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媽媽?”
眼前的一切像是隔着一層霧,看不真切,聽不真切,曹煥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被抱起,抱起他的人擁有令人安心的溫暖臂彎,以及撫慰心靈的溫和香味。然而被曹煥叫做媽媽的女人卻顯得很着急,在燈光昏暗的長廊中奮力奔跑,呼吸急促,她輕輕撫了下懷中孩子的背以示安慰,轉頭在曹煥耳邊說了句話。
“媽媽……你說什麼……?”
曹煥極力想要去分辨,大腦卻不聽使喚,卡住了一般無法運轉,他只能抓緊了媽媽的領角,不安地望向後方越來越長的一片漆黑。似是過了一秒,又似是過了幾十分鐘,物理時間在這裏已經失效,媽媽終於停止了奔跑,將曹煥拉離了自己的懷抱。
媽媽!
曹煥張張嘴,這次竟沒能發出聲音來,這加深了他的恐懼,他掙紮起來,可力氣終歸是太小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媽媽把他塞進一個狹小的空間內,然後抽身後退。
別丟下我!
在門漸漸關閉之前,曹煥努力往外一推,半個身子掉了出去,他如溺水的人般猛地拽緊了媽媽的衣服不放手,睜着驚慌的眼睛渾身發抖。媽媽哭着搖頭,淚水滴落在了曹煥手背上,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用了點力將曹煥抓着自己衣服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媽媽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曹煥害怕極了,被掰開的手再次迅速攀住了媽媽外衣的口袋,他努力往外爬,祈求地看着媽媽,期盼她不要拋下自己。媽媽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了曹煥,靜默片刻后,在曹煥以為媽媽終於還是不忍心丟下他時,突然,他被推倒在了座椅上,手裏抓着的從媽媽口袋裏帶出來的鏈子,映照着橙色的火光,劃過一個扭曲的拋物線。
“砰!”
關門聲隔絕掉了一切外界的雜音,轎車沒給曹煥任何適應的時間,絕塵而去。曹煥哭得滿臉水漬,他拉不開車門,只得跪在座椅上拚命拍打着後窗,兩邊的景色倒退得越來越快,媽媽的身影越來越小,在轎車即將轉彎時,他看見媽媽雙手捂面,痛苦地跪在地上,最終被樹影所遮蓋。曹煥想喊,喉嚨里似乎卡着什麼東西令他無論如何都喊不出聲來,開車的司機在此時打開了車載廣播,從音響里傳出的惱人音樂聲鑽進了他耳朵里,帶着空曠的迴音,刺得腦瓜子陣陣地疼,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曹煥才感覺自己的靈魂歸位了,鬧鈴已經響過兩輪,此時正在歡快地唱着第三輪,他揉了揉眉心,伸手停止了鬧鐘。這個夢曹煥太熟悉了,從小到大夢見過無數回,有時是片段,有時是接連纏繞他好幾個夜晚的連續劇,不過只要睜眼回到現實,本還清晰無比的夢境內容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沙粒,會隨着時間緩緩流失個乾淨,抓也抓不住,只留下一些支離破碎的感受,比如恐慌、比如無助、比如憤怒。
且夢裏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那年冬夜,一場蹊蹺的大火使得曹煥與父母從此天人兩隔,這給當時幼年的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在獲救后的一場大病里,他幾乎遺忘了8歲時發生的全部事情,這段記憶被大腦保護機制埋藏在心底深處,時不時會以夢境的方式重新出現。曹煥活動了下頸椎,拉開了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裏頭安靜躺着的銀鏈,便是他從母親衣服口袋裏抓出來的那條,鏈子的另一端掛着一朵扁平的金屬邊框紫色花吊墜。在曹煥模糊不清的記憶中,事發前幾天,這個吊墜總是會出現在父親的手中。曹煥曾對吊墜進行過成分分析、網絡尋找、實地探查等,但都沒有任何線索,甚至連第二個相同的物件都沒能找到過。此孤品不知來處亦不知去處,不知其何用亦不知其何以用。
當然也有可能只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畢竟當時的家已完全燒毀,而這個吊墜,成了曹煥手裏屬於父母的唯一遺物,他只是至今無法接受自己的遭遇,拿這東西自以為是地進行偵探遊戲,放不下那一段過往罷了。
