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陳念的父母是和老師一塊來的。
學校正上課呢跑丟了孩子,這是誰都擔不起的責任,語文老師溫燦就是班主任,追陳念追得岔了氣,蹲在地上好久沒緩過來。
發現孩子追不上以後,她立馬給陳念家裏打了電話。陳念的爸爸陳軍傑是一名政府工作者,每□□九晚五按時上下班,媽媽劉春花是位裁縫,會在家裏接一些服裝定製的活來干。
總體來說,是條件不錯的家庭,又只有陳念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所以電話接通后,媽媽活不幹了,爸爸也立馬請了假,兩人兵分兩路,一個去學校了解情況,另一個去陳念常玩的地方找孩子。
找了快兩個小時,沒尋見人影。
劉春花都快急瘋了,幾人去報警,剛把事情說明白,家裏就接到了來自派出所的電話。
一番折騰,終於着急忙慌地來到了福利院,見到了坐在院長辦公室里的陳念。
劉春花上上下下掃了一遍女兒,看見她除了眼睛哭過有些紅腫之外,其他都是渾全乾凈的,一口氣放下來,衝上去對着陳念的肩膀就是一巴掌。
“你犯什麼病!有什麼事不能回家說!平時怎麼教你的!”邊罵著眼淚邊往下掉,“你跑這兒幹嘛來了!不就說了你兩句,直接離家出走是不是!”
一旁的警察把人攔了下來:“這個你不要激動,孩子找着了就好,別打孩子,打了更要跑。”
真是火上澆油,劉春花指着陳念喊:“我平時哪裏打過她!你問問我打她嗎!”
“行了行了。”陳軍良雙手按在她肩膀上,說話聲音小小的,“別在警察面前吵。”
劉春花呼出口氣,又抹了兩把眼淚,抿着唇不說話了。
警察道:“孩子跑這麼遠,具體的情況還是要和你們父母了解一下,你們看,誰過來……”
陳軍良抬手:“我來我來。”
“行。”警察看了劉春花一眼,“別打孩子了啊。”
劉春花沒應聲,屋子裏的人嘩啦啦一下子出去了大半,只剩下了劉春花和陳念。
陳念抬頭看着自己的母親,雖然七歲已經有很成熟的記憶了,但穿過時光回來,再見父母,還是有讓人心裏酸痛的震撼感。
那個時候,媽媽可真年輕啊,頭髮又黑又密,眼角額頭也沒有那些消散不下去的紋路。
陳念知道她媽媽不會再打她,剛才也就是一時氣急。媽媽的確是個急脾氣,情緒上頭的時候什麼話都能說出來,過後了又自己一個人窩着後悔。
她帶着方知著跟媽媽出櫃的時候,媽媽就是這樣,氣急了那一巴掌落在她臉上,往後好些天不接她電話,也不准她回來。
但沒過兩個月,媽媽就妥協了。往後的日子裏,媽媽說服了爸爸,兩個人對方知著比對自己的親女兒還要好。
因為媽媽覺得,搞同性戀在這個社會裏會很委屈,而方知著一個大明星,那麼漂亮那麼優秀,跟陳念搞同性戀,就更委屈了。
陳念抬起胳膊蹭了蹭眼睛,覺得自己真是活回去了,還沒說什麼話,光是看着媽媽,就想哭。
劉春花到了她跟前,把她的胳膊打了下去,從包里拿出紙給她擦鼻涕眼淚。
“衣服臟死了,眼睛亂揉搞壞了變近視眼。”
陳念吸吸鼻子,止住了眼淚。
媽媽又道:“你委屈得不行哦,你委屈了回來和我哭啊,你跑這麼遠幹什麼?”
陳念道:“我沒有委屈。”
如果是成人的聲音,大概是個正經表述的話。但陳念現在到底是個孩子的身體,這話配着七歲的聲音說出來,軟乎乎奶嘟嘟的。
更何況她今天哭了這麼久,嗓子還有些啞,聽着真是比委屈還委屈,可憐到家了。
“行了行了。”媽媽凶她,“我以後不說你了行不行,不就讓你多吃點青菜嗎……”
原來媽媽嘴裏中午的吵架是為這事,不過陳念的脾氣一部分隨了她媽,有時候那個軸勁上來,還真可能為了多吃了一口不喜歡的菜而離家出走。
現在想來,就會覺得很好笑。
媽媽手裏拿的紙還捏着她鼻子,陳念一笑,吹出個鼻涕泡。
劉春花看着那個大大的鼻涕泡,沒憋住,也笑了。
房間裏的氣氛就這麼緩和下來,等媽媽給自己把臉收拾乾淨了,陳念開始和她正兒八經談事情:“我沒有因為中午吃飯的事和媽媽生氣,媽媽讓我多吃青菜是對的,青菜補充維生素和纖維素,對身體好。”
劉春花:“!!!”
