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
星野栗的手術進行了很久,足足有六個小時。
卡貝納從手術室里出來的時候,她身上的無菌服上面布集着星星點點的血斑,看起來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的搏鬥。她摘掉了頭上的帽子,露出疲倦而又蒼白的面容,看着圍在自己面前的眾人開始醞釀語言。
“手術不算成功,但也不算失敗。”
所有人的心情都隨着卡貝納的語句而起此彼伏,聽到這麼中肯的話語,每一個人的心情都各不相同。
世良蹲在旁邊,站起來的時候臉上也沒了血色,抓着卡貝納直搖:“她的手保住了嗎?保住了嗎?”
卡貝納的臉上有口罩勒出來的少許勒痕,把她的小臉勒得略微發白,本身就是一個孕期將至的准媽媽,又經歷了這麼高強度的手術,臉上難掩疲倦。
她環顧了一下眾人,決定還是對赤井說比較好:“她的右手以後沒有辦法進行精細運動、甚至沒有辦法端起超過100克的物體。”
這句話的另一個說法,就是手保住了,但是只保住了一個裝飾品。
一把剪刀150克、一隻鋼筆180克、一隻湯勺200克、一隻咖啡杯300克……
赤井好像沒有太大的意外,十分平靜的詢問道:“精細動作是指……”
卡貝納垂了垂眸,眉心浮起少許倦意的淺痕:“指一切需要她手指來進行操作的事物。”
輪子的聲音從手術室里傳來,麻醉狀態下還沒有清醒的星野栗被推了出來。眾人迎了上去,從醫護人員的手裏接過推床送向星野栗的病房。赤井站在刷白牆壁的一側,身上色彩感極暗的色調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來自虛無之間一般,良久他對卡貝納說道:“暫時不要告訴她這件事。”
“知道。”卡貝納撫着小腹,呼吸逐漸急促。
站在旁邊的降谷零反應極快,上前扶住她:“你怎麼了?”
卡貝納的臉色逐漸發白,身體也開始發軟、依靠在降谷零的身上抓着他的衣角,但雙目清澈而又對身體上面的不適臨危不懼:“扶我進去。”
進生產室。
卡貝納生下了一個男孩,這是星野栗醒來之後知道的第一件事,就再給她做完手術沒多久,卡貝納也被推進了手術室。
多有意思的一件事。
星野栗心情稍稍有些變好的笑笑:“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赤井坐在她的床前,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叫森。”
“森?”星野栗看着自己被打上了石膏動彈不得的右臂,喃喃念着這個字眼。
母親真是一個充滿魔法的職業,孕育着生命的魔法能力。
其實那天卡貝納說她懷孕了的時候,星野栗的心裏是不相信的,可還是有了一絲悸動。
她的母親當初為什麼要生下她呢?為什麼又要把她扔掉,是不是因為她的母親很有可能也和她一樣,當初做了很多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亦或者根本就不想要生她。
星野栗用左手接過赤井遞過來的茶杯,捧着熱氣騰騰的水面,看着自己發紅的雙眼倒影在其中。
如果她能成為一個母親,絕對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赤井坐在她的床邊,端着她的右臂輕輕撫平上面毛躁的紗布邊緣,解釋道:“在中國的三國志中,蜀國智將諸葛孔明所居住的地方就是鬱鬱蔥蔥的林柏之地,在那個時候的人們以自然之氣譽為祥瑞靈地。這是卡貝納的大哥提議的名字,希望她的孩子日後可以像諸葛孔明一樣睿智、聰明。”
“原來如此。”
星野栗雖然聽不太懂,但是卻聽懂了最後一句。說到底,她還是這個孩子降生的功臣呢,如果不是她當初違逆了貝爾摩德命令,這孩子絕對不會這麼順順噹噹的活下來。
“貝爾摩德真是命好。”她感慨道。“現在不知道變裝成了什麼樣子,隱姓埋名在這個世界裏,不用去管這麼多的瑣事。”
赤井在她的眼底裏面看到了一絲嚮往,這個女人對人生一直都沒有太多的要求,無非就是三餐溫飽十疊寸屋而已。這個要求全世界裏幾乎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可以達到,但是對於她來說,卻很難。
星野栗把茶杯放在旁邊,從病床上起身光着腳丫踩在醫院的瓷磚地板上。
赤井見她走向窗戶,知道她是想看看外面的景色,於是起身走過去幫她撩開窗帘。
這幾天,身邊的人完全不讓她着手任何事。
誰也沒說她的手被醫治的怎麼樣,也沒說什麼時候可以拆石膏、拆線,什麼時候可以自由活動。就好像都提前講好了似的,彼此之間十分有默契的對星野栗的右手這件事避而不提。
星野栗自己心裏也猜到了幾分,這畢竟是她自己的身體,別人不說,她自己也有幾分察覺。
可是她沒有逼問其他人,省得那些人又費心的想各種理由來騙她。
這可能就是她的報應吧,這隻手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所以現在讓她失去了這隻手。
外面的陽光很好,暖烘烘的。
不冷不熱,就像是在剛好的溫度裏面播種下了剛好新鮮的花種,嫩芽探出土壤露出了鬱鬱蔥蔥的綠尖。
只是看着外面景色的那個人,眼睛裏面始終像是蘊含著一座剛被攻城略池過的廢墟,了無生態。
“要不要出去轉轉?”赤井提議道。
這個提議讓星野栗心裏稍稍悸動了些,似乎覺得很不錯。
星野栗被他扶着,走出了病房。
這是她自從公安廳回來之後,第一次走出醫院。
涼景醫院隔壁街有一條繁華的鬧市,那裏聚集着很多商鋪,大到高檔休閑場所、小到盆栽小店,應有盡有。其實住在病房裏的時候,星野栗就經常看着另一條街發獃。
那裏是欣欣向榮的街區,每天都會走過形形色色不同的人。
日夜更替着,讓這個世界也變得多彩了起來。
星野栗換掉了自己身上的病號服,拿出了瑪麗給她準備的常服,是一件略寬大的燈籠袖套頭連衣裙,尾端剛剛好能罩住她的膝蓋上方。這些人這幾天似乎都在刻意的避開讓星野栗用手的事情。
這種過分的謙讓,讓星野栗很是不高興。
她不喜歡被別人謙讓,這會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廢物一樣,明明她還活着。
就憑這一點,她已經比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幸運了。
從梅洛的手裏、卡貝納藥物副作用下,居然還能活下來。難道真的是應了那句話,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嗎?
