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卦戲姻緣

懶卦戲姻緣

酒德先生曹老賴梗着脖子,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吐不出來吞不下去,只好悻悻然閉上嘴。

行香雅集既已開始,街上看熱鬧的人群也早已散去。春長巷暖風拂面,雨燕銜泥,二人一時無話。

曹老賴忽然“嗐”了一聲,縮着腦袋,輕飄飄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老頭多管閑事,該打,該打!”

說著,他仔細地看了看魏殳的臉色,眼珠一轉,從黃包袱里掏啊掏,摸出幾根蓍草,笑嘻嘻地說道:

“公子,今兒趕巧,我給您算一卦?”他不等魏殳拒絕,伸出灰撲撲的五指,強行推銷道,“老頭這雙手,可靈得很。我這‘天下一人’,可不是胡謅的。公爺在世的時候,全靠我替他卜卦呢,靈驗。招財進寶,消災除厄,牽姻續緣,您看要算哪樣?”

酒德先生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等了一會兒,魏殳卻不搭理他。酒德老頭瞧着公子殳破爛的廣袖,覺得少爺今天大概遇見倒霉事了。於是他清了清嗓子,決定講些少爺愛聽的。

他十指翻飛,擺弄着幾根光禿禿的蓍草,裝模作樣地掐算一番,忽然“啊”地大叫一聲。魏殳微微皺眉,不知他賣什麼名堂,只見老頭眯縫着眼,嘿嘿一笑,打拱作揖道:

“公子,我瞧您今日眼帶桃花兒,正是紅鸞星動的吉兆啊!老朽這一卦剛剛好,艮下兌上,是為‘咸’卦。卦辭‘亨,利貞;取女吉’,琴瑟相和。對方大約是位熱情主動的小美人呢。我的少爺,您這天賜的好模樣,可別成天冰着臉,人家小姑娘見了該多傷心吶。”

魏殳無奈地看着他,自嘲一笑:“我這樣身無長物的棄子,沒有姑娘會喜歡。”

酒德先生連喊幾聲“晦氣”,趕忙去捂他的嘴:“公子豈能妄自菲薄?我這卦可靈驗着呢。”他袖着手,一屁股盤在地上,嘟囔道,“老頭不僅算着有位小美人,還算出這美人有錢得很,要將公子捧手心裏寵着。不出三年,您二位便可玉成好事,到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呀——我點名要‘八百里風’。”

魏殳忍俊不禁道:“寵着?世上哪有這等跳脫大膽、不拘禮法的奇女子。你總不要我入贅公主府吧,公主她老人家年紀都夠做我娘親了。”

曹老賴本就是瞎編亂造,只想教魏殳高興高興。現下目的也算達成了,他笑嘻嘻道:“天機不可泄露,再說那就不靈驗了。”

“曹老賴,你同我講這麼多,不就想騙我請你喝酒么?”

酒德先生撓了撓蓬亂的頭髮,笑彎了眼,翹起大拇指,恭維道:“少爺懂我。”

魏殳抿着唇,猶豫半晌,嘆道:“如今不比昔日,這春長巷已沒有我請得起的酒家了。”

曹老賴要求不高,能喝着酒便成。他熟門熟路地領着魏殳七拐八拐,來到一處陰暗狹小的館子。

館子門前挑出一個酒招子,上書“琶密鄂州土產”幾個歪歪斜斜的漢字,邊上是一串中原人看不懂的楔形文字。掀開門帘一看,店中鋪着一條鮮艷的波斯地毯,坐在櫃枱後面管事的,竟是個高鼻深目、金髮碧眼的胡人。

店面不大,沒有跑堂的,就掌柜一個招呼客人。這會尚早,還不到飯點,小小的麵館略顯冷清,那掌柜的胡人便撐在柜上打瞌睡。

聽着有人點了菜,掌柜的晃晃頭一瞧,只見一個面生的來客含笑望着他。那人身量修頎,衣衫破損也難掩眉目的清俊,鴉黑的長發襯得他面色愈加蒼白,彷彿帕米爾高原終年不化的積雪。

魏殳蹙眉低咳兩聲,仔細看了看櫃面上寫着的菜名。

手抓羊肉,奶疙瘩,奶皮子,辣醬牛肉麵,油波辣子羊湯麵片,烤饢,還有各種江南人聞所未聞的麵食。麵條又分毛細,二細,韭葉,大寬,二寬;飲料則有奶茶和奶酒。魏殳覺得有些新鮮。

只可惜公子殳現在是個窮人。他算了算所剩不多的銅板,指尖略一捻動,很豪邁地排出幾文大錢:“要兩碗韭葉羊肉面,兩袋馬奶酒,不要辣。”

那胡人愣了愣,似乎沒睡醒。

“老闆,”客人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兩碗韭葉羊肉面,不要辣,外加兩袋馬奶酒。”

“哦,哦!”掌柜的胡人低頭看櫃枱上排着的大錢,又看客人蒼白修長的指尖,晃晃腦袋,用蹩腳的漢話朝後堂大吼道:“韭葉不放辣!”繼而回頭,用牛皮酒袋打好馬奶酒,遞給對方。

雖說是胡人開的店面,裏面倒也引進了許多本地特色的土產。其中一樣,便是“嚇殺人香”。

這“嚇殺人香”並非香薰,而是一種茶。此茶頗負盛名,香氣濃烈,因此雅客文人戲稱之為“嚇殺人”。魏殳和曹老賴自然是喝不起了,便坐在這嚇死人的茶香里隨意閑聊。

魏殳拔出牛皮酒袋的軟木塞,向櫃枱要了兩隻破杯,把馬奶酒倒進去。

曹老賴這個時候能見得安廣廈,想必闖了行香雅會。魏殳沉聲道∶“你今天得罪了溫有道,不怕他找你麻煩么。”

“找老子的麻煩?”曹老賴喝酒才不用杯子,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吹鬍子瞪眼地哼了一聲,“我還巴不得他來找麻煩呢!”

