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失眠的隊員們

第五十章 失眠的隊員們

不過,考慮到蒙羅維亞的現實情況,在徐曉偉召集黨總支開會後,大家覺得還是應該站好最後一班崗。當徐曉偉以書面的形式向國內報告了這個情況后,也得到了國內的大力支持。就這樣,中國防暴隊成了聯利團歷史上第一支從進駐開始執勤直至結束,從來沒有休息過的警隊!

隨着確定了將會有第五支中國維和警察防暴隊前來接替,隊員們彷彿已經看到了回國的曙光,一個個心裏驚喜萬分,連晚上,似乎都可以安穩地睡個好覺了。

要知道,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們幾乎沒有踏實地睡過好覺,一個個似乎跟患上失眠症的午夜遊魂一樣,在蒙羅維亞自由港的夜裏遊盪。

就比如這個集裝箱板房房間裏的6個人一樣。

防暴隊的集裝箱房間一般來說有4個人一間、6個人一間和8個人一間,其中尤以6個人一間的居多。所以如果要打比方舉例子,6個人的房間最好,也最有代表性。

說太多的名字可能讀者記不住,就姑且以失眠者A、B、C、D、E、F來代替吧。讓我們看看這幾個失眠者的晚上是什麼一樣情況。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四隻羊……一百隻羊……五百隻羊……一千隻羊……九千隻羊……”煩惱,還是睡不着!

這不是第一天失眠,已經連續好一段時間了。他的失眠來自於身體的疼痛難忍。

此時正值利比里亞的雨季,在這個號稱“非洲雨都”的地方,沒有國內春夏秋冬四季分明,只有旱季和雨季兩個季節。“旱季曬死,雨季澇死”,這是失眠者A來到任務區維和半年後的總結。旱季的時候,每天艷陽高照,室外地表溫度每天幾乎都保持在50°以上,失眠者A和隊員們都在期望雨季的到來。但是,一旦雨季來了,失眠者A又馬上叫苦不迭。怎麼形容這裏的雨季呢?隊員們經常開玩笑,說:“也不是每天都下雨啦,一星期才下兩場而已。一場3天,一場4天。”

連綿的雨季就像是漏水的水龍頭,滴答滴答的,似乎不把自來水廠的水漏完不能作罷。雨季確實帶來了涼爽的天氣。前幾天給家裏人打電話,妻子在電話里抱怨了半天,說杭州的天氣熱得像鬼一樣,出門五分鐘,流汗兩小時。這裏呢?自從雨季來了后,每天都是保持在24°到30°左右的氣溫,舒服得一塌糊塗。可惜就是雨季給曾經留在身上的傷痛帶來了很大的影響,全身關節在連綿的雨季中風濕發作,就像缺少了潤滑油的機械,嘎吱嘎吱地轉動得非常吃力。

就比如現在吧,平躺在床上,腰部就一陣接一陣抽搐性的疼痛。

腰傷是當邊防警察十多年留下來的,慢性傷,腰肌勞損。不知道是不是每名邊防警察都會有這種傷,起碼在他認識的裏面,幾乎都有。邊防警察這個活不輕鬆,站着要能說,坐着要能寫,跑起來得賽得過小偷,蹲點守候時比得上狙擊手。每天別人的時間是24小時,當個邊防警察的時間可能得是48小時。且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辦不完的案件,抓不完的犯罪嫌疑人。

以為這次出國參加維和能順帶着保養一下身體,誰知道不僅要用腦力,還得用體力。白天在新營區工地上搬運國內過來的維和物資,晚上別人休息了還要加班寫材料,三個月折騰下來,腰肌勞損這個老毛病馬上就犯了。旱季還好,白天雖然很熱,但是太陽曬在腰上比較舒服;雨季就慘了,不管是坐是躺,都是陣陣劇痛。腰肌勞損不像其他的傷,猛的一下子過去了,就好了;而是必須得時時刻刻繃緊着腰,一個不小心放鬆,就像針扎的一樣疼痛起來。