“哎……”
曹煥將抽屜重新推進,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把昨日喝剩的小半杯水一飲而盡。做了一晚的夢讓曹煥感覺像根本沒睡一樣,頭脹地要爆炸,恨不得請假,可請假是要扣錢的,他瞄了眼時間,再拖下去就要遲到了,只得耷拉着兩個黑眼圈起身去洗漱準備出門。
“我國自主研發的天文望遠鏡……發現……”
“近日在美國……境外在逃人員……發生車禍……調查……車輛故障……”
“下面請看國際新聞……”
“近日美國加州……萌寵……請看拍攝的視頻……”
早間新聞女主播清亮的聲音,透過衛生間虛掩的門傳到正在刷牙的曹煥耳朵里,生活的BGM讓他混亂的大腦漸漸蘇醒,似乎又能投入到一天忙碌的工作中去了。
社畜的本能。
大腦帶着嘲諷地蹦出了這五個字。
“早啊。”
前台接待員秦詩揮着新做了指甲的手,向來上班的員工們一一打招呼,待人走過後,她馬上俯身對着粉餅盒上的小鏡子往臉上拍粉,昨日朋友聚餐喝到半夜,以至於今天起床臉色極差,今天這妝怎麼化都化不出她想要的效果。
“在幹嘛呢!好好工作!”一聲吼嚇得秦詩手中的粉餅盒差點脫手摔地,她趕緊坐起身,抬眼就對上了站在門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副主任。秦詩心理打了個顫,宿醉導致反應能力低下,竟然沒發現自動門開了,偏偏這次進門的還是大魔王。
“下班前交1000字檢查給我。”
副主任瞪了秦詩一眼,甩手背到身後離開了。
“這還沒到上班時間呢……”
秦詩閉了閉眼,撇撇嘴嘟噥道。
“喲,被罵了?”
曹煥老遠就看到副主任走進了中心的大門,他刻意在外等了會兒才悠哉悠哉地踩點進門,秦詩聞言瞥了他一眼,哼了聲。
“看過中央台的新聞直播間么?”
“啊?我一個優秀的、為國為黨着想的好市民,怎麼能不看呢。”
雖然只是作為晚上洗澡時候的BGM罷了。
“那你記不記得裏頭有個黑眼圈特別濃厚又深沉的特約評論員?我看你快趕上他了,是不是縱情聲色去了小處男?”
“誰是小處男!”
曹煥一手蓋上眼睛,從指縫裏瞄秦詩,他好歹曾經人稱中華公義法醫一枝花,全靠這張臉攬生意,可不能毀了,他急沖沖跑到前台邊放着的化妝鏡前端詳自己的黑眼圈,有是有兩個掛在那兒,但哪有那麼誇張!再看秦詩,正拿兩鼻孔對着自己,曹煥自覺上當,心裏不忿,他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體道:
“秦大小姐,你卡粉了。”
曹煥擺了張特別認真的臉說道。秦詩聞言立刻雙手捂臉,一把抓過化妝鏡左看右看,發現是曹煥騙她后,憤憤地叉腰道:
“你幼不幼稚!”
曹煥心想還不是你幼稚在先,大仇得報,溜為上計。
“哎順便好心提醒你句,你‘單方面的死敵’一大早就來了,你可好好想想自己欠他幾個案子吧。”
秦詩低頭翻着快遞登記簿,頭也不抬地說道,聽得曹煥是心頭瞬間緊了緊。這“單方面的死敵”,指的是安湖市檢察院公訴科副科長譚北海,年紀雖輕,但因能力出眾,跟開掛似的已經升上了副科長的職位,此人極其認真敬業,恨不得所有事都親力親為,送案子收案子這種小事也要親自跑一趟鑒定中心,並且相當恪守時間,曹煥說案子一個星期出,他就會正正好在7天後的早晨出現在這裏。然而這些都不是讓曹煥心生敵意的重點,重點是,自從譚北海第一次出現在中心,曹煥“一枝花”的美譽就開始大打折扣。譚北海其人不知吃什麼長大的,頭身比堪比模特,那叫一個玉樹臨風,常年西裝筆挺但又不是個太拘謹的風格,比如襯衫總是開着兩顆扣等,明明濃眉大眼的面孔卻冷峻得很,聲線低沉又少言少語,是萬年不變高居最受歡迎榜單的類型。當譚北海和曹煥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就連中心主任有時候都會拿“對比之下真是可惜了”的眼神看着曹煥,讓曹煥那顆玻璃少年心自動自覺地要他遠離一切譚北海可能出現的場合,避免同框受辱。
曹煥正猶豫着要不到文書區躲躲的檔口,譚北海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法醫區的入口處,他看到曹煥的時候明顯愣了下,隨即露出標準的社交性微笑,向著曹煥點了點頭。
“8:10分了。”譚北海走到曹煥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曹煥下意識地想後退,但咬牙硬生生忍住了,“我以為你遲到了。還是說確實遲到了?”
