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失眠的隊員們2
雨天,來自非洲的危險很多,各方面都有。比如說,泥濘的道路。利比里亞的道路,首都還可以,出了郊區,基本都是泥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濘萬丈。一場大雨過後,路面上都是水,你以為猛士越野車可以開過去,卻不曾想到也許藏在水中的大坑深達一兩米。因為泥濘車子拋錨的情況很常見。再比如,赤道極端天下下的雷電。任務區的雷達打得毫無規律,感覺只要是個目標,它都想擊中。前幾天,營區的一號哨兵就反映說連續兩道雷電打在距離哨位不到十米的地方,要是再偏一點,後果不堪設想。而在去長巡的路上,有一片空曠的田野,防暴隊的猛士越野車在上面馳騁,就像一個移動靶子一樣,時刻都能吸引雷電的注意。還比如說,各種叢林裏的毒蛇猛獸,雨天都是它們活躍的好時節。長巡的路上,出了首都市區后一直到巡邏點,至少有100公里以上的原始森林,其中包括沼澤地。在去實地踏查的路上,他親眼看到過蟒蛇、黑曼巴、綠曼巴、蝮蛇、竹葉青等各種蛇類,聽本地人說還有金錢豹、黑猩猩、鱷魚等大型攻擊性動物,假設長巡的車隊在經過這片原始森林的時候發生故障,下車修理的隊員就非常容易被這些蛇類和大型動物攻擊。想想都可怕。
萬幸的是,車上還帶了海事衛星通信電話,他幾乎是毫不遲疑地抓起電話就打。電話打通了,小隊長報告說沒事,車隊正在穿過原始森林,通信中斷了,只能靠海事衛星電話聯繫。他長出一口氣,懸着的心放鬆下來。自然,在心臟經歷了這次刺激以後,這個美妙的中午是沒法休息了,十分鐘他就得打個電話去問問前方的情況。
怎麼說呢?前方的情況不差,也不好。長巡車隊一路開進是比較順利的,就是泥濘的道路讓車速推進很慢,原計劃4個小時能到的地方,硬生生開了大約7個小時后才到達。到達任務地點后已經是下午三點了。結束巡邏后,車隊開始往回撤,初步預計回營區的時間是凌晨兩點。於是他在指揮中心坐等。
真正的危險在回程的途中發生了。危險來自於兩個方面。第一,在經過一個小村莊的時候,由於今天的傾盆大雨,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橋看起來能通過的係數很小,而橋下,是洶湧奔騰的河水,前方報告是否要通過?接到情況后他馬上向隊領導作了報告。隊裏迅速召開分析會,分析會後,他再次與前方進行了確認,並將隊領導的意見進行了傳達:除駕駛員外,全體人員攜帶裝備下車步行通過危橋,車輛小心謹慎通過。這個決定有一定的冒險性,但沒辦法,人員如果留在半路的危險性更大,天知道隨着降雨這橋會不會隨時斷掉,那樣的話整個執勤小隊的人員將有可能在橋修好前都回不了營區!按照這裏的修橋速度,半個月算是最快的,一個月馬馬虎虎,兩個月能好就不錯了。總不成讓這個小隊在外流浪這麼長時間吧?他讓駕駛員一直開着衛星電話,一步步地指揮車輛、人員、裝備慢慢通過危橋。在經過緊張的半小時行進后,終於所有的車輛人員都安全通過了。等到衛星電話傳來小隊長“safety”的報告后,他長吁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掛掉電話。摸摸身上,衣服都濕透了。第二個危險在凌晨一點的時候出現,與當初擔心的情況不謀而合:一輛車子在原始森林中拋錨了!在那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圓數十公里渺無人煙,連個燈光都沒有的地方拋錨,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執勤小隊長是個有擔當的人,簡單跟他彙報情況后,馬上組織隊員進行搶修。經過2個小時的搶修,車子終於順利排查故障往回走。兩個突發性的危險雖然都順利化解掉,但經過這麼一折騰,時間比原定計劃又推遲了好幾個小時,這也是導致他雖然很疲倦,卻不能睡着的原因。