腰肌勞損給生活帶來了很大不便,體力活是肯定不能做了,基本的訓練參加起來也很吃力,就連洗個澡、上個廁所都成了問題——腰彎不下去,只能保持着上身挺直,慢慢地往下蹲。有次在上廁所的時候門沒關,一個隊員看到了這個難堪的姿勢,笑着調侃他說:“嗨,哥們,基本功練得好啊,蹲坑還站軍姿呢?”隊員的調侃讓他老臉一熱,身體稍微放鬆了一下,瞬間一陣刺痛從尾椎上升上來,拉了一半的大便硬生生給憋了回去。

看來平躺着是很難睡著了,失眠者A於是翻了個身。沒想到這一翻,腰倒是舒服了,膝蓋又開始疼痛起來。

膝蓋是個新傷,是在進行物資搬運的時候落下來的。那時候,從格林維爾營區過來了60多個集裝箱、國內過來了18個集裝箱,物資多達30多萬件。蒙羅維亞自由港的叉車把集裝箱裝卸到營區后,裏面的物資得搬運到軍用帳篷里,都要靠人力。於是,每天只有這麼幾個動作:蹲下、起立,蹲下、放置,蹲下、整理,每日膝蓋彎曲的數量比以前在健身房騎動感單車幾個小時還多。健身教練說過,動感單車每星期不宜超過兩次,每次不宜超過一小時,如果多了,容易對膝蓋的半月板造成傷害。而前期由於每天不間斷地搬運東西需要反覆蹲下使用膝蓋,失眠者A已經明顯感覺到膝蓋開始疼痛。休息又得不到保障,所以這個小傷就這麼落下來了。等到雨季來臨的時候,感覺就像得了風濕一樣,一下雨就疼。

同時感覺到疼痛的還有牙齒。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可真要命。以前在國內,沒有多少深刻的感覺。因為就醫方便啊!只要身體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往醫院走。單位附近有全省最好的醫院,不需要自己操心,專業的醫生會給出最好的建議,只需要把醫療保障卡刷一刷就好了。到了維和任務區后,才知道這裏真的是啥病都不能得,因為藥品在這裏是所有資源中最嚴重匱乏的。

就拿牙疼來說,除了止痛片,真的找不到什麼葯了。

牙疼可能是上火引起的。上火的原因在於長期吃不上綠色的蔬菜。出發前知道了維和任務區綠色蔬菜缺乏,卻不曾想缺乏到這個程度:已經半年了,唯一一次吃上新鮮蔬菜是大使館送來慰問的一次,每人分了幾筷子。沒有蔬菜,其他的瓜果豆也不多,聯合國供應的,印象中就只有洋蔥土豆胡蘿蔔。這些菜廚師就算變着花樣做,吃多了也會膩。所以隊裏經常會發老乾媽辣醬。這個別說,老乾媽辣醬還是比較下飯的,雖說沒有營養,至少確保了在大熱的天氣里能吃得下飯,保持住了身體所需的基本營養。可是有一點不好的是,老乾媽吃多了容易上火,上火了牙齒就疼。與腰疼不一樣,牙疼沒法舒緩。腰肌勞損可能是因為睡姿不好,稍作調整還能舒服一些,牙疼起來都不知道要把牙齒放到什麼地方去好。腦子裏最大的想法就是牙齒跟發癢,很想用力咬鐵架床,或者把牙齒拔了——可惜都做不到。牙疼還引起了腦袋疼,只要牙根一個抽搐,連着大腦的那根神經也跟着一陣抽搐,在這個漆黑的晚上,隨着雨點打落在集裝箱屋頂的聲音,一唱一和的,讓他無法入睡。

失眠者A在黑暗中打開手機看看,已經是當地時間的凌晨三點了,痛苦還在繼續,看來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入睡了。即便入睡,第二天早上六點還是要起床的。這是他無數個痛苦夜晚中的普通一個而已。

失眠者A手機的亮光刺激到了失眠者B。於是失眠者B知道,晚上不能入睡的不止他一人了。在這個集裝箱板房十多平方米的空間裏,住着6名防暴隊員,每個人蝸居一角,屬於自己私密空間的只有一張床。真的,只有一張床。

現在,躺在自己床上的失眠者B雙眼直勾勾地看着頭頂的蚊帳,似乎要從中發現什麼秘密一樣。可惜在黑暗中蚊帳的頂端只是白色一片,並沒有梵高的《星月夜》那樣多姿多彩。

失眠者B從三個小時前就開始盯着那片白色的蚊帳了,他以為眼睛看得累了,自然能夠入睡。然而並沒有。那片白色的蚊帳讓他的腦海中一直跳動着一張白色的A4紙,這是他最期待也是最害怕的物品之一。