曹煥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向大門口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案子拿到了就請吧,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可我還沒拿到你承諾給我的全部案子。”
譚北海仍然保持着貼近的姿勢俯視曹煥,那邊秦詩拿着快遞登記簿擋着臉,只露個眼睛開心地看曹煥吃癟。曹煥轉頭朝看戲的秦詩齜了個牙,順勢轉了個圈躲開了譚北海的氣場範圍,背對着他隨手向後指了指道:
“你都拿到案子了,那肯定從法醫接待的小姐姐那裏聽說了其他案子的情況,就不用我多贅訴了吧。”
“……行,那我下次再來找你。”
譚北海顛了顛手裏的案子,禮貌地跟秦詩點頭道別,離開了中心。聽到自動門開啟又合上的聲音,曹煥才肯轉頭看一眼,確定人走沒影了,他迅速撒腿溜進了法醫區。
“出息!”
秦詩在他背後喊了聲,曹煥頭也不回地向下比了個拇指。
“老大————————!”
一個肥碩的身影從迷宮般的法醫區拐角處衝出來,以與身材不相符的速度撲向曹煥。
“我!天!”曹煥一邊估量了下要是正面被這肉彈戰車撞到該判個幾級傷殘,一邊堪堪側身避開了衝擊,驚惶未定道,“陳彌,你是要我命啊。”
陳彌一個優雅轉身,哭訴道:
“老大你是不知道啊,檢察院那尊大佛簡直了,連珠炮似地盤問我剩下的案子什麼時候出,我說一個理由他能舉一反三堵我,我、我、我感覺就像是作業沒做完被班主任逮着訓的小學生,太恐怖了,童年陰影!”
法醫接待的小姐姐剛好抱着要寄出的案子路過,隨口接道:
“哪有你這尊佛大呀,是吧彌勒。”
陳彌嘿嘿嘿地摸了摸頭,比了個贊,表示萬分同意。
“舉一反三是你這麼用的么,他怎麼找你去了,一般我們小姐姐不是會告訴他進度的么?”
曹煥說著朝法醫接待小姐姐拋了個飛吻,被小姐姐欣然握住並捏碎了,還扔地上拿腳尖碾了幾下。
“我怎麼知道啊,他一進來就問‘曹煥呢?’,你不在,遭殃的當然就是我了。”
“這語氣學得還挺像。”
曹煥拍拍陳彌的肩膀,哼着歌繞過了他。
上班時間過後,前台等候處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有些是等候檢查的委託人,有些是等候拿案卷的法院送檢人員,他們或坐或站的,要麼聊天要麼玩手機,整個中心開始熱鬧了起來。中心主任葉懷國每天準時11點一過,一定會走出辦公室巡視自己的領地,此時他正慢慢踱着步東瞧瞧西看看,挺滿意中心的現狀。接近大接待室時,葉懷國依稀聽到從里傳出了吵鬧的聲音——類似勸阻聲夾雜着哭喊聲——儘管這樣的場面中心裏經常有,但也沒能讓他習慣,每每聽到這類聲音他都得提心弔膽一下,就怕是來鬧的。畢竟“司法鑒定中心”聽着像是個有大靠山的司法部門,其實卻只是個第三方民營機構,雖由司法部管轄,卻更像是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裏的外姓子,出事了自己擔,鬧大了把門關。葉懷國吸了口氣,順了順胸口,快步朝大接待室走去,想看個究竟。
