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話
譚北海和莫達拉幾乎是前後腳趕到的中心,譚北海把車停在了兩個停車位中間,跳下車就往大門跑。莫達拉更誇張,他沒有哪次肯好好停過車,直接橫在兩個車位上。秦詩眼見着兩人神色嚴肅地飛奔而來,她招呼也沒來得及打,兩人已經拐進了文書區,然而沒一會兒又跑了出來,直奔向她。兩人一站一靠立於前台桌前,四隻眼睛齊齊盯着她,看得她不自覺後退。
“怎麼了?”
“鑰匙!”
莫達拉兩手往前台桌上一撐,他上半身凌空,腦袋左右轉着掃視桌面,見到像是鑰匙的物體就拿起來看上面的標籤。
“什麼鑰匙,怎麼回事?”
“聲像實驗室的鑰匙。”
譚北海補充道,說話間已經朝秦詩伸出了手。
“這……”
秦詩有些為難,雖說面前兩人她都認識,可畢竟不是中心的員工,即便是,除非是跟聲像有關的人員,否則她也不會隨便把鑰匙給出去。
“我們來是為這個,”莫達拉渾身上下翻了一遍,從衣服里扯出皮邊翹了一個角的工作證,抖了抖道,“警方辦案。”
秦詩看着從工作證中抖落下來的膨化屑,有些嫌棄地推開莫達拉的胳膊,拉開抽屜找起了鑰匙。
“哦,余了的案子啊?”
“是曹煥……”
“我老大怎麼了?!”
陳彌嘴裏叼着的毛毛蟲軟糖,隨着他張開口,落在他胸前抱着的要寄案件之上。秦詩要瘋了,接過案件,用力拍掉了橘白相間的軟糖,“砰”一下將案子砸在桌上。陳彌手中空了,正好去抓莫達拉,莫達拉反應慢了一拍,沒躲開,被陳彌鉗住了雙臂前後狂搖,腦漿都要搖出來了。
“我要被你搖死了!我死了誰去救曹神!”
“哎是是是。”陳彌趕忙放手,拍拍莫達拉皺起的衣服,急切道,“老大到底怎麼了,我剛才打他電話一直是關機,他從來不會關機這麼久的!”
陳彌音量不小,等候廳里的人閑着也是無聊,有不少好奇地看了過來。譚北海回頭看了眼,拿過秦詩找到的鑰匙,跟她小聲道了謝后也不解釋,徑直跑回了聲像實驗室。莫達拉緊隨其後,秦詩與陳彌互看一眼,滿眼好奇,幾秒后,兩人一齊邁步,也跟着跑了過去。
“管煢,幫忙看着前台,我有點事。”
“啊?我也……”
不等管煢說完,秦詩已經跑過了大接待室門口。管煢拿着電話不明所以,她眨眨眼睛,放下聽筒,只得抱起聯繫人簿去了前台打電話。
實驗室里的電腦一段時間沒人使用,積了不少灰塵,桌上的線亂七八糟地團在一起,拿手往上一抹,能搓起一大團塵絮。譚北海依次摁了開機鍵及屏幕開關,主機箱裏發出了機械轉動的聲音,沒一會兒,屏幕亮了起來。余了調的屏幕非常之亮,四人不約而同眯起了眼。
“開機密碼是多少?”
屏幕進入歡迎頁面,跳出了個密碼框,光標在框裏規律地跳動着。
“這……我不知道啊。”
秦詩搖了搖頭,對密碼沒什麼印象。
“你們中心的電腦開機密碼應該都是一樣的吧,問問其他人看?”
莫達拉抱胸在一旁牆上靠着,摸着下巴提議道。
“那個的話我知道,中華公義全拼小寫。”
譚北海按照秦詩說的,把密碼打了上去,一按回車,卻跳出了“密碼錯誤,您還剩兩次機會”的提示。
“等等譚sir,先別動,這界面我看着跟我們一般用的電腦不太一樣,別是有詐。”
陳彌憑他多年的宅人經驗,從密碼錯誤的提示方式,發現了現在他們眼前的這個極似歡迎界面的歡迎界面,並不是windows系統自帶的。這玩意,除去密碼提示外,其餘部分都做得一模一樣,程度之精細,他不禁搖頭感嘆。
“莫達拉,你們局裏搞網絡技術的,有沒有人或者工具可以破這個密碼的?”