陳念:“我自己跑掉也確實做錯了,我有什麼事應該和老師打報告,我想去什麼地方應該跟你和爸爸說。”
劉春花:“……”
陳念:“媽媽,對不起,你可以原諒我嗎?”
劉春花感覺到震驚。
她這個女兒吧,雖然大體上是個好孩子,但平日裏哪有這麼乖。
愛跑愛鬧吃飯挑嘴,說話隨了她,硬兒邦兒的,壓根就不是那種軟乎乎的小姑娘。
以前吵架了和好了最多也就哼哼唧唧認個錯,說以後不會了。哪裏會像現在,說話一套一套的,還挺有邏輯。
劉春花認真盯着陳念,又把她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遍。
覺得看着不具體,又上手摸了摸:“你這是怎麼了?說話怎麼這麼酸?”
陳念:“媽媽你原諒我了嗎?你原諒我了我才敢告訴你發生什麼事了。”
劉春花:“你這逼我原諒你啊,我就不原諒,你愛說不說,小屁孩子跟誰學的,還會威脅人了。”
陳念晃晃搭在凳子上的腿:“媽媽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我想帶你也認識一下她。”
陳軍傑、溫老師、蘇院長和警察一塊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劉春花和陳念正在對峙。
劉春花一臉的難以言喻,陳念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圓乎乎的臉頰,雙馬尾,看着特別地單純無害。
陳軍傑道:“春花,這邊基本處理完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劉春花:“完什麼完,你搞清楚你女兒為什麼跑這兒來了嗎?”
溫老師趕緊接了話:“陳念媽媽,我當時正上課呢,那個王小明他發燒了,我過去看他,真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回去了我再問問陳念的同學……”
蘇院長也立馬道:“我在院子裏掃地呢,這小朋友就來敲我門要進來,情況我都跟警察說了……”
警察:“我剛才和孩子她爸……”
劉春花抬了抬手:“丟孩子這事跟大家沒關係,我們都沒搞清,我們是搞不清的。”
她指了指陳念:“讓她自己說。”
所有人都看向了陳念。
也不是沒人問過陳念,蘇院長和警察把嘴皮子都磨爛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陳念整了整衣服,從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來,落地的時候腳上一個踉蹌,嚇得所有人都伸手去接。
“我沒事,沒事。”陳念阻止了大家的動作,站直站好了,環視每個人,然後嗓音清澈洪亮地道,“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我看書,有個故事是講兒童福利院的。我就很好奇咱們這兒有沒有福利院。”
“後來上課我睡著了,夢見自己來到了福利院,交到了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一睜眼,我太激動了,就直接跑了過來。”
“福利院找到了,”陳念頓了頓,“我路上有問人。”
“好朋友也找到了。”陳念眼睛亮起來,“她現在雖然不太想理我,但我一定會堅持和她玩的,我覺得這對她也是一件好事,她看起來很孤獨,她需要朋友。”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陳念握了握拳頭,身子挺得筆直,然後猛地鞠了個躬:“今天給各位叔叔阿姨添麻煩了,對不起!以後我再來找好朋友玩,一定提前告訴我爸媽。”
蘇院長:“……”
警察:“……”
溫老師:“……”
陳軍傑:“……”
劉春花:由於已經聽過一遍這神奇的理由,所以正冷笑着看着自己的丈夫。
看看你養的這什麼破孩子。
陳念一副小大人的模樣,但話里的緣由和邏輯的確是小孩子才能幹出來的事。
你說她奇怪吧,也不算奇怪,說她不奇怪吧,也真是奇怪。