一進門,沙發邊跪着的中年女性與青年男性就給了葉懷國極大的視覺衝擊,差點眼前一黑厥過去。男性青年的右手包裹着厚厚的紗布,他兩臂垂在身側,低着頭一語不發。旁邊的女性則拉着大接待室主任顧鶯歌的手,仰頭朝着她大聲哭喊着,哭得撕心裂肺句不成句,依稀能聽清幾個字,大致一直在重複的意思是:孩子是家裏頂樑柱,右手沒了做不了工,家裏半年都入不敷出交不出這一千二的鑒定費用云云。顧鶯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也試過把這位女性拉起來好幾次,奈何實在是力氣不夠,只能一邊抽着茶几上的紙巾遞給女性,一邊揀着詞語勸慰。顧鶯歌眼角餘光看到葉懷國進門,下意識抬起頭來想叫聲主任,然而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心裏想着怕這女性一會兒聽到是中心主任,難保不會轉頭纏上葉懷國不放。
葉懷國站在門口看了會兒,起了惻隱之心,畢竟生活不易,誰都可能有無助的時候,他抿了抿嘴,抬腿大跨步走去了旁邊玻璃隔間的財務工位。財務仝靖從早上坐進工位開始,直至現在的幾個小時裏,一直不停地一邊翻着財務本,一邊噼里啪啦地按着計算器,計算器隨着他的動作一翹一翹的,簡直下一秒就要起飛。仝靖算錢時專註程度極高,葉懷國叫了他好幾聲才聽見,他扶了扶眼鏡,抬起頭來,微點了下頭道:
“主任。”
葉懷國朝玻璃隔牆外跪地哭號的母子那邊努了努嘴,道:
“減免了吧。”
“稍等。”
仝靖再次扶了扶眼鏡,從桌面書立中抽出了一本用破舊檔案袋為封面、廢棄打印紙為內頁裝訂而成的廢物利用記錄本,對照着財務本開始了又一輪的計算器□□。片刻后,仝靖抬起頭來緩緩搖了搖頭,答道:
“主任,前天那個減免已經是本月的極限,今天這個真的不可以再減免。”
葉懷國醞釀了會兒,努力了把道:
“真的不可以?你要不再算算?”
仝靖點了點頭:
“這麼個減法下去,我們就得改名了,不叫公義,得叫公益,益處的益。”
葉懷國陷入了糾結,心中的天平一邊寫着收支平衡一邊寫着助人為樂,這兩項此時在他的心中瘋狂地玩起蹺蹺板來。
“你看我們上個月上上個月有沒可能挪點,之類的?”
仝靖看了眼貼在工位豎版上的表,抿了抿唇,轉頭朝右側後勤室喊道:
“江姐!”
“誒!”
後勤主管江蘭心江姐,從葉懷國還是安湖市高院鑒定科科員的時候,就已經是高院鑒定科的後勤主任了,他們兩個認識了能有三十多年快四十年,革命友情深厚,甚至江蘭心退休后還被出來自立了鑒定中心的葉懷國返聘了回來。葉懷國倔強起來誰也不聽的時候,也就江蘭心的話能有幾分分量。江蘭心將頭探出門口,環視了一圈,大致明白了是個什麼狀況,葉懷國心軟這是全中心都知道的事,三天兩頭給些困難戶減免費用,算家常便飯的事了,有一年差點赤字到付不起場租,於是她迅速與仝靖對視了一眼,走過來拉起了葉懷國的手臂,一邊向他講起了家長里短,一邊拉着他向大接待室門口走去。仝靖目送了他們離開,鬆了口氣,繼續低頭核起了財務數據。一隻大拇指在此時伸到了仝靖的眼前,仝靖抬眼一看,是坐他對面工位參與了全程又一語未發的大接待室副主任管煢。管煢也是一早到工位就開始埋頭整理未結案,馬不停蹄地忙到了中午,此時她熱淚盈眶道:
“好樣的靖哥哥,保住了我們這個月的工資!”
