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去的路上,申長更告訴冬小施一個人不能亂走,又給她解釋了戶牒和路引的重要性。原來大周律有規定,百姓不帶路引出遠門,被查出后地方官府會治以重罪。
“多……重的罪?”冬小施試探着問。
“發配去邊疆做苦役唄。”趕車的王興回頭插了句嘴,“其實已經算寬鬆的了,我太爺爺那輩兒,被抓住的浮逃客一律殺頭,最輕也是刺字流放,再輕點淪為賤民,被人買來販去做奴才,還有……”
申長更瞥了眼臉色發白的冬小施,打斷越說越起勁的王松,“看路!好好趕你的車。”
“這不看着呢……”王興嘀咕。
“別聽他的,最喜唬人。小範圍內其實不需要,但若離家百里之外,路引就是必須。”
這話聽着也沒比王興的好多少。至少對於她這種連家在哪都說不清的,官府不想抓還好,若是想抓,那是一抓一個準。
幸而沒去縣城……冬小施這樣想着,摸了摸脖子,又摸了摸臉,頗有些后怕,愈發覺得人生艱難的同時也不得不面對一個更為殘酷的現實——她現在是個黑戶。
唉,看來光有地方落腳還不行。也不知她這個流民黑戶,怎樣才能在大周朝擁有一張合法身份證。
申長更告訴她,辦法也不是沒有,等明天帶她去找里正,能不能行還得里正說了算。
天色將黑未黑,騾車在冬小施的憂心忡忡中過了村口老橋。如今正是農閑時候,沒太多農活要干,每家每戶門口都有或站或蹲着聊閑篇的,有的手裏還端着飯碗,嘮嗑也不耽誤吃飯。
騾車進村后,有眼尖的瞧見她又跟着申長更回來了,頓時又熱鬧了。
“喲,長更又把你媳婦給接回來了呀!”
“就說嘛,難得碰上一個,哪捨得讓人家走,難不成還真打光棍呀……”
“也真夠不挑撿的……”
王興被叫住,騾車也被迫停下,不少人圍上來,互相擠眉弄眼,說出的話看似揶揄打趣,但在冬小施聽來已是難以入耳。
她起初還試圖解釋,想澄清一下自己和申長更的關係並不如他們所想那樣,可村裡人並不肯聽,只一味拿她當個笑話。取笑她也就算了,反正她也就這樣了,拉申長更下水卻是她不願意的。
申長更自己對此卻沒多大反應,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只說去鎮上給大伯抓藥了,急着回去,那些人便也不好再攔。
車走出老遠,回頭還能看到那些人說得熱火朝天,冬小施心中很覺過意不去,吶吶說了句對不起。
她已經夠麻煩申長更了,不想再因自己累了申長更名聲。
申長更卻讓她別往心裏去,“我沒什麼名聲可讓你帶累的。”
冬小施不解他為何這樣說。
今早她被攆走的時候,雖然村裡大多數人都是看個樂子,說話也不好聽,但也有那麼幾個人幫他說話,還有王興這樣的跟着他跑前跑后,怎麼看也不像名聲不好的樣子。
不過話說回來,若真是名聲好,那一口一句他娶不到媳婦,還勸他將就將就、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又是從何而來呢?就連陶氏今早開口也是“長更娶媳婦難”、“打一輩子光棍”之類的話。
老實說,申長更的外在條件,放在她那個時代也妥妥是大帥哥一枚,在青田村亦是數一數二;內在就更不用說了,樂於助人、沉穩可靠;年齡也不是很大,怎麼也不至於淪為老大難呀,那怎麼就娶不上媳婦了呢?
這個疑惑在冬小施心裏盤繞着,不過沒有問出口,一來未免交淺言深、戳人痛處,二來嘛,申家到了。
王興給他倆留了句“自求多福”就牽着自家騾子飛速溜了。
被他弄得,冬小施也有些緊張起來。仰首看向申長更,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什麼也看不到,卻能聽到他穩妥的聲音,似一顆定心丸落進她心裏。
“沒事,有我。”
申長更先進的堂屋,冬小施站在院中等候。
梁氏怎麼也沒想到,早上剛打發走的麻煩,到了晚上竟又回來了!
陶氏的反應就更大了,直接衝到院中把冬小施扯進屋,手指着她,問了和王興一樣的話:“你是不是真看上她了?想娶她?”
