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優婆青蓮現

花開優婆青蓮現

舞樂且罷,宴飲暫歇。酒德老頭大鬧雅宴的事兒只是過眼雲煙,已然在眾人的談笑間被拋諸腦後了。透過雕花窗格,聽香水榭中暖風和暢,日光熹微。

好香萬金難求,接下來要賞的香,值得眾賓凝神以待。

幾名墨袍童子魚貫入內,為聽香水榭增設三道香席。香品矜貴幽微,增設香席為的是讓每位賓客都能盡情欣賞雅香之妙。

一名墨衣童子恭請孟回起身移步。孟回傻站着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剛才的“雪中春信”與輕歌曼舞,不過這行香雅集的前菜而已。

賓主換座后,幾名雪衣的侍香少女捧着香具飄然入內。雅集的主香馥郁峻烈,宜配淡茶。侍女便請孟回先用一盞清鮮的碧螺春。接着,她取一塊溫過的濕絹,替來客凈手。

孟回這書獃子何曾被這樣服侍過,當即受寵若驚地紅了臉,坐立難安。那侍香少女微微一笑,奉上一道老山檀香木,輕聲細語道:

“請公子凈鼻。”

孟回小心翼翼地接過盛着檀木的小盒,有些無措。他暗中觀察左右兩邊的士子,只見他們優雅從容地接過檀香,輕輕扇嗅。

孟回心有不解,只好依樣照做。他所不知的是,這一步“凈鼻”為的是排除濁氣,以便心無旁騖地賞下一道香品。

香席很快設好。每張黃花梨的矮几上,都陳列着賞香香具。一側放着香匙、香箸、香印等打篆用品,另一邊則是幾枚香盛。香盛內置盤香、塔香、卧香等各色陪香。

香席正中,則是一頂小巧的龍泉青瓷鬲式爐。天青色的熏爐底部,鋪着一層細膩香灰,以使爐壁受熱均勻。香灰白如秋霜,以曬后的松針和紙灰焚盡,過篩而成,養火而透氣。灰堆里埋着小巧的炭團。

香具一一陳列好,侍香少女這才捧出一隻鼻煙壺大小的纏枝青蓮匣。眾賓客直起身,好奇探究的目光紛紛聚集在這小小的掐絲琺琅香盒上。想必盒中盛着的,便是這次雅集的主香了。

溫有道將香盒輕輕打開。眾人引頸一望,只見一段指節長的漆黑枯木卧在寶藍色的匣底,黑如煤灰,平平無奇。隔着三尺距離,這段枯枝也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香氣。一些人不禁目露失望之色。但在座卻有博聞多識、火眼金睛的客人,一見之下,當即失聲驚嘆。

溫有道將眾人神態盡收眼底,滿意地微笑着,緩聲道:“這便是外域貴霜的鎮國之寶,大名鼎鼎的‘優曇婆羅’——萬金難求一寸的神木奇香。”

雅閣內一時靜極,接着冒出一片嘈嘈切切的低語。

聽聞這香來歷撲朔離奇,向來為官家所寶愛。流入中原的“優曇婆羅”金貴無比,別說民間商旅,就連宮中娘娘,都難得一聞。

這香既為貴霜鎮國之寶,彼國嚴禁私下販運。少許落入中原的金貴香木,自然是直接從貴霜王室流入天家的。

“優曇婆羅”雪藏深宮多年,從未聽說過有誰能將它據為私有。沒想到如今官家竟將這異國香木賜與了平章大人,足見天子對溫氏的恩寵厚愛。

眾人心下肅然起敬。

陳高義盯着那段枯枝,長眉緊鎖,攥緊了衣袖。他只道溫平章近來在朝中有些小麻煩,連官家都對其頗有微詞。朝臣們只知旬日前,天子單獨召見了平章大人,此後便將其外遣臨江了。

原來這召見並非旁人以為的天子降罪,而是賜香。如今平章大人竟慷慨地將這四段“優曇婆羅”捧出,邀人品茗共賞,那麼一切的懷疑與猜度皆成虛妄。

他暗嘆一聲,朝中這些風言風語竟不過道聽途說而已,反而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由面色一慚。

他心下惴惴難安,又忽然鬆了口氣。鄒氏一族與自己的老師在朝中政見頗合,又是出了名的清流。如今鄒氏嶄露頭角,臨行前,老師便囑咐他此次赴宴需借雅會而行結交之誼。

如今雅集尚未結束,這寫好的拜帖還未曾遞出。陳高義左右搖擺,躊躇片刻,決意還是將籌碼壓在老牌世家身上。等雅會過後,他便改投拜帖於溫府。

他胡思亂想間,卻聽平章大人侃侃而談,介紹起這貴霜國寶的來歷。

“想必各位都聽說過,這‘優曇婆羅’是西域傳說中的神木。神木生於終年積雪的琶密鄂州,生長極緩,衰頹枯槁。百年才生得一寸,千年開花,萬年結果。若遇冬雷擊木,反能枯木逢春,在冰雪中萌發新芽。這盒中的香料,正是一小節雷擊枯木。若點燃此香,便可一窺婆羅花的剎那芳華。”