商街兩側都是各式各樣的門面,星野栗聞到了很好聞的氣息,那是有鮮活生命所在的氣息,很容易讓她也跟着心情變好。
空氣中還瀰漫著少許略苦的巧克力的甜香,前面有一家新開業的手作巧克力店,從外面的裝潢來看沒有鮮亮的糖果色,而是非常典雅的莫蘭迪灰,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書店。
星野栗很感興趣,用左手拽了拽赤井的手臂朝着巧克力店努嘴。
赤井從來沒去過這種地方,這種地方也不太符合他一貫以來維持的形象,可是看着星野栗滿眼的期待和好不容易流露出來的小女兒的嬌憨,便點了頭。
門口有一個很漂亮的女服務員在迎接來客,身上還穿戴着一條巧克力色的圍兜。
她熱情的迎接着星野栗和赤井,給他們倆人找了一件單獨的包間,講解了一些製作巧克力的方法,然後提供了巧克力粉、牛奶、乳糖和一些漂亮的模具。
星野栗挑來挑去,看中了一個五角星的模具,然後用臉拱了一下左手的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赤井和她都不擅長廚藝,此時此刻兩個人腦袋對在書籍上翻閱着製作方法,赤井掃了一眼就瞭然於心的開始倒水倒巧克力粉,然後另一隻手在哪裏攪着湯勺。
星野栗的目光又落在了刻刀,用來在巧克力上面刻字,她左手握着刻刀無論從那個方向使勁都有些不太順手。雖然平時左手握刀沒什麼,但是主要還是靠右手生活。忽然要變成左利手,還真有點不太適應。
赤井那邊沒費什麼力氣就倒出了他融化了的巧克力醬,倒在模具裏面的時候,看着星野栗笨手笨腳的在哪裏用刻刀划著模具的樣子,輕笑一聲走過去,從后環腰抱住她。
星野栗感覺到有一隻手蓋在她的左手上,他的五指交叉在她的指縫裏面,慢慢地引導着她如何使用左手。
星野栗差點忘了,他就是一個左利手。
“左手和右手雖然在很多時候不太一樣,但是習慣了就會發現終究還是一樣的。就像是照鏡子一樣,鏡子裏的你和照相機照下來的你不太一樣,可卻都是你。”
星野栗假裝懂了:“所以就是說,只要適應了就行嗎?”
“是的。”
他崢嶸的側顏英俊而又富有安全感,即使在巧克力上刻字也是滿眼的認真,星野栗有些沒信心:“如果適應不了怎麼辦?”
“沒事,我會教你的。”他說。
星野栗沒有說話,靜下心來感受着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以及他指骨引導着自己進行的每一絲舉動,漸漸地星野栗的名字歪扭七八地呈現在了兩人的面前。
在名字的後面,還畫著一個醜醜的小豬頭。
星野栗翻了翻白眼,瞪他一眼:“你才是豬。”
赤井笑笑,錐子立體的喉結上下起伏滾動,頸部的優美線條沒入寬闊的肩膀就像是天然形成的山巒,伸出指尖捏着一點巧克力抹在星野栗的臉上:“現在更像了。”
星野栗眼瞪圓了起來,也不甘示弱的抓起一塊巧克力醬朝他臉上進攻。
赤井靈活的閃躲,愣是沒讓星野栗得逞,整個作坊的桌面都被他們倆人弄得一團亂,本來已經成型的巧克力也變成了一團又一團軟噠噠的醬。
但是星野栗卻覺得很有趣。
好吃又好看的巧克力實在是太多了,到處都能買到。
但是兩個戀人一起製作的意義卻不一樣。
店家很細心的贈送了一個粉色的禮物盒,把丑的不能看的巧克力包在裏面到還真讓人有一種成就感。
“Welcomeeveryday。”服務員小姐姐把二人笑眯眯的送出門口。
迎接每一天。
星野栗的左手拉着赤井,看着頭頂過分湛藍的天空,以及天邊遠處凝結成一團的棉雲,今天是嶄新的一天明天也是。
沒有人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事,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有現在。
就像星野栗不知道,自己的審判會來的這麼快。
出庭書是赤井先拿到的,他只是掃了一眼,便面色大變。
那屹立在所有人心目中的,高聳不倒的赫山,隱約有了崩塌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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