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在星野栗被公安帶走沒多久,FBI的人就找上了赤井。
這是朱蒂時隔半個月第一次見到赤井,很難想像,曾經那個意氣風發、成熟穩重的男子竟然好像是在沙漠裏的一座孤塔,守候着一絲微弱的燈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莫名的寂寥和肅然。
赤井站在公路上的一個立交橋,橋下面是車來車往的引擎聲。
來往的風吹揚着他額前微卷的黑髮,發燒淺淺搭在她過分瘦削的顴骨處,雖說才剛到秋季距離冬日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是人們已經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今年的冬天似乎會來得很早。
橋邊的欄杆上面長滿了不知名的藤系植物,依靠在上面的時候,很容易會把葉綠素沾染到自己的身上。
赤井依靠在橋邊,指尖捏着一根煙。
天邊的雲朵也像是染上了他吐出來的煙絲,略微有些發灰。
今天的天氣很差。
他想。
朱蒂站在他旁邊,說了很多。
總而言之,無非就是一句話,希望赤井能夠重新考慮一下是否要辭職這件事。
“你知道的,從你第一天加入FBI起,我對你就和其他人有所不同。”朱蒂看着他懶散地身板,以及眼底下面略微濃郁的倦意,心裏也有些無奈。“在我看來,你是上帝塑造出來的完美者,天生就是為了成為FBI中的一員。赤井,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一直都不覺得,你是一個會任性而為的人,那是小孩子的把戲。”
朱蒂的金髮被風吹的直顫,亦如她此時此刻猶如翻滾海綿似的心境,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面的時間,似乎清楚,留給他和赤井的時間都不多了。
見赤井始終沒有答話,朱蒂不得不亮出自己的底牌:“你想清楚了,如果你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出現在法庭上,對於那位小姐來說到底有多少利益。”
這句話撩撥動了久寂許久的海面,鬱鬱蔥蔥的綠波微盪,赤井慢悠悠地說道:“是啊。”
朱蒂心口微堵,心裏始終無法接受星野栗在赤井心裏遠比FBI還要重要這件事,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她也不能不就這這個話題繼續往下說了:“星野栗在公安面前拒不承認自己是M16的人員,這在國際法庭上意味着什麼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果這個時候,身份FBI里的高層人士出面,能夠在法庭上為她佐證她在地下城裏和FBI裏應外合的行徑,是最有力的證言。”
赤井迷了眯眼,看着被沁染着遼源的地平線,隔着恍如夢境的薄霧,好像想到了什麼。
朱蒂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約,遞給赤井,上面的內容赤井再熟悉不過了,她說:“這是你的辭職函,詹姆斯沒有通過。他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去。”
*
人世間的一些機遇多麼的有趣。
好像命數裏面就定好了一樣。
星野栗曾經那麼渴望的自由和安寧,終究死在了那場瓢潑大雨的爛尾樓里。赤井想過放下一切,成為一個和愛人一樣的普通人卻還是回到了警界。
他們曾經一黑一白,用盡全力走向彼此的世界。
可兜兜轉轉回來之後,可笑的是二人的身份並沒有任何變動。
星野栗坐在病床上,一條起了毛邊的軟墊蓋在她的腿上,露出發白的腳背和上面青紫色的傷瘢。世良就坐在她的床邊,眼睛腫的像個核桃一樣,還擠着笑容跟星野栗閑談。
星野栗不理她,看着外面的天色發獃。
世良念叨的嘴唇發乾,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忽然聽到床上的星野栗喃喃說了句:“小津,我餓了。”
水杯從世良的手裏掉落熱水燙紅了她的褲腿,她撲到星野栗的床邊嚎啕大哭:“如果你死了,小津的死亡還有什麼意義!他是為了你,才去死的啊。”
星野栗還是無動於衷,就像是被一個玻璃罩隔絕起來的人一樣,對外面的所有一切都沒有任何反應。
可如果細看之下,還是能看到她瞳孔里凝結成的一團水汽。
星野栗也不知道世良在哭什麼,好像覺得死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到底還是一個孩子,不知道對於一些人來說,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梅洛真是厲害,他成功的讓星野栗直面自己的曾經,也成功的摧垮了星野栗的意志。
閉上眼睛,星野栗就開始心臟酸疼,疼得就像是要炸開似的,渾身也跟着滾燙髮軟。因為她總能看到小津河,看着第一次見面時灰頭土臉的小臟孩、上了小學被同學打的鼻青臉腫跑到自己面前哭、初中跟着她在組織力打雜時的賣力、拜師板倉卓后第一次研發出病毒時的欣喜。
以及……掉落在熔爐里時的驚駭恐懼。
星野栗開始覺得身體有些發冷,病房裏的空調明明吹的是暖風可是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卻像刀子在剮蹭她肌膚,這種感覺讓星野栗回憶起了自己在爛尾樓里,被那些組織成員摁在地上動彈不得,任由尖銳的刀子割破她的肌膚、挑斷她的骨頭。
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看着自己的身體被撕碎、碾壓。
星野栗幽幽然的轉過頭去,繼續看着外面的景色發獃。
總覺得,外面的世界才是被隔絕起來的那個,而她是被擋在門外的流浪者。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敲門了。
世良擦了擦眼淚,看到病房的門外好像站着一個人,從體型上看是大哥沒錯,她起身走出病房。
在拉開門的時候,世良眼睛裏映入錯愕的神情,看着門外的那人她有些恍神,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默默退了出去。
星野栗聽着有人走進來的聲音,也懶得回頭看。
只是窗戢的玻璃上,倒映着一個過分挺拔的身影,逐漸在玻璃上放大、拉近。
星野栗感覺到了一個讓她非常熟悉卻又是她早就深埋在心底里的氣息,床邊微微一沉,她僵硬的轉着脖子看向來人。久違的在眼底里產生出了一種異樣的動蕩,她好像被一股神奇的魔法拖拽了出去,身上的寒意也剎那之間一掃而凈。
她察覺到有一隻溫柔的大手在揉搓着自己的頭頂,輕柔而又緩慢的動了動指骨,讓星野栗凌亂的髮絲纏繞在他的指尖。
那人穿着一件色彩感微暖的妃色薄毛衣,袖口卷在手肘處,露出筋骨分明的小臂悠閑的撐在床板上。
星野栗看着他發梢微卷的緋發,瘦削的下顎、鼻樑上乾淨不染灰塵的鏡片,忽然覺得心裏的搭建起來的心房好像轟然倒塌,最柔軟、最可憐、最無助的她被赤·裸·裸的呈現在這個男人的面前。
眼眶微熱,清淚滴落在她乾裂的嘴角。星野栗動了動唇角,聲音干啞晦澀:“你、你回來了?”