在場大多數賓客紛紛嘆服。今日能有幸得見這傳說中的神香,全托平章大人的福氣。少數仍持保留態度,拭目以待,不願相信如此輕而易舉便能見到傳聞中的貴霜國寶。

溫有道言罷,將香盒擱在矮几上,喚道:“司香。”

那位名喚“司香”的,正是其中一位抱香侍女。她點頭應喏,雙手奉上一柄三寸長的象牙刀。刀刃薄如紙,冷似霜,溫有道用銀葉夾將“優曇婆羅”的枯枝取出,雪刃在香木上輕輕一刮,死褐色的木料上竟浮起翠玉色的香粉,粉末簌簌落入銀碟。

安廣廈看着碧翠的香粉,抿一口茶,思忖片刻,像是想起什麼,意有所指地望向當朝平章:“在下聽聞鄉野傳說,‘優曇婆羅’是十年前我朝遠征貴霜,彼國不敵而獻降的貢品。倒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溫有道的取香的手微微一頓,從容應答:“不錯。貴霜擾我邊民,先帝此戰,可謂師出有名。我朝大軍一路西行,勢如破竹,直搗貴霜王庭。因為此戰大捷,最終迫使貴霜王庭盡數上貢國寶‘優曇婆羅’香,民間便戲稱此捷為‘抱香之徵’。此戰大獲全勝,光耀我朝浩浩天威,大彰國力之盛。只可惜不久之後,我朝與貴霜簽署協約,准許兩地互通往來。礙於兩國邦交情誼,正史中,並未記載出征之事。”

安廣廈將茶盞擱下,微笑道:“這香木來之不易,當真千金難求。平章大人深得帝心,又慷慨設宴,實乃我等之幸,在下欽佩之至。”

在座的紛紛附和,溫有道很謙虛地應下。

安廣廈卻輕望着垂在膝間的煙青色流蘇帶,凝眉沉思。

對於“優曇婆羅”的來歷,民間眾說紛紜,朝官諱莫如深。他心知,這埋沒於前朝塵灰里的“抱香之徵”,遠不止“礙於兩國邦交,不曾載入史冊”那麼簡單。安廣廈有心旁敲側擊,平章大人的回答卻依舊清明在躬,滴水不漏。

先是不知所蹤的魏殳,然後是大鬧雅宴的遠遊公舊仆,如今又現貴霜國寶。這小小的聽香水榭里,波瀾迭出,暗流涌動。安廣廈面沉似水,倒不知這位平章大人今次邀他來臨江,究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在座眾賓的目光都聚攏在這翠色的香粉上,或艷羨,或嘆服,或揣度。溫有道似對周遭的眼光毫無所覺,從容不迫地繼續行香。

他不緊不慢地打開熏爐蓋,以火筷打散香灰,這一步是為“松灰”。接着,他取出長頸灰押,將雪白的香灰輕輕壓平。香灰壓好后,平章大人手執香掃,清理熏爐內殘香,然後在平滑如鏡的香灰上,擺好銀香篆。

他取過銀香匙,將翠色的“優曇婆羅”粉末細細篩過香篆。待罅隙被粉末填平,溫有道將銀香篆穩穩提起,香篆便已打好了。眾人一瞧,那雪似的香灰上,唯餘一枚香粉勾出的、蒼青色的雙耳蓮花紋。

行香有諸多講究,其一便是焚香須取其味,而不在取煙。在聽香水榭的深房曲室中,若火氣過烈,則香氣頃刻間便消散殆盡。唯有慢火幽煨,才能保持香意經久綿長,不焦不竭。

眾人屏息凝神,溫有道將蓮花紋的香篆輕輕點燃。只見一點棗赤的火光間,裊裊升起青白色的煙霧。

鬲式爐爐小巧精緻,釉色澄澈典雅;上蓋鏤空,雲紋錯金,飄着輕紗似的霧。席間眾賓客握爐傳香,凝神細賞,聽香水榭便籠在一片靜謐幽微的玄妙氣氛中。

那翠色的香篆緩緩燃燒,朦朧的香氣隨着徐徐盤桓的煙靄,蒸騰氤氳。

初如春雨驚風,在微涼中帶出柔煦,讓人想見高而徐引的雅士。煙霧漸漸變得高而直,眾人再品,“優曇婆羅”的香氣轉為濃馥峻烈,如驕陽熾火,灼燙襲人,恍惚如見絕色美人,朱顏含怒。秋風吹老美人面,煙氣倏忽一矮,香意又轉瞬間漂泊無蹤,芳跡難尋。

須臾之後,香篆焚為灰堆。生的死滅了。死的枯槁了。

焦黑與蒼翠,熱炭與冷灰,有情與無情,方寸與千里,萬期和須臾,生與死,傷與滅,皆盛在這盞小小的熏爐里。不過頃刻之間,便如徜徉四季。“優曇婆羅”香當真是剎那一現,青煙過後,唯余說不盡的風流。

“優曇婆羅”真不愧是萬金難求的外域名香。

儒學講究“以氣養性”,眾人沉浸在觀香的妙悟里,似有所得。待得最後一點翠色焚為飛灰,賓客心底對平章大人的最後一絲猶疑,也同時消散了。

溫有道撥了撥“優曇婆羅”的餘燼,滿意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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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耐心讀到這裏。

如果小天使們在本文中看到了與史實不符的奇怪內容,請默念三遍:本文架空,本文架空,本文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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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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