孩子幹了錯事,這麼莊重地跟你道歉了,你還能把她怎麼著呢。
大家呆了半分鐘后,都鬆了口氣,再互相客套幾句,該繼續出警的出警,該回學校的回學校,陳念抓着劉春花的手,待所有人都走了以後,都沒鬆開。
“媽媽,”陳念提醒她,“看看我的好朋友。”
劉春花不說話,陳軍傑抬頭瞅瞅這個,低頭瞅瞅那個,猶豫道:“要麼見見吧,這裏的小朋友也是真的可憐……”
蘇院長就在他們身後,剛才和警察做記錄的時候,她聽到了陳念爸爸是在政府工作的,這會趕緊道:“要麼你們留下吃頓飯吧,到晚飯時間了,我們一塊去食堂,方芝也在那兒吃飯。”
陳念聽到這名字,眼睛就亮得跟大燈泡似的。
她道:“媽媽我餓了。”
劉春花:“……”
三人來到福利院的食堂。
說是食堂,其實就是個大點的房間,放着些桌椅板凳,大盆的菜和米飯端上來,擺成一排。
蘇院長帶着陳念一家算是吃的小灶,坐在角落比較新的桌子上。
福利院的小孩這個時候最能看見全貌,一個個端着碗筷排隊打菜,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都挺瘦的,不怎麼胖。
蘇院長嘆了口氣,道:“孩子們長個竄得快,衣服沒新的就穿個高的退下來的,伙食管飽,但經費實在是有限,吃不了太好。我這裏扣點哪裏扣點,就想讓孩子頓頓有菜有肉。”
陳軍傑附和了幾句,劉春花沒說話,只是皺着眉頭看着那些孩子。
不一會兒,陳念拽了拽媽媽的手:“來了來了,就是她,最漂亮的那個。”
這個形容詞放平時真不是個好指認人的詞,但在現在這個情境下,一眼望過去,最漂亮的真是毫無疑問,獨獨一個。
方知著也瘦,但在別的孩子皮膚沒有撐開顯得黃黃瘦瘦的時候,方知著卻白得耀眼。
她身上的衣服雖然不好看,但她個子高比例好,很土的版型硬是被她穿得洋氣了起來,再加上那頭茂密微卷的長發,像是個落難的公主。
劉春花沒忍住多看了幾眼,陳念嘚瑟地搖她的手:“漂亮吧?”
蘇院長望過去,同這一家人解釋方知著的狀況:“這姑娘叫方芝,和陳念一樣大,今年也七歲。長得是真的很漂亮,聽她以前的老師說,性格好,特別聰明。今年開冬不是過了場寒潮嗎?下了那麼大的雪,她爸爸帶着媽媽去給人送貨,車進了山裡,路實在太滑了,剎車失靈,人就沒了……”
蘇院長長長嘆了一口氣:“她家是從別的地方搬過來的,這邊沒有親戚。一直聯繫不到人養,就送到了咱們院裏來。孩子是真可憐,剛來的時候不吃飯不說話不睡覺,困了人好不容易閉上眼,一個猛子就又驚過來……”
“咱們院裏人手少,不能時時刻刻看着,這孩子跑了兩回,都跑回自己家去了。但她家那房子是租的啊,人家不可能再讓她住。”
“現在好一些了,吃飯睡覺上課都乖,就是不說話。跟老師不說,跟別的小孩也不說,對着窗子一發獃就是半晌。”
覺得自己說得過了,蘇院長又趕緊收了回來:“但時間長了肯定就好了,長大了慢慢就忘了。”
劉春花低頭吃了口飯,陳軍傑嘆了口氣。陳念的凳子咔嚓一聲,人突然站了起來。
劉春花拉住了她:“你幹嘛去?”
陳念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看着劉春花,道:“媽媽我難受。”
劉春花鼻子一酸,陳念端着自己的飯碗:“一個人吃飯不開心的。”
是的,方知著那邊只有一個人。
她打好飯就坐到了沒人去的角落,那裏窗戶破了個口,風會灌進來。
劉春花沒再擋着陳念,陳念端着飯碗快步走到了方知著跟前,在她身側坐下來。
靠窗的那邊,替她擋住呼呼的風。
冬天白日短,天已經黑了下來。
窗外墨藍的天空上掛着一輪圓月,就在窗戶的上方,瑩瑩地發著光。
方知著沒有和陳念說一句話,甚至再沒有看她一眼,她低頭吃着自己碗裏的飯,菜打得很少,臉上沒什麼表情,彷彿只是在重複機械的進食動作。
陳念沒有打擾她,只是靜靜地陪着她。
方知著不喜歡一個人吃飯,但有時候她的工作實在是忙,哪怕是在吃飯的時間注意力也要放在工作上,陳念經常去探班,兩人說不上一句話,但方知著說這樣她就很開心。
只要能讓方知著開心一點點,陳念做什麼都願意。
哪怕那個和她相戀了多年的方知著埋着這麼多這麼大的秘密,從來都沒有和她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