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玉劍如虹

美人如玉劍如虹

魏殳話音方落,輕抖馬韁,吹了聲清越的唿哨,白馬“快雪”長嘶一聲,一騎絕塵,當先而去。

他並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只是漫無目的地縱馬疾馳。

快雪穿過筆直的青石官道,路過臨江富戶高高矮矮的山牆,踏過淺灘,又錯過一窩擠擠挨挨的茅草屋,終於撲入一片桃花林里。

夾道落英紛飛,馬蹄踏過淺緋色的花瓣,粉蝶蹁躚,循香而來。涼風撲面,好不快哉。

魏殳煙青色的長袖在風中鼓起,獵獵作響,他像一隻灰色的鷂子,乘風欲起。陳年往事彷彿跟不上如電的白馬,被遠遠地拋諸身後,眼前只有落花,白雲,春風輕輕地擁着他。

穿過桃林,便是春溪。溪邊有一處開闊的草地,綿延數十里。

如今正當季春時分,草地上擠擠挨挨地開着不知名的白色碎花。花朵很細小,像落入凡塵的星子,又在微風裏飄飄蕩蕩,如浮動的雲靄。

白馬在雲端疾馳。

烏蘭朵脫了靴子,正仰躺在溪邊草地上,望着瓦藍色的晴空發獃。忽然貼地傳來一陣得得馬蹄,她側耳傾聽,那馬蹄聲落地均勻、穩健,疾而不亂,御馬的人顯然是箇中好手。

她呼地一下坐起來,拍了拍頭頂沾着的草屑,循聲望去,只見一道淡煙色的影子從遠處疾掠而過,隱沒在東邊的深草里。

“阿紫,你看見那個人了嗎?駕白馬。好俊的騎術——就像踏在飛雪上的海東青。”

崑崙奴叱撥紫木着臉,低着頭,正忙着為小殿下擦馬靴。他擦得全神貫注,眼裏只有一雙駝峰色的麂皮靴,一板一眼地回道:“沒有。”

烏蘭朵踹了他一腳,罵道:“獃子!”

高大魁梧的叱撥紫巋然不動,烏蘭朵見他一副木頭樣,怒沖沖地搶過馬靴,胡亂踩上,打了聲唿哨:

“叱撥桃花!”

名叫“桃花”的汗血寶馬應聲而來,乖順地停在主人面前。馬鐙子爛銀打就,鞍子矇著白狼皮,掐金絲,貴氣里是掩不住的野氣。烏蘭朵翻身上馬。

先前的那匹白馬踏過草地,留下一行翠色的印痕。貴霜多得是雪山與草原,對烏蘭朵來說,追蹤這樣一匹醒目的白馬顯然小菜一碟。

不消半部《賽馬曲》的功夫,那霧靄似的煙青色長衫便重新映入烏蘭朵的眼帘。

白馬的尾鬃像一縷流光,御馬的人似乎察覺到了身後有人相追,清叱一聲,馬蹄一陣疾似一陣。

烏蘭朵不緊不慢地追了一會兒,終於沒了耐心,細細的馬鞭啪地一甩,縱馬貼過去。

叱撥桃花的腳程很快,不過眨眼的功夫,二人已並轡而行。烏蘭朵偏頭一瞧,忽然發現,這隻漂亮的海東青似乎有些眼熟。

她撇撇嘴,並沒有多想,反倒是暗中觀察那人如何御馬。對於金髮碧眸的貴霜王女而言,長得好看的漢人,模樣都是差不多的。

烏蘭朵有意要試試這人,秀眉一挑,吹了句音調奇詭的哨音。叱撥桃花應聲而動,打了個響鼻,揚起前蹄,朝白馬逼去。

那御馬的少年卻不見慌亂,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低伏,引轡,白馬很輕巧地閃身避過。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優雅從容。

烏蘭朵故意迫他,本想看那邊人仰馬翻,如今一擊不成,玩性大起,存了心思要跟人較勁兒。

中原馬匹的腳力畢竟和西域汗血馬相差甚遠,烏蘭朵座下的叱撥桃花有意與白馬纏鬥,不過多時,快雪已氣喘吁吁,黑亮的眼睛瞪着那高駿的汗血馬。

魏殳猛地一扯韁繩,快雪人立而起,穩穩停下,揚起一地飛花。

他蹙起眉,這姑娘金髮碧眼,眉心貼藍寶石額墜,一襲松石綠色的長裙,裙上貼滿五彩斑斕的綉片,顯然是個外邦人。

魏殳沉聲道:“閣下有何見教?”