他咂咂嘴,瞅了一眼櫃枱上繼續瞌睡的胡人,小聲嘟噥道:“嗐。可別說那位大人了。要不是在他那兒喝了‘八百里風’,哪會覺得這馬奶酒喝起來像酸梅茶。老朽活了這輩子,也沒再喝過比聽香水榭的‘八百里風’更有風骨的酒了。”

魏殳垂下眼睫,沒有搭話。

“面來了面來了,端好——”

清湯白面碧蔥,一小碟羊腱子,騰騰冒着撲鼻的香氣。掌柜的又給他倆送了棗茶。

魏殳輕聲道了謝,把碎羊肉倒進面碗,用筷子挑了挑,別過頭,蹙眉低咳。魏殳望着面出神,半晌后,似是自言自語:“......他以前遠征,也是吃的這些么。”

這些不過是琶密鄂州人常吃的東西,至於行伍間有沒有,酒德先生其實不大清楚。可偏要逗一逗少爺。他眼珠一轉,嘻嘻笑道:“那是自然。不僅吃的這些,還必加紅油辣醬。”

說著,也不管魏殳同不同意,徑直端了兩碗面到櫃前。櫃枱上正放着一隻盛滿辣椒油的大盆,魏殳眼睜睜看着曹老賴豪氣干雲地各舀了三大勺紅辣油淋在碗裏。那琶密鄂州來的掌柜很讚賞地看着。

清湯變作紅湯,魏殳看這顏色,覺得自己已經飽了。他提起筷子拌了拌,放下;再拌一拌,又放下。思索一會,還是取了小勺來,舀一點湯,低頭淺淺抿一口。他瞬間露出難以描述的表情,猛灌了幾口棗茶,長舒一口氣,決定還是先喝酒。

馬奶酒初嘗溫溫軟軟,回味酸中帶甜,別有風味。

曹老賴說得不錯,“八百里風”確是他喝過最好的酒。雖然如今沉痾纏身,家徒四壁,已非比昔日,魏殳卻總忍不住買點便宜的來解饞。

曹老賴吸溜着麵條,四處觀望了一會兒,唉聲嘆氣道:“還剩下不到三年,如今朝廷又盤算着議和啦。眼見胡人的生意都做到江南了,平章大人還在湖上與人清談論道,賞香聽曲呢。論他奶奶的道!這都算什麼事兒嘛。”

魏殳喝一口酒,笑道:“既如此,明知我沒錢,那你還帶我來做胡人的生意,把錢送他們。”

曹老賴噎了一下,強行辯解道:“我一介小老百姓,和溫平章能一樣兒嗎?”

魏殳用筷子撥開辣椒籽,無所謂道:“議和也好。過去用遠遊公項上人頭換兩邦十年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欣欣向榮,國庫充盈,不也是一手好買賣么。”

曹老賴瞠目結舌:“少爺,您過去可不是這麼說的。”

魏殳淡淡道:“不曾割地,不曾賠款。用一人之命換千萬人的命,官家做得不錯。”

這些糟心事說起來未免讓人感到不快。酒德先生將筷子擱在碗上,拿破衣袖抹了抹嘴,小心地觀察魏殳的神色。

公子殳卷着麵條,沉着冷定,無悲無喜。提起當年那場腥風血雨,昔年那個脆弱無依的孩子如今竟也能做到無動於衷,面無殊色。

曹老賴不知該為此感到擔憂還是高興。他暗恨自己口無遮攔,不知好歹,非要揭公子的傷心事。他頓時有些無措。或許,今天帶少爺來吃麵條就是件蠢事。他像個多愁善感的老媽子一樣看着自家少爺,盤算着該說點什麼。

一袋酒很快見了底,麵館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檯子不夠用,就不免有客人來拼桌。

眼見一碗面從熱氣騰騰變得又冷又坨,在周圍三兩客人的頻頻注目中,魏殳覺得還是應該珍惜糧食,更何況,他確實餓了。

所幸冷麵嚼起來沒有熱面那麼辣,魏殳硬着頭皮吃了一會,還是感覺冷汗發背,熱氣上臉,喉頭干癢,眼冒金星。

他抿起唇,覺得背後的陳傷隱隱作痛——或許他不該喝酒。當然,也可能是方才吃面辣到的。

溫家那個小兔崽子下手可真是沒輕沒重。他恨恨地想。

對面曹老賴訕笑着搓搓手,從黃布包袱里掏出幾枚銅錢:“老頭子年紀大了,沒別的念想,就盼着公子您好好的。”

“這飯當然不能公子請老頭子吃。”曹老賴不由分說,將銅錢塞進魏殳手裏。魏殳一言難盡地瞧着他。

“公子且開心些,過三年,您可是要娶新娘子的人——還是有錢人家的新娘子,好看得很。”

魏殳不料他竟還記得那卦象的戲言,有些哭笑不得。卻見曹老賴臉色一板,嚴肅地勸誡:

“公子記得離溫家那個小郎君遠一點。姓溫的都不是好東西,何況我的卦一向很准——您二位的紅線纏在一塊兒,那個溫恪,恐怕將來是要同您搶媳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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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恪:搶媳婦,是可以把哥哥直接搶走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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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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