專業的事得交給專業的人做,譚北海放開鼠標,站起來朝莫達拉問道。莫達拉正皺緊了眉頭咬着手指自顧自想辦法,一聽譚北海的話,他一拍腦袋罵了自己一句傻子。
“我是腦子短路了么,怎麼就沒想到,我馬上打電話叫他們過來。”
·
“你說什麼?”
從張桁這個角度,能看見曹煥嘴唇不斷嚅動着,但對方似乎連發出聲音的力氣也沒有,至少他根本聽不清曹煥到底在說什麼。他身體前傾,雙肘撐在膝蓋上,靜靜地觀察着曹煥的嘴。
賣……國……賊……
“賣國賊?”張桁終於讀懂了曹煥在說什麼,他重複了一遍,繼而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如果我是,那你爸也是,你以為他哪兒來的錢給你媽治病,哪兒來的錢買別墅,你又是怎麼上得起國際學校的?你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受惠者!”
張桁一句話說完,站起了身,在曹煥面前來回緩慢地踱着步,向他說起自己的事,不管曹煥想不想聽,也不需要曹煥做任何回應。
“那叫賣國嗎?那怎麼能叫賣國,我只不過提供了點微不足道的信息而已,今天哪裏做新規劃了,明天哪裏修路了,這些能叫賣國嗎,這難道不是在向外宣傳我們的發展嗎!”
“你收……收錢了……”
“他們願意給,我為什麼不收?”
“……”
“你是不是又要說我是財迷?哈哈哈,這世上,誰人不愛錢!我知道你不會懂,因為你一輩子也體會不到我的苦。我那麼努力,那麼刻苦,從那個骯髒的山村角落裏逃出來,憑自己本事考進了城裏的重點高中,我一步都不能錯,因為我不像你們這樣有人可以依靠,有人給你們鋪後路!我沒有的,我只有一個人,我只有我自己。
“那時候大學錄取率多低啊,但我考上了,進了警校,畢業后又順利進了市局,我手裏捧着鐵飯碗,做着大家都艷羨的職業,比我那幫城裏人高中同學強了不知道幾百倍!”張桁雙手張開,言辭激動,“本來我以為我就此出人頭地了,但是九十年代初開始,那些當年沒考上大學的人,因為家裏都是城裏人,靠着關係,一路開綠燈,下海做起了生意,還個個發了財!憑什麼!憑什麼他們比不上我,卻能賺那麼多錢?憑什麼我那麼多年了,仍然住在宿舍里,連給我兒子買個玩具都要想一會兒?他們這樣的學歷卻能出手闊綽,還請我去高檔餐廳吃飯,這不明擺着是在看不起我嗎?!”
曹煥皺起了眉,這個小動作被張桁看見,他指向曹煥,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這就是你們城裏人的劣根性!以為自己多高尚!”張桁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走了幾趟緩解他急促的呼吸,再開口時,他又恢復了正常語氣,“最初我只是無意中聽到李成薰父母跟別人的談話內容,他們有家底,不屑那點勾當,所以我就自己去找了那個人。你知道嗎,真的很輕鬆,一條很小的消息都值好幾千元,只一個星期吧,我就差不多賺到了一年的工資。漸漸地,我終於能退掉宿舍,給家裏人買房子了,再說了,沒有人因為我而損失任何東西,大家都開心,這不是很好嗎。雖然中途我失誤過一次,被人發現了,但沒有關係,我把他拉進來不就好了。再後來,我也不用親自去見那些人了,減少了我不少風險,我只負責拉人進來就好,拿到的錢也越來越多,賺錢真是太輕鬆了。
“可人一多,總有不好管的,有些人就是這樣,既想賺錢,膽子又小,差點出事。於是那個人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個葉牡丹吊墜,憑着那玩意才能拿到錢。這吊墜是我準備的,所以我有所有參與者的名單,我制訂了一本冊子,誰要是叛變了,他們一家人都別想逃掉。說到底,還是那句話,我只不過是賣了一些無傷大雅的信息而已,僅此而已!”