烏蘭朵很欣賞他的騎術,朝魏殳燦爛一笑,用蹩腳的漢語說道:“沒想到江南也有這樣的好身手。”

烏蘭朵難得誇讚別人,本以為這少年會受寵若驚,喜形於色,不料那人只是撫着白馬的長鬃,淡淡道:

“我中州地大物博,閣下不曾見過的東西太多了。”

烏蘭朵吃癟,嬌蠻地哼了一聲,任性道:“我不管。今天我高興,你本事還算湊合,我們比劃比劃。”

還不等魏殳婉拒,身後一陣馬蹄聲急急傳來,二人回頭一看,卻見馬上是一位面如冠玉的青年。

來人正是安廣廈。他一眼認出,這異族少女正是前幾日折柳會上的貴霜小殿下,烏蘭朵。

他顧忌着魏殳的身份,心下焦急,不由失聲道:“澡雪小心!”

烏蘭朵噗嗤一笑,歪頭問魏殳:“他是什麼人?”

魏殳不答。安廣廈御馬而來,橫在魏殳身前,回護的意思很明顯。魏殳見他神情端肅,不禁有些疑惑,二人對視片刻,安廣廈微微搖了搖頭。

烏蘭朵見他們關係似乎很好,又向安廣廈重複道:“你是誰?”

“我是他兄長——”

“他是我家少爺。”

二人各執一詞,烏蘭朵翠色的眸子狐疑地在他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揚起馬鞭,啪地打了個鞭花,鞭稍指着魏殳道:

“你好看,我信你的。”

她話音一轉,問道:“那個白衣服的真是你主子?”

“不錯。”

“好極。若你輸了,便做我的奴僕。”

魏殳嗤笑一聲:“這位小姐,在下武功稀疏平常,只是個低賤的馬夫罷了。與您比試,恕在下當不起。”

這少年的話聽着很恭敬,可烏蘭朵分明覺得這人在瞧不起她。

“你們南人還有這種狗屁規矩?我只知道貴霜勇士不問出身,不分貴賤,只要比武拔得頭籌,那便是王庭客卿。”

她有意激怒對方,言語譏誚。安廣廈雖不明白烏蘭朵為什麼盯上魏殳,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上了這貴霜小王女的當,反被對家試出武功路數。

烏蘭朵見那自稱“馬夫”的少年無動於衷,自顧自問道:“用刀,還是劍?”

“抱歉,在下不會武。”

小王女顯然不信,嬌叱一聲:“哼,中原的懦夫!”

這姑娘話音未落,只聽金鐵颯地一響,一柄銀亮亮的彎刀竟直逼魏殳眼前。

即便尊為貴霜小王女,剛猛與血性依舊深植在烏蘭朵的骨子裏。她的刀法不同於溫恪的光明磊落,招招帶着凜冽罡風,血氣隱隱,是殺人的功夫。

二人尚在馬背上,快雪又比不過叱撥桃花,魏殳挑腰後仰,險險避過刀鋒,座下的白馬乍然受驚,揚蹄長嘶。

他不料這姑娘如此蠻不講理,又這般難纏,此番若是一昧推拒,恐怕不能善了。魏殳看了安廣廈一眼,沉聲道:“刀。”

烏蘭朵輕蔑地笑道:“吃硬不吃軟的東西!”說著,便取過腰間別著的一把圓月彎刀,拋給對方。

這刀入手很輕,刀片打得薄如柳葉,利而韌,適合輕靈詭譎的武功路數。

“聽聞貴霜盛產鋼鐵,工匠擅鍛彎刀。刀身輕,刀刃鋒銳而冷冽,像琶密鄂州的北風,在對手尚未察覺痛楚的時候,便已一刀封喉了。”

烏蘭朵一愣:“你這南蠻子,知道的還不少。”

少年既已答應比試刀法,烏蘭朵自然不願再占坐騎之利。他二人下了馬,魏殳看了一眼安廣廈,後者皺着眉,半掩在衣袖裏的手朝他比了一隻蒼鷹的形狀。

魏殳心下暗驚,難以置信地看着對面那嬌蠻好鬥的姑娘。若他沒有會錯意,安廣廈指的,當是貴霜王室的海東青徽記。

他將烏蘭朵重新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握緊了刀柄。刀柄精鐵打就,鑲嵌着各色寶石,那璀璨而冷硬的石頭硌得他手心微微發燙。

魏殳出手很快,挑,刺,劈,撥,一心只求速戰速決。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更何況拖得越久,破綻越多。他自幼隨父親習劍法,既然這少女很有可能出自貴霜王室,說不定正虎視眈眈等着他露出馬腳。

他的刀風迅猛、冷冽,烏蘭朵大吃一驚,這“南蠻懦夫”瞧着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如今主動出擊,她竟有些頂不住了。