沖矢先生,她的沖矢先生回來了?
他輕輕擦去星野栗的眼淚,語氣略微嗔怪:“怎麼回事啊,把自己搞成了這個樣子?”
水滴逆流。
鐘錶倒退。
時光好像回到了當初在大阪的時候,她只是做了一場噩夢。
夢醒來,小津河站在她的屋門前,責怪她又把衛生搞得一團亂,沖矢先生打着領帶對她說今天又有新的委託。
星野栗感受着他的手,在一點點撫順自己的長發,就像是在整理一個已經破舊不堪的玩偶,努力的拼湊着那些散落的零件。
面前這個男人溫柔的笑着,陪她沉浸在過往的回憶里,不去打破星野栗的夢境。
他說。
“小栗,很抱歉,這次的委託我去了太久沒有告訴你。你一定很生我的氣吧,但是我這次很有收穫,傭金很多。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富士山看雪景嗎?還有去神奈川的海峽上衝浪、富良野的薰衣草田……我們一起去吧。”
他每說一個字,星野栗的眼眶裏就掉落一顆淚珠。
等到他說完,星野栗也泣不成聲,她低着頭,肩膀抖篩着,嗚嗚咽咽:“沖矢先生,我把小津弄丟了。”
這是自太平間裏見到小津河屍骨之後,星野栗第一次放聲大哭,好像要把這幾天積鬱在身體裏的所有悲傷都傾瀉出來一樣。
赤井記得,她說過自己最幸福愜意的一段日子,就是在大阪的沖矢宅里做偵探助理。
那個時候的她,真的很快樂。
可是這種快樂就像彩虹一樣,美麗卻又短暫。
儘管如此,可那也是星野栗人生當中為數不多的一段快樂時光。
那是沖矢昴和星野栗的回憶,所以赤井選擇用這種方式把她從深淵裏再次帶回來,就算之後永遠都變成另一個人,也沒有關係。
赤井將她的頭埋在自己的胸膛前,親吻着她的額發,輕柔道:“一個人有真正意義上的兩種死亡過程,一個是□□上的死亡,一個是在他人記憶內的死亡。當一個人的□□死亡時,可他卻用另一種方式活在親人的記憶里。當他的親人分別去世、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記得他的長相、事迹后,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消失在了這個世界裏。”
星野栗不懂,將自己更貼近赤井的身體,就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獸找到了自己的家園,貪婪的嗅着他身上類似於焦糖煙絲的氣息,
赤井告訴她。
“促使了小津死亡的始作俑者還沒有判刑,你願意幫助我們在法庭上指認他們嗎?不過你現在的這個身體狀況可能無法出庭。”
讓所有人頭疼了這麼久的星野栗終於願意輸液和進食,調養了兩天身體之後,在小津河的頭七當天,她被推進了卡貝納的手術室進行骨骼手術。
星野栗躺在推拉床上,看着走廊蒼白的燈光,以及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們。卡貝納作為待產的孕婦,套上了主刀醫生的放菌服站在星野栗面前,指揮麻醉師、助手們。
在吸入麻醉之前,星野栗看着直勾勾指着自己的白燈,忽然開口詢問。
“卡貝納,等我醒來之後,我的手是不是很有可能會缺了一隻?”
卡貝納沒有說話,按理來說是這樣的。
星野栗這幾天的自我放棄,已經嚴重影響了手臂治療的最佳時機,而且在這過程當中的一些骨骼壞死、身體的機能下降,現在並不是手術的最佳時機。可如果再拖下去,就真的只有截肢一條路了。她也只是在這天時地利都非常差的條件下,努力放手一搏。
但是卡貝納沒有明說,作為醫者不能在這種時候打擊病人的求生欲。想來想去,卡貝納只是簡單的回答道:“我從來不把自己的精力浪費在一心求死的人身上,現在站在這裏只是因為我看到了你的求生欲。既然想要活下去,就無論如何也要走到人生的盡頭。”
吸入麻醉的面罩蓋在了星野栗的臉上,她聞到了一股很難聞的味道、像是機油和中藥的混合體,隨後星野栗的大腦開始乏困逐漸失去意識。
徹底昏睡之前,星野栗隱約聽到卡貝納的聲音。
“很多人沒有你這樣好的運氣,想活下去偏偏早早逝世,失去親人的不止你一人,可那些失去親人的人還是要帶着親人的那份活下去。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夠在死後和親人在天堂相遇的時候,能夠笑着說,你把活着的希望留給了我而我堅持着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人間真的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