“無傷……大雅?那姚、姚謙行呢?”
“你不提他還好,一提我就來氣,要不是姚謙行,我還能賺更多!他以為自己多清高呢,我是好心,想拉他進來,讓他賺更多錢,他那點工資能幹什麼!結果他不識好歹,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廢話,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還用得着他教?怎麼,就他姚謙行有骨氣?骨氣能當飯吃嗎!
“那天,我只不過是想拍他一點圖罷了,那些又不是確定稿,何必弄得緊張兮兮的,你說是不是?他不給拍,那我看一眼總行吧,也不給看,然後他就說什麼要去報警,要我停手,一大堆有的沒的大道理,可我怎麼能讓他毀了我。但是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氣極推了他一把而已,根本沒看到有車開過來。況且,他要是不說那些話,我也不會去推他!對,這是他自作自受!不過算了,他人也死了,我不怪他,再說了,他那幾張圖紙值四十萬,九十年代的四十萬啊,我該謝謝他才是。”
“然後……你讓左商……給你做、做了假報告……”
“不能叫假報告,只是刪掉了一些部分而已。說起左商,那老傢伙也是狡猾得很,竟然把所有詳細報告都留存了下來,一副隨時要造反的樣子,大概也是因為他心眼太多,腦中風成了植物人,老天有眼。”
“你還……殺了余永安,殺了……我父親……”
“這就是他們不對了,姚謙行死了以後,我就沒再和那些人合作過了。第一,我錢賺夠了,人不能太貪心;第二,參與的人太多,姚謙行的事又鬧得太大,我得保護我自己。那之後,我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生活,誰知道,突然跳出來了個余永安。
“幸好啊幸好,他信錯了人,他如果沒把調查資料交給曹東起,說不定現在還蹦躂着呢。所以害死他的不是我,是你爸。”張桁笑着面向曹煥,曹煥表情越猙獰,他笑得越開心,語調都上揚了,“曹東起慌慌張張地來找我時,我氣得不得了,總有像余永安這樣的老鼠屎攪得我生活一團糟。正當我想着怎麼讓他閉嘴的時候,老天給我指了條路,局裏突然收到了兩幫小混混打架鬥毆的警報。我趁機買通了幾個刺頭,讓他們在亂斗中找機會弄死余永安,他們也確實沒辜負我。然而曹東起很讓我失望,余永安死後他竟然就怕了,說什麼都不肯把資料給我,還自以為聰明地上交給了顧茂林。顧茂林那是什麼人啊,人精啊,為達目的不折手段!這樣一份資料到了顧茂林手裏,他才不會交上去,名單上的人哪個不能幫他‘伸張正義’?他從此往後就可以靠着這些人的把柄,去完成他的正義。所以你看,害死你爸的也不是我,是顧茂林,顧茂林要是沒那麼自私,你爸也不會死。哦不對,他應該也會被抓進去吧,按照你爸拿到的金錢數額,估計也是個死刑。”
張桁還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末了對自己得出的結論點了點頭,走回了台階上的位置坐了下來。
“你……你根本沒……沒停手,你……你還殺了余了。”
“殺她的不是我,是他們。”張桁手指向小屋前躺着的兩具屍體,道,“而且她的死,說到底,那都是你們的問題!”
張桁不知為何忽然暴怒,大聲吼起來,聲音撞在倉庫四壁上來回激蕩,震得曹煥暈乎乎的腦袋疼痛不已。他緊閉了一會兒眼睛,挺過一陣眩暈后,才再次緩緩睜開,前方隱沒入陰影里的張桁繃著臉,表情可怖,看向自己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具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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