現在他躺在床上,耳朵里卻一直在聆聽着對講機的聲音。車隊回來預計還要2個小時,等到回營區,應該是凌晨五點到六點之間。這個時間段里,他必須每十分鐘與前方聯繫一次,誰知道路上還會不會遇到其他突發性的事情呢?在國內他可不會這樣擔心,可這是維和任務區啊,執勤路上只有靠自己,誰都指望不上。他就是執勤小隊的精神支柱。為了不影響其他人休息,在車隊恢復手機網絡后,他與執勤小隊長建立了微信通信,十分鐘手機就會震動一下,讓他的心安心一分。儘管如此,他是絕對不能讓自己睡着的。他一把接一把地捏着自己的大腿,讓一陣陣的疼痛來刺激極度嗜睡的大腦。
失眠者C把手機調成了震動,以便能不影響宿舍其他人休息。但對於失眠者D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卵用。失眠者D的床鋪和失眠者C的床鋪是並排的,而且頭對着頭。
集裝箱板房宿舍住着六個人,中間一條通道,兩邊各三張床,為了不讓睡中間的人腦袋對着別人的臭腳丫,所以一般的睡法是頭對頭、腳對腳,由此引發了維和宿舍文化中經典的一句:我們十指相扣,腳心相對,看自由港日落,憑大西洋風吹。
所以,每當失眠者C的手機震動響起,失眠者D都能感受得到那陣陣的悸動。
但是,這不是失眠者D睡不着的主要原因。他的原因在於,生物鐘還沒有調整過來。
上個星期輪到失眠者D站崗,夜崗,一個星期。防暴隊的營區分為固定哨和流動哨,固定哨是在固定的崗哨上站崗,流動哨是在營區里四處巡邏。崗哨三班倒,夜崗是從晚上十一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
以前在格林維爾營區的時候,形勢沒有那麼緊張,雖然晚上也要站崗,但形式多於內容。主要的因素是兩個營地所處位置的不同。格林維爾營區地處偏僻,周邊的人員不多,只有零星幾間小屋。中國防暴隊的營區安札在聯利團格林維爾分部裏面,聯利團格林維爾分部在空曠的地方用鐵絲網圍起第一道防禦屏障,要害地點全部安排有保安站哨;在這個大圈裏,分別駐紮着中國防暴隊、印度防暴隊、烏克蘭直升機分隊、軍事觀察員5隊等等機構,各自用鐵絲網又建起第二道防線。中國防暴隊的營區正好處在分部的中間。也就是說,要突進到中國防暴隊的營區,必須得經過分部的鐵絲網和保安,要繞過其他防暴隊的營區,還得經過中國防暴隊自己設立的固定哨和流動哨。所以,安全是非常有保障的。但是在自由港新營區呢?地處港區的繁華地段,進出的車輛、人員非常頻繁,周邊的居民區住得也密集。自由港營區兩面是全開放式的,一面有茂密的草叢,成為潛伏貼近的天然掩護。一面是個停車場,停放着港區的運輸車輛,一排排的密集堆放,稍加掩護也容易接近而不被發現。半封閉的兩面中,一面瀕臨大西洋,海水不深,退潮的時候可以利用夜色的掩護潛水靠近。最後一面稍微好一點,面對着港區,燈火通明,在暴露非法潛入者的同時也會把崗哨暴露在別人面前。所以,對於自由港營區的安全防範,隊部一直抓得很緊,站哨的隊員也非常累,一晚上基本不能有絲毫的鬆懈。
晚上站哨容易受到驚嚇,尤其是中國維和部隊在馬里和南蘇丹遇襲后,利比里亞的局勢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根據當地的報紙聲稱,蒙羅維亞的武裝搶劫也多了,好幾起都是持槍搶劫。有一天晚上,失眠者D在崗亭上站哨,突然響起了一聲“砰”的聲音,久經訓練的他沒有絲毫的猶豫,迅速抓起身邊的防暴盾牌進行格擋,並把身子伏低。他搞不清楚聲音從哪裏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槍聲,但是他知道,作為崗哨首先要注意保護自己,再通知其他人。就在他試圖找出槍聲來源並準備通過對講機發出警報的時候,“乒乒乓乓”的聲音連續傳來,夜空中一陣璀璨。他抬頭一看,原來是市區有人在放煙火,一個個衝天的煙花把夜色下的蒙羅維亞照耀得五光十色。
