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他淮月弄舟人

羨他淮月弄舟人

溫恪心中忐忑,臉上卻八風不動。他面沉如水,擺出一副世家公子所應有的高冷倨傲之色,泰然自若地,一點點把衣袖從安廣廈手中拽出來。

廣廈公子眸光微動。方才這溫小郎君毫不避諱地盯着他墜子看,恰如一隻護食的幼犬。他本以為平章公子和傳言中一樣桀驁難馴,不堪造化,可這孩子如今端容肅目起來,竟有幾分神似他的父親。

安廣廈垂下眼睫,似乎自知失禮,略帶歉然地看着溫恪。然而他的目光依舊追着溫恪不放,狹長的鳳眸里滿溢着難以掩飾的關切與惶急。

溫恪抿着唇不說話。

魏殳,安廣廈,他的父親。

溫小郎君忽然覺得自己似乎窺見了什麼真相。溫有道果然有事瞞着他——也對,憑什麼當朝宰執要將秘密透露給他這個不學無術、朽木難雕的兒子呢?這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事。

溫恪漸漸冷靜下來,努力嘗試着把自己從這一團亂麻中摘出來。

可那枚玉墜白得刺目,說不在意,全是假的。

溫恪心中委屈。究竟是多好的“舊友”呢?好到魏殳非提到他不可,好到令安廣廈這樣的端方君子,竟在行香雅集對自己公然變色。

他壓下心底的鬱氣,決定乾脆賭一把。在座的都是各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若傳言非虛,那麼以安廣廈的為人和身份,絕不會在此刻的行香雅集上,與溫有道當面對質。

安廣廈言語中透露的訊息並不太多。一個“這些年”,一個“託付照顧”,倒也能拿來做些文章。溫小郎君心下稍定,計上心來。他欣然微笑道:

“我自然認得澡雪。他是個很好的人。”

“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說。”

“只可惜——廣廈公子雖說名滿大江南北,我卻從未在他那兒聽過閣下大名。”溫恪言罷,略一皺眉,審慎地看着安廣廈,像是在質疑他是否所言非虛,“他竟也與公子交好?可憐他孤身一人待在臨江,若你們真是舊識,又緣何這些年都不來看他?”

溫恪這幾句話連蒙帶騙,真假參半。他在賭安廣廈的回應。

“我自然……”

安廣廈聞此言,似乎有些信了。他不料溫恪有此一問,微微攥緊了衣袖。廣廈公子似乎想辯解什麼,最終卻苦澀地斂眉,什麼也沒有說。

溫恪的質問彷彿一面鏡子,鏡子裏的他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廣廈公子微微閉眼,斂容端坐,又變回平日溫雅和煦的模樣。只是他眼底的期待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淡很淡的哀涼。

溫恪一擊得勝。看來他們這“舊友”,並不如安廣廈所描述得那樣和睦。

水岸邊,一隻白鷗飛起。霜天和白鶴似乎又都是溫恪的了。

來自安廣廈的千鈞壓力倏地消散。這難以匹敵的對手竟如此外強中乾,不堪一擊,溫小郎君愣了一下,很是意外。他本該感到得意才對,卻無可自抑地被這種孤獨所感染。

他不屑地撇嘴。如果自己有幸能有魏殳那樣的朋友,又怎會忍心冷他那麼久。

*******

手執沉香白雪帖的的人並不多。

聽香水榭中設有七八張矮几,疏疏落落坐着不到二十人。在場諸公,數溫有道威望最高,主持行香的的雅事,自然落在他身上。

溫有道今日着幅巾青衣,仙風道骨,倒也是個芝蘭玉樹、風流倜儻的美髯公。他手執一線“雪中春信”香,香氣清冷,卻暗藏一縷幽微的春芳,妙不可言。

雅音過後,便是舞樂。

香霧蒸騰間,七名白衣女子款款而來,和着樂音輕歌曼舞。角落中坐着幾個鼓瑟吹笙的樂師。白衣女子虛轉飄忽,羅袂從風,袖若素霓,巧笑盼兮。

幾名茶水丫鬟自游廊外魚貫而入。她們身着梔子黃色的襦裙,雲環翠飾,手中穩穩托着青釉杯碟,蓮步輕移間帶起環佩悅耳的擊響。

很快,每人面前都被奉上精緻的茶點。點心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塊,白如新雪,卧在天青釉的小碟上,中間綴以桃花瓣,玲瓏可愛。邊上是一壺新沏的明前龍井茶。