二人纏鬥之間,柔軟的草地上浮起一片雪亮的刀影,金鐵錚鳴不絕於耳。

烏蘭朵秀眉一挑,心裏有些疑惑。刀影橫至面前,她以為對方會選擇劈砍,不料那雄渾的刀風一拐,反而出其不意地轉作輕靈飄忽的挑刺。

這自稱是“馬夫”的少年雖然功底出色,用的卻不太像是正經刀法。烏蘭朵暗自揣摩,想來也對,中原人的刀法傳承,和貴霜必然是大有出入的。

但心底的直覺告訴她,若是將這人手裏的彎刀換作長劍,說不定會好看很多。

只可惜,他不是用劍之人。

魏殳曲肘橫刀,冷銳的刀鋒倏忽飄至烏蘭朵眼前。她神思不矚,更兼方才已然比斗多時,身為女子,力有不逮,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柄圓月彎刀挾風雷之勢,逼至頸邊。

萬鈞之際,刀風剎那凝滯。儘管魏殳無意傷人,可貴霜王女白皙的頸子上,還是冒出一條細長的血線。

烏蘭朵駭了一跳,不由得倒退半步,心有餘悸。魏殳收回彎刀,長揖行禮:

“承讓。”

烏蘭朵摸了摸脖子,指尖沾着一點淡淡的血珠,不疼,只是很輕微的皮外傷罷了。

她很快鎮定下來。這姑娘說來好笑,雖然敗了,卻彷彿更加高興,笑嘻嘻地對魏殳道:“你不要在中原給人做馬夫了。跟我回王庭吧。”

“我寧願給中原人當牛做馬,也無意做貴霜王庭勞什子的客卿武士。”

烏蘭朵撇撇嘴,中原人慣愛這樣喊口號。假正經。

她翻身上馬,隨口說道:“你不願意,那便算了。這刀你留着,日後若有不長眼的貴霜人要惹你,先得問問我的刀。”

她一抖韁繩,叱撥桃花長嘶一聲,遠遠地去了。

太陽已經偏西,魏殳將彎刀歸鞘,正不知這件東西該如何處置,忽然察覺似乎有人正緊緊盯着他看。

那人的視線很燙,灼着他的手,幾乎比夕陽更加純熾。

不是安廣廈。

魏殳困惑地抬頭,愕然發現,不遠處望着他的竟是溫恪。

溫小郎君卷着一冊書,也不知站在那兒看了多久。他見魏殳望過來,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

魏殳愣怔片刻,很快釋然了。他身如飄萍,一無所有,而平章公子卻家財萬貫,前途無量。相逢陌路,或許才他與溫恪應有的歸處。

那邊沈綽正低頭逗弄獵犬,他見溫恪終於動了,隨口問道:“喂,恪兒,看什麼呢?”

“沒什麼。”

沈二公子搓了搓愛犬“大四喜”的頭,深以為然:“哼,我就說嘛。那個色目人小丫頭有什麼好看的——哎,我聽說貴霜的娘們,一個個都賽母夜叉,又潑又辣的,誰敢娶!”

溫恪繞過他,徑直往前走去。沈綽把狗放下,幾步追上,茫然道:“恪兒,怎麼回事?最近這麼用功。”他從頭到腳將溫恪仔細地打量一遍,恍然大悟道,“你不會是……被平章大人教訓了吧?”

和哥哥相比,沈綽真像只聒噪的麻雀。溫恪心裏冷哼一聲,嫌他太煩了。

那麻雀不依不饒地拉住他問道:“哎,恪兒。今天那教書的老頭說的‘君子慎獨’,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溫恪鄙夷地看着他:“你沒聽明白?”

沈綽疑惑地搖頭。溫小郎君只好耐着性子,同他舉一反三地說了。這傢伙雖然以前不聽課,可他一旦用功起來,連格式館最嚴苛的老先生都對他讚賞不已。

小郎君講了半天,沈綽卻嘿嘿呆笑兩聲,依舊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

溫恪嘆了口氣。沈綽這榆木腦袋,實在不堪造化,若說“爛泥扶不上牆”也能算個頭銜,沈綽得老老實實陪他一起頂。

他覺得有些好笑,轉念一想,卻忽然懊喪起來——莫非自己在鶴仙兒眼中,也是這副傻樣嗎?

溫小郎君悶悶不樂,捲起書,轉身就走。

那貴霜少女的寶石彎刀別在魏殳腰間,和自己送的流蘇排在一塊兒。他望着哥哥與安廣廈並轡遠去的背影,暗自握緊了拳頭。

已經月底了。格式館的學測近在眼前——

優曇婆羅,他勢在必得。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抱香死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抱香死
上一章下一章

美人如玉劍如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