他怔怔地躲在防暴盾牌后看着漫天的煙火,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聽到的疑似槍聲是煙花綻放的聲音。在經過再次確認后他才站了起來,四周觀察了一下,其他哨位的隊員陸續從防暴盾牌后冒出頭。所以站個夜哨是非常不容易的,白天訓練,晚上還得提心弔膽,一點瞌睡都打不得。
像這樣的夜哨,三個星期就得輪到一次。每次輪到站夜哨的時候,開始兩天非常難熬,體內的生物鐘時刻在提醒他該休息了,該睡覺了。每次他都得跟生物鐘作鬥爭。後面幾天,慢慢適應了。可惜的是,一旦適應了晚上通宵站哨,等到周交班后,又得進行新一輪的生物鐘調整,否則晚上就睡不着,就像今天晚上一樣。
睡不着,他就容易夜尿。站夜哨的時候,為了抵抗睡魔的侵襲,他的方法是風油精加喝水,一旦困了抹點風油精可以清醒一會;多喝水就容易尿急,一泡尿下去,人總會清醒一會。時間長了,他就養成了夜尿的習慣,每天晚上不起床幾次都不行。
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了,正好起床把肚子裏的尿排一排吧。於是失眠者D躡手躡腳地起床,悄悄推開房間門走了出去。
失眠者D走出房間的時候,正是失眠者E腦子裏謀划工作最關鍵的時候。
失眠者E是晚上最後一個走進房間躺下休息的人,躺下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他不知道的是,失眠者C在他躺下前半小時剛剛躺下。失眠者E本來想開燈把明天的活動計劃重新再看一遍,但是他看了一下宿舍,所有人都躺下了,他就不好意思再開燈了。
明天的活動很重要,因為聯利團的最高首腦都要過來營區參觀。這是中國防暴隊自由港營區建成后首次迎接這麼高規格的來訪客人,直接影響到以後的工作能否順利開展。
明天的節目初步是這樣安排的:上午客人過來后,首先在會議室進行簡單的介紹和彙報,接着播放一部防暴隊自己製作的宣傳片;然後通過現場展示的形式,向來訪客人展示中國防暴隊信息化建設成果,包括營區監控、車載短波電台、無人機等等;展示完畢后是一個互動交流的環節,主要是對勤務工作科學合理推進進行探討。下午議程有兩項,一是防暴戰術演練,二是由徐政委帶領來訪客人參觀武器裝備展。晚上是充滿中國元素的文藝晚會。可以說,一天的安排是滿滿的,每個環節銜接得很緊密,環環相扣,就像一張中國山水畫一樣,一步步地展現在來訪客人面前。
這些工作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繁瑣複雜。每一個議程,都涉及到不同建制的分隊、人員、裝備,而這些,需要靠失眠者E一個人進行協調。假設他是一個在機關工作過多年的邊防警察,也許這不是個事。可惜的是,他才入警沒幾年,一直在基層的邊防派出所從事小民警工作,所以讓他來統籌這個活動,讓他感到壓力巨大。
剛接到任務的時候,他不是非常清楚即將到來的困難,只用了一個簡短的“是”來回答部署任務的隊領導。等到開始真正具體工作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要搞一個活動是多麼的困難。
首先是人員的協調。每個環節必須有專門的隊員進行對接,要有軍事骨幹進行演練,要有語言隊員進行翻譯,要有技術人員進行操作,要有後勤隊員進行保障,要有戰鬥隊員進行警衛,要有宣傳人員進行攝錄像……按照防暴隊的編製看,這些人員都不缺,缺的是很難聚在一起。比如說吧,預定了演練的軍事骨幹和警衛的戰鬥隊員,每天要進行外出執勤巡邏,營區要站崗放哨,這些工作都是按照建制小隊來執行的,這就意味着從各分隊抽調人員的方案行不通。那麼按照建制小隊來演練呢?又遇到問題,因為軍事骨幹是分散在每個作戰單元的,建制小隊戰鬥員的素質參差不齊,勢必影響到演練的整體效果。所以,他連續溝通了好長時間,才勉強通過調班調崗來確定了人員。
