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問你幾時死
祠堂在太平溪南坡后,祠堂前一座數十平方石砌檯子。wenxuemi。com
午時,太平溪祠堂。
方隱仙坐在石檯子中間的竹椅上,東溪鄉六爺,西溪鄉王二伯一早就在這裏等他,兩人在方隱仙面前唯唯諾諾,神情十分拘束。方隱仙知道自己此時在太平溪里的威望可能在里正這一職里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了。
東溪鄉的七十戶在東祠堂東邊先集齊,西溪鄉還差幾戶沒有到來。
王二伯俯身在方隱仙耳畔說道:“里正爺昨晚您說了要尋出第一個煽動大夥換孩子果腹的人,本來大夥還不在意,就胡神師半夜帶着兩個徒弟鬼鬼祟祟上罈子嶺,被我家幾個逮個正着,我家幾個小子正把他拉了過來。”
胡神師?巫師。方隱仙點着頭,俊秀的臉上顯出幾分冷氣。
正和馬六爺王二伯談話間,王二伯家的三個大漢叉着一個五花大綁的乾瘦漢子胡神師,押到石台前。
胡神師極力仰頭望向石台上安穩坐着的方隱仙,大聲喊道:“里正爺,我是神明在太平溪里的使者,不能對我無禮!”
鄉里諸茶戶對鬼神極是敬畏,僅王二伯家與胡神師一直不睦,不信他那一套這才敢把胡神師綁着押到祠堂前。
方隱仙拍拍大腿,走到石台邊沿低頭端祥着胡神師,此時若不在眾人面前把巫師治得服服帖帖,這病不求醫的陋習還不知要遺毒多少年。
胡神師揚着下巴,向站在上方的方隱仙喊道:“里正爺,快給我鬆了綁,你不能褻瀆神明,可知鄉里將有災禍臨頭啊。”
方隱仙聽得笑了:“你鼓動鄉里吃自家孩子,也是神明的意思?”
“是,我句句代表神明旨意,絕無私念。”胡神師鷹鼻薄唇,說話間有着自然而然的蠱惑力。
方隱仙抬頭望向王二伯家幾個大漢:“王大哥,四哥,給他鬆綁了,讓他上台來。”
繼而大聲向大夥喊道:“既然胡神師可以通曉神意,本里正讓胡神師今天在這石台上請來神明,問神明胡神師什麼時候死,死期由神明來定。來啊!給胡神師升壇了。”
方隱仙是一心要致這胡神師死地。若不把他給辦了,接下來的事情會更加有難度。
兩個胡神師的弟子搶了上來,幫胡神師把繩索給鬆了,又回家裏去把胡神師請神的道具搬了過來。
方隱仙搬竹椅到一邊坐着,讓出石台中間給胡神師請神,六爺與王二伯退在方隱仙身後。
祠堂面鴉雀無聲,數百名茶戶望着檯子上的胡神師披上牛皮,頭戴牛角,左手牛骨,右手艾草,石台中間燃着一堆氣味刺鼻的艾草,胡神師嘴裏念着咒語,繞着艾草堆打轉。
所有人,包括站在人群里的綠茗,都不知道方隱仙為何要胡神師問自己的死期。
胡神師在艾草煙里渾身解數,癲狂不已,令太平溪茶戶覺得神明正在與他對話,更覺得里正爺再有能力也不可能與神明對抗啊。
胡神師尖着嗓子急驟念完一串咒語后,全身軟了下來,坐在艾草堆旁,輕撫牛骨笑而不語。
兩個弟子上台來把胡神師扶起,胡神師擺擺手,摘下牛角,回頭望了望漠然坐在身後的方隱仙,眼裏幾分得意幾分嘲弄。
胡神師舉着牛骨向茶戶大聲喊道:“神明旨意,胡神師乃世間使者,渡三界輪迴不休,本世陽壽八十七,還需在凡間渡劫四十五歲。”
聽到這話,方隱仙從竹椅上站起,向王二伯輕聲說道:“搭個手,找把刀給我。”
王二伯招手讓三個兒子過來,叫他們遞把刀過來。他們想上台幫手,方隱仙不許,只跟王大郎借了一把牛耳尖刀。
方隱仙提着牛耳尖刀,站在胡神師面前,大聲問他:“神明說你有多少年可以活?”
胡神師見到方隱仙手裏提着尖刀,驚疑不定,卻絕沒想到眼前這名文文弱弱的少里正已經對他動了殺意,大聲回道:“尚有陽壽四十五,乃神明所詣!”
