去坐着,“從一開始數的?”

“嗯,”林四年點頭,“吃過午飯就開始數。”

“哎呀,造孽啊。”尼瑪說著,拿出煙嘴,把葉子煙搓細了,塞進煙斗點燃,吧嗒吧嗒抽起水煙來。

林四年戒煙好久了,聞不得這個味道,嫌棄地把頭扭到一邊,說:“你不回家做生意么?這裏沒什麼要忙的。”

“唔,我家裏有人,我來看看么,這麼多年的鄰居了。”

林四年翻了個白眼,“上午怎麼不見你來,堯典正一走,你就來了。”

尼瑪吸進一口煙都沒敢吐出來,扭頭滑稽地看着林四年,“什麼意思啊?”

“嘖,”林四年捏着鼻子,“還裝呢?”

“自從你搬走,可再也沒來看過拉姆了,怎麼除夕那天就想着來了?還千方百計攛掇林十一出去玩,不巧,票都沒買,白看一場煙花。”

“巧么!”尼瑪說。

“是啊,我白天剛和堯典正說了小時候看煙花,炸出來各種動物形狀的,晚上就給我來這麼一場,還當著我的面給林十一打電話,當我是傻子啊?”

“哎!那是堯先生自己的保密工作沒做好啊,怪不得我,我反正只負責開車把你拉到郊外去。”

“嗯……”林四年用手撐着下巴,其實他當初也只是純粹覺得巧而已,特別是林十一在那裝和堯典正通話的時候,林四年想着堯典正那個時候還在飛機上呢,不可能是堯典正的主意,但是後面他坐了堯典正的私人飛機之後才反應過來,區區一場煙花而已,堯典正動動嘴皮子的事。

“但我還是不太明白,我記得堯典正第一天搬進來,還有專門的車送到錦里門口,還被交警罰款了。那司機是你家的夥計吧?”

“是么?”水煙繚繚,尼瑪記不清了。

“你一個大老闆,愛財如命,明知道把特產店轉給他之後就別指望掙錢了,還那麼輕巧就轉給他了,搞得像在給堯典正打工似的,”林四年直說了,“他投資你家蘋果乾和氂牛肉了?”

“愛財是實話,如命倒沒有,”尼瑪深深吸了一口煙,陷入深深的回憶里:“你說得也對,沒有堯先生,我也做不起這蘋果乾和氂牛肉的生意來。不過我說的,是已經過世的那位堯先生,你那位堯先生的父親,堯振聲。”

“堯振聲?”林四年重複了一遍,“這名字怎麼有點耳熟?”

“你和堯先生在一起這麼久了,肯定聽說過的嘛!”

林四年搖搖頭,沒聽說過。自己和堯典正這麼久,連堯典正在墨爾本的家都去過了,可是從來沒有聽堯典正主動提起過他的父母,更不要說提起父母的名字了。

不過也是,當初堯典正父母不支持他從醫來着,堯典正心裏……多多少少對他們有點埋怨吧。

“不說這個了,接著說你,堯振聲,怎麼了呢?”

“零八年地震么,德吉阿媽沒了,我們家又窮得叮噹響,當時有那個叫什麼來着,華僑一對一資助災區災民的名額么,堯先生就資助了我家。我老家那邊蓋新房子,還有德結他們姐弟仨上學,全靠堯先生的資助,我現在做這生意,起家的錢,也是堯先生資助的,要不是堯先生,我哪能租到這麼好個店面,你說說,恩同再造啊……”

尼瑪嘆了很長的一口氣,水煙從他口中徐徐地吐出來,語氣滿是暴殄天物的無奈:“不過現在這個好店面,也被你倆毀得徹徹底底的了。”

林四年到不覺得有什麼好遺憾的,只是心裏感嘆:堯典正能住進錦里,能正好住在他隔壁,全仰仗他父親生前積德。

林四年突然有那麼一點相信姻緣了。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吧?”林四年問。

“是啊……別說小小一個鋪子了,給了堯先生掙不了什麼錢,就是倒貼,那也得報這個恩啊。”

尼瑪鞠躬盡瘁,是為了報恩,那拉姆呢?拉姆照顧自己和林十一這麼多年,無怨無悔,也並不是為了報什麼恩啊……

“尼瑪,我問你個事,拉姆她,為什麼不願意回家鄉天葬,還要把自己器官給捐了啊?”

尼瑪皺着眉,“問我?我怎麼知道?”

“你不和她是老鄉么,總比我知道的多吧?她嘴巴可嚴了,從來不和我們說這些。”

尼瑪又頓了很久,抽了兩口煙,“她老人家么……你們漢族有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那邊也適用。她娘家那邊,零八年起,一個都沒了,誰給她處理後事?說得難聽點,想借個牛車把她老人家拉到山上去,都借不着。因為她是在這邊死的,不是在家裏死的,懂嗎?”

林四年聽着生氣,罵:“傳統!封閉!”

“唉……還有更封閉的呢,她當初嫁到這邊來,當時還沒你,你媽都還是黃花大閨女呢!當時村子裏鬧得可轟動了,漢藏通婚,婆家這邊不待見她。”

“神經病啊!”林四年用力一拍木梯板。

“這叫什麼來着,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避免不了的。”

“文化壁壘。”林四年輕聲說。

他突然想,自己和堯典正呢?雖然同性婚姻不合法,第一道門檻他們都過不了,可是如果呢,如果將來有一天合法了呢?那也還有漢彝通婚這道門檻要邁。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這還不是法律能約束的,只能靠思想。

不過再想,堯典正從小就沒在彝文化的環境中待過一天,他連彝語都不會說,壓根沒有什麼文化、民俗能約束他……

可是再一想,這算是好事嗎?自己和堯典正算是比拉姆夫妻倆更幸運嗎?