其次是物品。不到維和任務區永遠不會知道物品有多缺乏。例如文藝晚會吧,演員的道具就是個問題。原計劃向來賓表演一場中國傳統的武術,但到了倉庫一看,從前幾支防暴隊遺留下來的物品里,刀劍已經生鏽了,棍棒已經折斷了,衣服已經破舊了,勉強湊起來的幾套裝備穿上去,哪裏有中國維和警察防暴隊的威武氣勢,簡直比上世紀八十年代走家串戶耍雜技的戲班子還要寒酸!可是,沒有辦法啊,他記得隊領導說過一句經典的話:“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哪多”。說不得只能想盡一切辦法去完成。刀劍生鏽了,他帶着隊員邊練邊磨,讓刀劍重新蹭亮起來;棍棒折斷了,他帶着隊員在營區周邊到處找樹枝,一根根地削成棍棒;衣服破舊了,洗洗縫縫晾起來,有顏色褪掉的,他還自作聰明地到市場上買來了顏料塗上去。不知道花費了多少的精力,好不容易勉強把晚會的節目排練起來。
最後是技術人員的問題。技術人員防暴隊有,但不多。比如說無人機的操作吧,只有一個人會熟練使用。但是為了展現效果,參觀當天需要3架無人機同時起飛。另外兩個人怎麼辦?他在隊員中排查有沒有興趣學習的人,隊員一聽說要學習價值上萬元甚至數十萬元的無人機的時候,嚇得臉色都綠了。要是操作不好摔了怎辦?況且都沒有基本的理論和技術基礎……好說歹說,磨破嘴皮,還不容易說通了兩名隊員來學習。不過隊員跟他達成了口頭協議,要是無人機摔壞了,所有責任由他承擔。他咬咬牙,違心地答應下來。他祈禱,希望不要發生那樣的事,他可憐的一點薪水連無人機的一個翅膀都賠不起。可是還能怎麼辦呢?為了確保每月那點可憐的工資不至於從天上飛散開來,他與兩名新手隊員從最基本的理論操作學習起來,每天不眠不休地鑽研。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無人機在他們的研究下搖搖欲墜地起飛了。在經過一段時間強化訓練后,兩名隊員終於能夠熟練掌握了飛行操作技術。至此,他才敢利用有空的時間把放在貼身口袋的銀行卡安全放回了錢包。
就在他以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時候,被隊領導兜頭潑了一盤冷水。
那天他信心滿滿地把整個活動的程序向隊領導彙報了一遍,以為這段時間的成果能夠讓隊領導滿意,沒想到隊領導突然問了一句話。就一句話,讓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隊領導問,如果那天下雨怎麼辦?
是啊!下雨怎麼辦?他回答不出來。他所有的方案計劃都是設定在晴天進行的,可是卻沒有考慮到,現在已經是雨季了。連綿的陰雨天氣不知道何時是個盡頭,太陽就像待嫁的黃花閨女,從不輕易拋頭露面。要是那天下雨了,所有場外的表演就泡湯了。那麼問題來了,如果沒有場外表演的支撐,來賓們都參觀啥呢?
他徹底蒙住了。
隊領導看到他因為熬夜充滿血絲的雙眼,不忍心責怪他,只是跟他說,還有時間,好好準備幾套方案吧,做事情得想細想全想萬一。
於是他再次對方案計劃進行了修改。在那段時間裏,幾乎每天的休息時間不會超過4個小時。
他的努力馬上就要出成果了,就在明天。是好是丑,明天就是最後一關了。所以躺在床上,他是睡不着的,他還得把所有的流程在腦海里過一遍,具體到每個細節,是不是還有遺漏的地方?還來得及來不及修補好?還會不會有什麼突發性的情況?如何應對?
失眠者D的起床開門聲並沒有對失眠者E造成什麼影響,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活動流程的反覆鑽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