失眠者B是防暴隊裏的筆杆子,每天負責撰寫防暴隊的各種資料,例如領導講話稿、日報、周報、月報、總結、計劃……等等等等。他的文字功底很好,領導很賞識,隊員也很信任,不管是內宣外宣,不管是文稿還是電子文檔,只要和文字搭上邊的,找他基本沒錯。有一段時間,他為自己有這個特長沾沾自喜,每逢看到領導在講台上讀着自己寫出來的稿子、每逢看到國內首長在專報上的批示、每逢看到各種報刊雜誌刊發出來自己給隊員創作的文章,他都有一種成就感。他覺得這是他參加維和的最大貢獻。

可是慢慢的,隨着名氣越來越大,他的寫作任務也開始越來越多。防暴隊進駐新營區后,營建工作基本結束,開始轉入外聯和訓練任務中,領導需要對外交流的機會多了,外國政要到營區視察走訪的次數頻繁了,每次都得幫領導準備好講話稿。在國外維和可跟國內不一樣,他知道的,每一句話都不是代表了個人,說小點是代表中國維和警察,說大點是代表了中國的形象,在國外言論自由的環境下,可能一個疏忽就會被外國媒體打上標籤,影響了中國的國際形象。這個責任可是擔當不起的。所以他得反反覆復、字斟句酌地考慮好領導講話稿的內容,而且要保證領導的講話要照着稿子念。最怕的是一時脫口出來的語言被外國媒體歪曲了。國內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因為畢竟是離開祖國萬里之遙來維和,在任務區通信不是非常發達的情況下,基本這邊的工作、學習、生活情況就靠着他每天的報告來讓國內知悉了。這種報告非常耗時、耗力,本來是平平凡凡的一天,放在國內的時候,可能就是簡單的三兩句話。但在這裏不行。工作的進度、任務區的社情民意、隊員的思想動態、學習生活情況,等等,都需要通過他非常詳細的描述,以便讓國內掌握實際情況,為大後方對他們作出指示提供決策依據。因為後方與前方戰地是物理隔絕的,一個小小遺漏可能就會影響全部決策的錯誤,所以必須謹慎謹慎加謹慎。還有一個甜蜜而苦惱的壓力來自於隊友。所有隊友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筆杆子,也知道他是宣傳的行家裏手,所以找他幫忙的人非常多。維和生活除了艱苦、危險之外,更多的是日復一日的平凡工作,但是在他的手裏,就算是平凡的日子,也總能發現精彩的瞬間。他寫的每一個隊友的故事都很生動,有的發表在國內的知名雜誌上,有的發表在網絡上。對於一個抱着維和夢想的隊員來說,最值得驕傲自豪的莫過於自己的故事或者照片刊登在雜誌或者網絡上,所以大家都想他用筆杆子來刻畫自己,把自己最生動的一面展現出來。他的確感受得到隊員們那種甘於寂寞無名的奉獻精神,所以一旦發現有閃光的瞬間,不需要隊員要求,也會積極主動地去描寫刻畫。

可是隊員太多了,加上其他文字工作的壓力,讓他時常感到時間不夠用。每天,那一張張用A4紙打印出來的文字,在領導手裏傳來傳去,與鍵盤打在電腦上的字一樣,構成了他日常工作的全部。於是,每天他都是工作到深夜。長期用腦讓他不知不覺變得神經衰弱,有時候寫得興奮起來后,躺床上怎麼都睡不着。就像今晚。

其實對於他來說,有時候睡不着也是一件好事情,雖然看着白色的蚊帳有點煩,可是大腦是靜不下來的。他喜歡躺在床上構思,把每日發現的生活點滴在腦海里反覆過濾,於是精彩的瞬間就像金子一樣,經過河水的過濾后在沙碩中顯示出來。一個個作品,就在他的無數個不眠之夜產生了。