當然更幸運,但這種幸運是用堯典正的“邊緣化”換來的……

如果有一天能真的實現自由婚姻就好了,不是法律上的那種,而是不論民族,社會大眾普遍認同的那種。

“不過啊,”尼瑪吐出一縷煙,“那是她們那一代的事了,思想,也是她們上一代的思想了,我現在可不這樣想,德吉和卓瑪央金她們姐弟仨,愛藏族的也行,愛漢族的也行,什麼族都行,只要在四川,或者重慶,不要離我太遠,都行。”

林四年樂呵呵地笑了出來,給尼瑪豎了個大拇指,一扭頭,就又陷入了沉思。

所以說到底,誰不希望魂歸故里呢,拉姆選擇捐獻器官,選擇將自己的遺體化成一捧灰,可能只是無奈吧。

上面南瓜和林十一還在數南瓜球,張阿姨進來了,尼瑪和張阿姨寒暄了兩句,惜時如命,趕緊回家做生意。

這邊張阿姨叫上了林四年,一起上二樓收拾拉姆的遺物。

拉姆的雜物間就在廚房隔壁,兩人在這邊收拾東西,能很清楚地聽到隔壁出來傳來的滋滋聲,是南瓜帶着林十一在炸南瓜芝麻球。

“我聽說,她老人家,就是為了做這個,做了一晚上。”

林四年懶懶的,“是,只是還沒來得及炸出來,你來之前,他倆數到一千多顆了。”

“全炸出來了嗎?”張阿姨問。

“對啊,南瓜一直想吃來着,拉姆一直拖着不給他炸,他可不得……好好吃一頓。”

“她老人家肯定是想着給你們全部炸出來的,你不要說我迷信,老人家是有感覺的,知道自己大概什麼時候就要走,只是還是跑不贏時間啊,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對,誰跑得贏時間呢?沒有人能跑得贏時間。林四年突然傷感起來。

“唉……”張阿姨嘆了一口氣,突然不小心摸到一個尖尖的東西,嘶了一聲,指尖一下就見了血,而且怎麼擦都擦不幹凈。

“怎麼了?”林四年問,他只看到張阿姨用拳頭緊緊攥着一根手指,握拳的那隻手指縫間腥紅腥紅的。

“沒事沒事,出了點血,我包里有凝血的藥粉,還有止血的紗布,你給我拿點來。”

林四年照做,給張阿姨消毒完撒上凝血藥粉,血總算止住了,在給張阿姨包紮時,他的手不禁有點發抖。

其實這算什麼傷呢?換做自己,可能用水沖一衝,半天就結痂了,可是張阿姨……說得學術點,張阿姨沒有那麼多白細胞血小板,說得通俗點,一點小傷口就能輕易要了張阿姨的命。

林四年想起前兩年,張阿姨一次經期持續了將近一個月,最後子宮大出血,根本止不住,醫院有醫院的規矩,哪怕人命關天,沒有血包進來,血庫的血小板就出不去,他當時才剛上高中,拉了全班同學去醫院抽血,結果血型對不上的對不上,熬夜的熬夜,血液渾濁的渾濁,反正都沒抽成……

他那次以為張阿姨會死,但是沒有,因為他走投無路了,連續抽了兩次血,最後暈倒在輸血室,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才能下床走路。

不過值得啊,把張阿姨從鬼門關拉回來了。

可鬼門關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上一次能拉回來,下一次呢?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又能不能拉回來?

林四年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去血站捐過血了。

“張阿姨,”林四年低着頭,“我6月就考試了。”

張阿姨翹着一根手指頭,手上的活兒依舊沒停下,“噢!我知道的,怎麼?現在就開始緊張了?”

“倒不是緊張,”林四年笑了一下,“我,我忘了有沒有和你說起過,我想考北京的大學,要是考上了,估計九月就得去北京,以後幾年,就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家了。”

“你好像和我說過吧,高一的時候,對!我想起來了!去北京好啊!”張阿姨在屋裏忙來忙去,路過林四年身邊,拍了拍林四年肩膀,“你媽媽要是知道,肯定高興壞了!只不過你得小心,別這麼跳,別臨了臨了,又把胳臂給摔了!”

“嗯!”林四年認真地點點頭,“我會注意的。張阿姨,我……其實現在動車飛機那麼方便,我隨便一個周末也可以回來……”

“四年!”張阿姨打斷,“你想回來時就回來,想家了,想那個什麼堯醫生了,想十一了,想張阿姨了,隨時回來,但是別的,你不要多想。你的生活是你的,張阿姨的生活是張阿姨的,上天有定數,啊,好好的,聽話,你還有十一呢,她還那麼小。”

林四年低着頭,想要笑一下,以便讓張阿姨放心,可又實在笑不出來,只能鄭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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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②:張阿姨手上的小傷口

13周年了,角色和故事是我虛構的,但是情感是真的,逝去的人我們會永遠銘記,我們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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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攏倒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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