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場

三河場

“你幹嘛啊!”林四年的憤怒蓋過了慌亂,“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網站!”

南瓜扭過臉,眼神駭人,彷彿下一秒眼眶裏就能竄出火星子來,“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別看了。”

堯典正趕緊把林四年和林十一拉到自己身邊,又把林十一往身後藏了一下,“你要聯繫他們嗎?”

“是。”南瓜冷冷地說。

林四年蠢蠢欲動,甚至想衝上去揍南瓜一頓。他很生氣,但是堯典正在他身邊,他殘存的理智不允許他發脾氣。

南瓜撥通了一個電話,那邊呼叫很久,旁邊三人就屏氣凝神地看着他,看得南瓜很不耐煩,“我讓你們別看了!是阿奶生前自己登記的,角膜眼球什麼的,或許還可以給別人,”南瓜說得很艱難,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以前開玩笑跟我說過,以後她死了,有人給她收屍……”

林四年徹底愣住了,手緊緊捏着堯典正的小指頭,捏得很痛,可是堯典正也一句話都沒有說。

樓下漸漸沸騰起來,一群群被林十一的尖叫聲引過來的鄰居,還有跟隨警車和救護車涌到特產店門口的看熱鬧的……

林四年率先轉過身,一隻手拽着林十一,“我先和十一下去了。”

堯典正伸出手想拍拍南瓜的肩膀,想了想又放下,“這裏交給你,我下去了。”

初七不出門,初八不歸家。

今兒初八,錦里依然人山人海,大多是遊客堆起來的,警車和護士車擠進來已經是大動干戈,招來了一大堆看熱鬧的。

其中有好心的,想起那位老人家的過往,看着“搵紅濕”三個字就已經落淚了,有好事的,指指點點說大過年的死在這,以後誰還敢租這家民宿做生意……

林四年和堯典正把該攆走的攆走了,該道謝的道謝了,給救護車和紅十字的車騰出地來,然後眼睜睜地看着拉姆的遺體被運走。

拉姆生前最講究儀式了,而且按照她家鄉那邊的習俗,她應該被送回去,送到神山上天葬,可是如今……她卻被冰冷煞白的布包裹着,要被送到醫院冷冰冰的床上,說不定身體的不少器官還要被冷冰冰的刀具割上幾刀……

然而,這一切都是拉姆生前自己的選擇……

林十一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但林四年還不敢離開林十一半步,在細君催大廳陪着林十一發獃。

南瓜自從給紅十字打完電話后就進了廚房跪在拉姆身邊,到現在也依然還保持着那個姿勢,堯典正悄悄地走近,也往下蹲着,輕聲說:“南瓜,起來喝口水吧。”

南瓜嗯了一聲,果真站了起來,估計蹲久了有點頭暈,扶着椅背休息了一會兒,有些手足無措地笑了下,又笑,又像在哭,“我,我收拾一下廚房,您下去吧,您下去吧堯先生,代我給四年道個歉,我當時一着急我就……他傷口處理了嗎,我這有碘伏,創口貼……”

“南瓜,”堯典正輕輕地打斷南瓜,“昨晚上你睡覺前,檢查門窗水電燃氣了嗎?”

“檢查了,阿奶說,她給我炸完南瓜芝麻球就睡。”南瓜煞白着一張臉,連哭都沒有力氣了,“我該在外面守着她的,我該進來看看她的,她已經這麼反常了,可是我居然還放心地去睡覺了。”

堯典正深吸了一口氣,勉強一笑,“你要是在外面守着她,還時不時進去打擾她,她又要罵你想精想怪嫌她命長了。”

堯典正的四川話說得滑稽,可南瓜面對這樣的安慰,依舊笑不出來。

“是突發性腦溢血,”堯典正又說,“我剛剛問過醫生了,在阿奶的年紀來說,算病理性的自然死亡,致殘率和死亡率都很高,如果幸運,搶救及時手術成功的話,也只留下一口氣……只能在床上等着老死,自己洗不了臉刷不了牙,下不了地走不動路,連酒都喝不上一口……”

南瓜終於笑了出來,慘白的臉上掛起來的笑容看起來格外瘮人。

是啊,如果南瓜及時把拉姆救回來了,而讓她餘生不多的日子都在床上等死,她那麼要強的人,不能自己洗臉刷牙,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她寧願死吧。

還喝不了酒曬不了太陽……真這樣的話,拉姆做鬼都不會放過南瓜的。

堯典正拍了一下南瓜的肩膀:“我下去了,我讓他們兄妹倆都好好休息,我應該也要去上班,這裏就麻煩你收拾了。”

堯典正說完,慢慢地往外面退,退到門口,輕輕地帶上了廚房的門。

廚房內光線一下暗了下來,南瓜苦笑着,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想收拾多久就收拾多久。

堯典正下了樓到細君催,只有林四年一個人在大堂了,正朝着店內坐在門檻上。

“十一呢?”

林四年聞聲抬起頭,彷彿這才注意到自己身邊站了個人,“眼睛都哭腫了,我讓她睡會兒。”

“能睡着么?”

“睡著了,估計哭累了,本來她平時這個點也還在睡。”

堯典正也在林四年旁邊坐下,“現在睡了,晚上又睡不着了。”

林四年突然反應過來,想起來,衝動地想去把林十一叫醒,又被堯典正按下去。

“算了,睡都睡了,先不管她了。”

堯典正用指腹輕輕蹭了一下林四年額頭上的傷口,“還疼嗎?”