就在失眠者A手機的亮光熄滅時候,失眠者B突然想起了網絡上的一個段子:在陰冷的8月,一位幹部倒在一堆打印好的文件中。同事撲上去拚命搖醒:“同志,你醒醒啊!”這位幹部虛弱地微睜雙目,顫抖的右手努力去撿散落的紙張,吃力地說:“這,這是我的周工作計劃、月工作計劃、季度和年度工作計劃、工作記錄本、會議記錄本、黨員理論學習記錄本、黨委工作記錄本、工作日誌、每周、每月工作日誌、考勤記錄本、監控錄像調閱本、月工作彙報表、季談話記錄、專題總結、專項檢查總結、作風效能自查表、個人財產自查表、思想談心記錄表、黨員思想彙報表、民主評議黨員表、年終考核表、對照檢查剖析材料、心得體會以及承諾書……還有,還有下半年的工作思路、工作計劃、工作方案、項目推進表、責任分解表、規劃、整改措施、案件追蹤、安全工作總結、隱患排查分析表、照片、個人述職……請,請一定代我轉交組織。”說完,又陷入了昏迷。同事含淚晃着他的身子:“同志,同志,你快醒醒,快醒醒,組織還……還有要求,還要交電子版……”

想到這裏,失眠者B輕輕嘆着氣笑了起來,笑着笑着,竟然笑出了淚。

失眠者A手機的亮光、失眠者B的輕笑,絲毫不差地落在失眠者C的眼裏。

“小兔崽子,放着好好的機會睡不着,想啥呢?”與他們兩人不同,失眠者C其實已經非常睏乏了,只要閉上眼睛,馬上就能進入甜蜜夢鄉。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的原因在於,出去執勤的小隊現在還沒有回到營區!

這是維和警察防暴隊第一次進行長巡,沒想到途中竟然遇到了這麼多的曲折。作為行動官的失眠者C哪裏就敢睡著了?

失眠者C是防暴隊的行動官,每次隊裏執行巡邏任務的時候,他要負責從領受任務開始,評估、回復、協調、制定作戰方案一直到任務完成回來撰寫好行動報告,才算結束工作。防暴隊一般的巡邏分為長巡和短巡。從進駐至今,一直領受的都是短巡的任務。短巡任務相對比較簡單,只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指定區域的巡邏任務就好了。白天自不必說,安全隱患相對較少,晚上出去雖然有風險,但是畢竟短巡的區域不大,記得最遲的一次到了凌晨兩點的時候也回來了。眼睛雖然困,在撰寫好報告后,起碼還能休息幾個小時。不像這次,真真的要人老命喲!

這次長巡上午出發,不出意外的話,晚上八點前基本能夠順利完任務成歸隊。但是從出發的時候,就有跡象表明了這次長巡可能不會很順利。出發前,天上還下着毛毛細雨,等到車隊離開營區后不到一個小時,陰霾的天空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這次的雨量是進駐任務區後下得最大的一次,從來沒有看到過。豆大的雨點不像是下着的,倒像是傾倒下來一樣,落在集裝箱板房上,像調到最高音密集的非洲鼓點。這不由得讓失眠者C心裏咯噔了一下,趕緊用對講機與執勤小隊通話。還好,通信當時還是暢通的。執勤小隊長彙報說前方一切正常。他趕緊交代了雨天路滑,要注意行車速度,同時要注意保持通信。在得到執勤小隊長的“copythat”后,稍微放了點心。

中午吃完飯之後,他本想靠在辦公桌上眯一會,沒想到對講機里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他猛地站了起來,心裏又開始噗通亂跳。這回是真的出了點事情了。估計是執勤小隊離開營區太遠,加上雷雨天氣信號不好,居然失去了通信!

防暴隊有個非常形象的比喻,說,戰鬥隊員就是一個人的軀幹四肢,指揮中心是大腦。作為行動官的他,就是大腦的中樞神經。必須通過大腦的中樞神經,手腳才能協調。而現在,手腳已經脫離了大腦的控制,怎麼不令人心悸?

對於隊員們,他是放心的。中國維和警察防暴隊的戰鬥力在任務區首屈一指,作戰水平自然不容置疑,路上遇到什麼特殊情況,憑着小隊長的智慧和戰鬥隊員的能力,不難處置。怕的是一些類似於自然的災害,這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如果通信能連上,他至少可以通過指揮中心的監視屏進行指揮調度,規避這類風險,而一旦失去聯繫,事情就會變得糟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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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國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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