話音剛落,方隱仙反手執刀,在胡神師面前迅猛一揮,又退後幾步。
‘嘩’台上台下一時間都驚駭尖叫,只有兩個人沒有出聲。
一個是執着尖刀冷然望着胡神師的方隱仙。
另一個就是被方隱仙一刀割斷咽喉,捂着脖子瞪着雙眼在台上打擺子的胡神師。
暗紅的鮮血在太陽下迅速滲入石台的磚縫裏,胡神師倒在台上抽搐着,眼睛一直沒離方隱仙。
方隱仙冷冷與他對視,直至他鮮血流盡不再動彈。
整個祠堂空地上所有人忘了呼吸,心裏像壓了一塊鉛般,覺得災難就要臨頭。就算平素對胡神師極為不滿的王二伯,一時被驚得坐倒在地,不知所措。
原來殺人這麼簡單。方隱仙把尖刀插在腰間,走到台沿,瀏目着空地上那參差不齊戰戰兢兢的茶戶。
“若神明真的認為胡神師有着八十七歲壽命,怎可能被我一刀殺了?他一直來都在欺騙大夥!胡神師並非神明的使者!昨天本里正在山裏得到神明旨意,此人罪大惡極罪不容赦,必須就地正法。”
方隱仙那朗朗的少年嗓音響在祠堂上空。
“今後無論有何病痛,均可上本里正處,由本里正替大夥醫治。”
驚慌失措的茶戶聽到這話終於緩過神來,各各舒了一口氣,原來里正爺才是真正的神師啊。
諸茶戶開始交頭接耳,但莫不喜形於色,里正爺是神師本是傳統,但已經數十年沒在鄉里出現了,上天與神明沒有拋棄他們。
“還有一事,南坡上的竹米各家各戶不得私采,東溪由六爺做頭,西溪由王二伯做頭,所有採到竹米均交到祠堂,再由六爺與王二伯平均分配。災年飢荒,大夥共進同退,不能藏私,有私采者,絕不容情!”
自昨晚開始茶戶們已經開始上山瘋割竹米,此時各人不敢出聲,方隱仙一舉手便殺了胡神師,這威懾力不容小覷。
“具體每戶每丁多少口糧,由本里正與六爺王二伯定奪。無事,大夥回吧。”
茶戶們三三兩兩在祠堂前散了。
胡神師是東川過來的外來戶,在太平溪沒有家室。方隱仙招呼王二伯及六爺,商量着如何幫他把後事給辦了。
半晌后已經有着積極的茶戶背着竹筐來上檄竹米,方隱仙讓六爺與王二伯用斗量登記竹米數量,由他帶着王家三兄弟把胡神師的後事給辦了。
夷陵一帶的喪事非常簡單,無需棺槨,入水為葬。
王大郎三兄弟從胡神師家裏拆來門板,抬着胡神師,由方隱仙帶着,在長江旁把胡神師的屍體送入滔滔江水裏。
方隱仙回到祠堂里時,各家各戶開始把昨晚至今採到的竹花及竹米交到了祠堂,王二伯一斗一斗算着數量,六爺執着毛筆一劃一劃的登記着。
六爺不識字,但也登記得煞有其事極其認真。
就算不識字,算計加減分配也絕不是難事,只是比較費紙。
方隱仙囑附六爺在登記完畢后,計算出總數,再按每丁口最低口糧分配,每丁戶每日到祠堂來領竹米,包括方隱仙自己。
方隱仙這麼一說,六爺與王二伯這才體會出上檄登記竹米的深意,心裏對里正爺更是欽敬如滔滔江水。
方隱仙看着在祠堂左停里已經堆成小山的竹米,心裏想着今後的生計,今年初春種下的旱稻顆料無收,東溪所有漁船均被歸州刺史張瑭手下軍吏扣下,民間不得捕魚。
若不如此也不會鬧得昨天想把孩子拿來果腹。
南坡上的竹米被各家各戶一天間一輪搶割,已經蕩然無存,此時上檄回來的竹米,實在支撐不了太平溪數百丁口一月時間。
只有一條道路,就是到夷陵峽州交易糧草。此時正是戰時啊。手裏這一年裏收到的茶磚,能換多少口糧呢?
方隱仙站在竹米前發著怔,綠茗默然站在他身旁,不停瞅向方隱仙中午執刀殺胡神師的那隻手。
“東家。”綠茗探試摸了一下方隱仙的那隻手,又縮了回來。
“嗯?”方隱仙正在糧食危機的煩惱中,隨口應着。
“神明就是祖師爺嗎?”綠茗又摸了一下方隱仙的那隻手。
“是。神明就是祖師爺。”
綠茗又想來摸,方隱仙反手握住她的小手。
“走,咱回家吧。”
方隱仙想起自己懷裏的那本醫書,心裏升起一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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