林四年搖搖頭。

“要不要貼個創口貼?”

林四年還是搖頭,“晚上洗澡的時候再貼吧。”

要是平時,林四年哪敢連續兩次搖頭,鐵定已經自覺主動地做好消毒把創口貼貼得規規矩矩的了,可是今天沒有,堯典正也沒有管他。

兩人都累了。

“你今天請假么?”

“嗯,跟班主任打過電話了,請一天。”林四年說完,扭頭看着堯典正,很勉強地笑了一下:“你還不去上班嗎?都遲到了吧?開工第一天就遲到。”

“今天沒有病人挂號,上午開院會,下午才準備開工。”

林四年習慣性地點點頭,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點這頭有什麼意義,大概只是表達一下自己在聽堯典正說話。

“所以……需要我陪着你嗎?”

林四年扭頭定定地看着堯典正。

“需要的話,我就請上午的假。”

林四年沒開口。

“需要嗎?”堯典正重複問了一遍,“需要就說,不要矯情。”

林四年腦袋往堯典正肩膀上一栽,終於哇一聲哭了出來。

“她答應我要看着我考上重本的,她前幾天才說了的!她答應了我和林十一的,就這麼幾個月,她答應了我……”

林四年眼淚鼻涕一起流,全揩在堯典正的衣服上,“我明明在家裏待了那麼多天,為什麼沒有上去看她一眼!我打電話回來,阿奶明明還沒睡,我為什麼不親口給她報一聲平安,我就和南瓜說了幾句就掛電話了,我都沒有和她說句話,昨天晚上她明明就還沒有睡,我為什麼不上去看看她!上面廚房的燈明明就沒關,我為什麼不上去看一下!啊——”

堯典正不斷地拍着林四年的背,仰着頭把眼淚倒回去。

“我昨晚聽到狗叫了,我聽到了!我知道一聽到野狗叫就會出事情我為什麼不上去看一下,我為什麼沒去!我為什麼沒去!啊……我去找你,連再見都沒有和她說一聲,我沒有和她當面道別,我和她最後一面居然還是除夕那天,我怎麼這樣啊……”

林四年嘶吼一句,堯典正的心就被扎一下,畢竟林四年口中那麼多的“明明、卻、為什麼……”大多都是因為他。

“我明明就覺得不對勁了,我為什麼還要催林十一上去找她,是我讓林十一上去的,我親眼看着她上去的,林十一看到她了,林十一看到她死的樣子了,我讓林十一看到了,我為什麼要讓她看到那一幕啊,為什麼啊?我有病嗎!”

錦里街上依然行人來往,都忍不住往細君催門檻看了一眼,知道的呢,知道今天這兩家有白事,不知道的呢,心裏唾罵一句神經病,都走開了。

林四年哭累了,沒力氣了,聲音慢慢低下來,“我再也聽不到她喊我小四年了,再也聽不到她罵人了……林十一再調皮,也沒有人拄着拐杖護着她了……拉姆死了,她死了……”

堯典正把林四年的腦袋按在自己下巴下面,他不知道除了這樣做,自己還能做點別的什麼,他想不出來安慰或者同情的話。

或許林四年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和同情,只是毫無忌憚地哭一場而已。

大哭大吼算是停了,還是小聲抽泣着,就這樣抽泣了很久,林四年終於平靜下來。

日近中天,堯典正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轉身看了一下天上,明明是陰天,卻感覺陽光莫名地刺眼,看得人鼻頭髮酸。

林四年慢慢地從堯典正的懷裏立起來,撐着門檻站起來站穩了,又擤了把鼻涕擦了擦眼睛,“我去把林十一喊醒,不然晚上真睡不着了。”

這邊把林十一喊醒了出來洗過臉,上面南瓜也下來了,堯典正點的外賣也剛好送到,四人團團坐着,也沒誰招呼誰,自覺地就端起餐盒開始吃飯。

“四年下午去學校么?”南瓜先開口。

林四年搖頭,“不去,請了一天假,頭一天,老師也不怎麼認真上課。”

“嗯,張阿姨下午晚點過來,一起收拾一下阿奶的遺物,她之前有說過一些東西,是要給你和十一的,倒時候清一清點一點,你收起來放好。”

林四年點頭,悶頭刨飯。

“堯醫生你下午上班嗎?”

“嗯,下午要去醫院,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南瓜咧開嘴笑得十分燦爛……而慘淡,他以一種開玩笑的語氣說:“沒什麼,就是怕這倆小孩兒倒時候情緒過激,一個二個都又哭又鬧的,我頂多能哄哄小的那個,大的那個我可哄不了,不過張阿姨在,也還好。”

林十一像個木頭似的,彷彿聽不見南瓜說的什麼,林四年還稍微清醒點,也笑了笑,故意裝作頂嘴的樣子說:“你才小孩兒。”

三個男的都笑了,笑完,笑容都僵在臉上。

南瓜給林十一夾了一筷子菜,努力笑着說:“十一!說的就是你!待會不準哭啊!”

林十一這才有點反應,一下抬起頭來,嘴巴里都包着飯,乾巴巴地笑了一下,嘴唇和臉色都煞白,彷彿……她已經忘了該怎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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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①:拉姆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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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攏倒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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