仝靖雙手抱拳,以示不用謝。
“仝靖,法醫臨床322號案子再寬限一星期吧。”
顧鶯歌好不容易讓那對母子平靜了下來,一臉疲憊地走進玻璃隔間中。
“鶯歌,這筆錢已經拖了半年了,法醫那邊倒是積極,錢沒進來案子早早地就先發出去了,弄得我這裏總有個窟窿在。她倆早點來說不定也能趕上減免,但是你看,繳費通知書發出去后一點聲響也沒有,催了半年,突然來這麼一出,我不好辦啊。”
“那你再看看我,年未三十鬢已白,”顧鶯歌指了指自己漆黑的兩鬢道,“纖纖少女熬成惡毒包租婆。”
顧鶯歌說完嘆了口氣,調出相關案子信息,給經辦法官打去了電話,將情況彙報了一遍。
中華公義司法鑒定中心一般會在每一周的周三統一寄一次案子,由於送撿的案子都包含着重要的證據檢材及案卷,為了能有更多保障,以及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信息泄露,一般只能用郵政法院專遞寄回。秦詩看了看左右兩區的助理們一早跑了好幾趟抱出來的需寄案,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多到活生生在桌上堆出了幾座高樓大廈,光是看着就覺得手酸了。這些案子必須在下午三點前核查記錄完畢,並交由後勤小哥開車送去寄,而從這裏開到能寄法院專遞的郵政快遞點需要將近1個小時,量多的時候郵寄過程都還得再用上一個小時,郵局五點就不收件了,一點都耽誤不得。
這些案卷里,最讓秦詩頭痛的是法醫抱過來的案子,不如送檢文書痕迹聲像的案子那樣簡潔——通常一本案卷加幾張紙的檢材或光盤之類的就沒了——法醫的案卷通常是會包含大量X光片及病曆本的,有時病曆本還不成冊,單獨的一張張接近上百,記錄其條目的檢材單都能打好幾頁的那種,核查一本相當耗費時間。這一個上午秦詩寫記錄單寫到手都快脫臼了,她瞥了眼剩下的量,想着午飯估計吃不上了,權當減肥吧。
頭昏腦脹地終於趕到了最後一個案子,秦詩看了眼手機,三點差十分,她開心得心中開出了小花,忍不住哼歌出聲,就在她一邊隨着自己哼的歌搖擺,一邊最後一遍核查寄送內容是否缺失時,一雙小手搭上了前台桌的桌沿。手的主人身高剛剛過前台桌,需要踮着腳才能將眼睛露出桌沿,她費力地看向秦詩,話語在嘴中醞釀著,每每要脫口而出了,卻似乎覺得語言組織得還不行,再次將其吞咽回去,在腦中又過一遍。
“您好!”
一聲清亮的童聲傳來,帶着略微的顫抖,聽起來很緊張。
秦詩一抬頭就對上了一雙黑黑的大眼睛,過來中心的人時常有帶小孩的,秦詩也沒多想,以為是哪家帶來的小孩調皮呢,她熟練地拉開手邊的櫃門,抓了一顆備着的奶糖,笑眯眯地遞給小孩。
“小朋友跟爸爸媽媽來的嗎?快回爸爸媽媽身邊去,別走丟了。”
“不是的!”
眼前的小孩突然眉頭緊皺,焦急地喊道。秦詩站了起來,好使小孩不用那麼費勁地踮着腳跟她對視,小孩退後了幾步看着秦詩,雙手絞在一起,整個人看起來都惴惴不安的。小孩是個穿着乾淨整潔、梳着低低雙馬尾的小姑娘,看起來至多只有十歲。秦詩換了個更柔和的聲線歪着頭對她道:
“那要不要到姐姐這邊坐會兒,姐姐這裏有很多好吃的糖,一起等爸爸媽媽好不好?”
小姑娘急了,緊緊抿着嘴,她想了會兒,將背着的書包摘下來雙手舉着朝向秦詩道:
“我是來做鑒定的!”
秦詩只當小姑娘是在模仿爸爸媽媽做的事,找人玩“委託鑒定”的遊戲,她立馬從桌下的一堆廢棄材料中,找出了一張鑒定申請單,將其與一支香味珠光筆一齊遞到小姑娘面前。
“好啊,那我們先來寫申請單,不會的字寫拼音就好,寫完了姐姐教你那些字怎麼寫。”
小姑娘眨眨眼,向前走了幾步,她把桌上的筆握在手中,認真地看著錶格上的字。
“那請問這位女士,你需要申請哪方面的鑒定呢?”
秦詩立刻進入角色,向小姑娘問道。
小姑娘抬眼看看秦詩,又看看面前的表格,抓着表格的手微微蜷起,將紙張邊緣捏得皺了起來,她皺着眉用很細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儘管等候區人聲沸沸揚揚,秦詩還是聽清了小姑娘說了什麼,因着這句話,她臉上的表情逐漸震驚,緩了好幾秒才消化下了眼前這個狀況。
小姑娘說的是:
“幫幫我,我被性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