全家人的目光都聚在申長更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不是。”家人不是外人,申長更這回沒有敷衍,回答得很直接,“她暫時沒處可去,又什麼都記不起來,這樣攆她出去不太好。就先讓她在家住下,休養一段時間,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想起來了。”
“哈!”陶氏叉腰,“你說得倒輕巧!那她要是一輩子想不起來,難不成還要住一輩子?你當家裏有錢給你瞎糟踐啊,口糧算誰的,還……”
冬小施見她咄咄逼人,字字句句都衝著申長更去,就打算說出玉墜的事。一方面是想證明自己不是吃白食,同時也為了告訴申家人,申長更沒有瞎糟蹋。
不料申長更搶先一步打斷了陶氏的話,“算我的。”
陶氏一噎,支吾道,“什麼你的我的,咱們的錢都是公中的。”
申長更沒有反駁她的話,反順着話往下,“大房四口人,二房也是四口,我孤身一個,如今把她那份口糧算在我名下,也不過才兩張嘴。大哥二哥每月交公中多少錢我不清楚,我每月交公中多少伯娘是知道的,養兩個人應該沒問題。”
說罷,目光轉向梁氏。
梁氏能說什麼?早前就說了,這個家大半進項都靠申長更,老大老二沒啥本事,也就是當個泥腿子的料,種莊稼還勉強,零工打得都少,交到公中的錢就更少了,又都拖家帶口的,真要論起來,吃白食的還不知道是誰。申長更都沒嫌他們兩房人多嘴多,如今不過是多要一份口糧,任誰挑他的理也站不住腳。
“若實在不行,”申長更話音一轉,“伯娘也允我像大哥二哥那樣存兩個私房錢,我養活她,不花家裏一文。”
這話算是徹底堵住了大家的嘴。
梁氏也看出來了,這個大侄子呀,別看平時悶聲寡語的,他不計較,不代表心裏沒數。
“你等等,我進去和你大伯商議商議。”
梁氏進了東屋,堂屋裏短暫地陷入了安靜。
申長榮和嚴氏都悶坐着不說話,不贊成也不反對的樣子。本來,嚴氏因為一直沒能生個兒子,說話就不似陶氏那樣有底氣,家裏的大事很少摻和,至少不會像陶氏這樣理直氣壯的指點江山。
陶氏就不一樣了,她一生就生倆帶把兒的,自認為是老申家的功臣,也很有一種為老申家操碎心的自覺。因為在她心裏已經認定,公婆百年之後,整個家業都將是她倆兒子的,她不上心誰上心?
關於公中交錢多少的事,當眾提起來她也不是不氣虛,誰讓自家男人不爭氣呢?但眼看那醜丫頭就要留下來了,那麼胖、那麼能吃,想想都心疼糧食,又不甘示弱道,“你既不打算娶她,又把她口糧算你名下,等回頭真說起親來,算怎麼回事?”
冬小施心一提——是啊,她這不清不楚的住下了,外面還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若申長更原本就因為某些原因成了娶妻困難戶,現在再加上她,那豈不是雪上加霜。
申長更卻道:“這就不勞二嫂操心了。”
“不識人好!回頭真娶不到媳婦,你就跟這醜八怪過一輩子吧!”陶氏氣忿忿地剜了冬小施一眼,拽着自家男人出去了。
申長榮和嚴氏也沒多待,說了兩句客套話,跟着回了東廂。
屋裏就剩下申長更、冬小施,還有東屋時不時咳嗽一陣的申啟仁和梁氏。
冬小施抬頭,看了眼申長更,只看到他硬朗的側臉輪廓以及略有些繃緊的下頜線條。
梁氏從東屋出來,“你大伯說了,隨你,你既想讓她留下,就留下吧。”
大概這事是真的十分讓她頭疼,比起剛才,她氣色不是很好,把話說完就進東屋歇着去了。
冬小施仍舊回了申長更那屋。
因為自己的去而復返,惹得申家這番吵鬧,冬小施很有些惴惴。不過比起這些,目下還有件更嚴重的事——大家只顧着吵架,似乎都把吃飯這茬忘了。
一家子都在生氣,這時候去提醒肯定火上澆油……天吶!她還能撐到明天早上嗎?!揉了揉咕嚕作響的肚子,往床上一癱,正沉浸在會餓死於通往黎明的黑夜裏的沮喪里,敲門聲響了。
拖着兩條沉重無比的腿去開門,毫不意外,門外站着的是申長更,意外的是,他手裏端着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
冬小施被肉擠成一道縫的眼睛瞬間瞪大了不少,眼珠子都要黏碗上了,如果不是有意控制,口水都能滴淌成河。想想也挺悲傷的,一碗面而已,就把她饞成這樣……
“大嫂擀的麵條,還剩了些在面板上,我給下鍋了,手藝不好,你將就吃。”
嗯嗯嗯!冬小施沒功夫應他,直接開吃。
吃完一碗,沒飽,申長更又把第二碗遞上。
“你……不吃嗎?”
冬小施還以為他是端來和自己一塊吃的。
“你吃,鍋里還有。另一口鍋里我燒的有熱水,你吃完洗漱一下就歇下吧。還有這個,”申長更拿出一個土褐色的小陶罐遞給她,“這是按遊方郎中給的土方子做的,治跌打損傷頗有效,我平日進山都帶着,你睡前別忘了抹一下,額頭,或者別的地方。”
申長更交代完就出去了。
冬小施捧着第二碗面,依舊飢腸轆轆,夾面的手卻越來越慢,啪嗒一聲,有什麼滴在了面碗裏。
她用胳膊胡亂抹了把臉,輕聲嘀咕道:“手藝還行,就是……沒我爸做得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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