孟回不懂琴曲,不懂舞樂,也不懂賞香。儘管不願承認,這塊點心倒算得上是雅集目前為止最可愛的東西。

他早上吃得不多,又是苦苦排隊,又是僵着肩背在雅會上專心枯坐,既累且餓。他望着點心,很沒見識地吞了口唾沫,提起烏木筷,想夾一口嘗嘗。

一筷子剛夾下去,孟回餘光一掃,卻見左右兩邊的世家子弟皆清談論道,對這佳肴視若無睹,只好將筷子悻悻然放下。

“雪中春信”燃至一半,眾人在悠然的舞樂中高談闊論,怡然相樂。孟回四下張望,側耳傾聽,緊緊捏着手心,微微發汗。若是能就此相識一位名流大儒,想必對自己日後大有助益。

坐在最前排的,是一位相貌甚英偉的黃衣的士子。他大約不惑之年,頭戴一頂道冠,正隨着樂音擊節讚歎。

孟回聽周邊士子談論,心下一驚,才知道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陳高義,當朝太常寺卿佟大人的關門弟子。

陳高義端起青瓷盞,牛嚼牡丹般狂飲一氣,將空杯擱回案上。他似乎覺得這明前龍井飲來並不快意,向平章大人直言道:

“好山好水,佳人佳曲,只可惜,差了一杯美酒啊。”

溫有道撫掌大笑,示意僕從入內斟酒。

陳高義並不客氣,仰頭飲盡。他似意猶未盡,藉著酒興從懷裏摸出一卷畫來。

眾人引頸去瞧,捲軸徐徐展開,竟是畫家陳洪綬的《痛飲讀騷圖》。

圖畫絹本設色,一人箕踞案前,案置花盆,盆中開滿梅花。圖中人物右手執杯,左手執卷,痛飲濁酒,狂對《離騷》,橫眉怒目,撫膺而噓,真可謂詩酒風流,性情君子。

圖畫立意超然,惟妙惟肖。陳高義舉起金樽,大笑道:“誰說做名士需才?但使閑來無事,痛快飲酒,讀《離騷》,可稱名士矣。”

陳高義真不愧是豫章第一的風流才子,語出驚奇,狂放任誕。眾人聞言,無不擊節讚歎,點頭稱是。孟回默默記下,決定回家先將這圭臬真言抄寫十遍,再恭謹奉行。

眾人欣賞着舞樂,推杯換盞,飲酒品茗,可謂其樂融融。正談笑間,忽聽得湖面飄來歌一般的哭聲。

“此身如館舍,命似寄宿客。客去館舍空,知是誰家宅喲——誰家宅——”

字字去聲,咬音沉重。前調拖得長而苦,有如呼喪,尾音倒是輕快詼諧,好似快板。

眾人紛紛皺眉回身,卻見聽香水榭外的清湖上,竟漂來一葉竹筏。

筏上站着一個老道,一頭毛驢。老道肩抗一張黃紙幡,幡上大大咧咧寫着“天下一人”四字。春風拂起紙幡,卻見背面寫着“酒德先生”,大約是這老頭的自號。

老頭口中悠然唱着胡謅的歌兒。

這位自號“酒德先生”的,皺着一張老臉,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已經不多了。他撐着竹竿,竹筏便隨着清波漂向聽香水榭。

雅閣內的眾人紛紛停杯投箸,都驚呆了。

聽香水榭中,“雪中春信”尚未燃盡。被團團香霧籠着的世家公子和這糟老頭隔得老遠,卻彷彿能聞見他破道袍上去年的酒糟味,油餅污。

竹筏漂得近前,眾人才瞧着他背上還背着一把胡琴。

老頭輕車熟路地下了竹筏,毛驢就馱着兩隻黃布口袋,跟在他後頭;驢一昂一昂地往前去,那兩隻口袋也就跟着一左一右地晃蕩。

眾人一時愣怔,竟也沒人攔他。

“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嗯?”

那老頭忽然閉了金口,吸一吸鼻子,彷彿在空氣中嗅到一絲隱秘的香氣。清清冷冷,飄飄泊泊。

這清潤濕翠的酒香,令人想起蒼鬱交疊的山影。香氣冷颯,如秋風,又繾綣纏綿,似春花。

那是溫有道宴客的酒,酒罈還擺在桌上。

酒德先生既敢自號“酒德”,當是自封酒中仙。

他似乎對聽香水榭很熟悉,嘿嘿嘿笑了三聲,如入自家門庭一般,毫不避諱地走上前,彎腰,手指沾了一點酒,舔一舔——

酒德老頭那號稱品遍天下佳釀的舌頭突然僵了,木了,啞了,他就這樣獃獃地站着。他咂咂嘴,喃喃低語道:

“這酒,老頭似乎在哪兒喝過。”

陳高義拍案大怒:“哪來的狂徒!這行香雅集,豈是你放肆的地方!”

酒德老頭似乎並不怵這豫章第一的風流才子。他假裝沒聽着,招了毛驢來,毛驢的大腦袋拱在雅舍的竹門間。

老頭伸出手,在其中一隻黃布口袋裏摸索半天,終於掏出一隻紅紙包的小方塊。

陳高義皺着眉頭,只見老頭的手很靈巧地挑開紙包,露出裏麵灰黃灰黃的紙芯來,又吹一口臭烘烘的仙氣,紙包被吹作一盞蓮花。

他伸手,很神神道道地比劃一番,那紙包的紅蓮花居然活了一般,次第綻放。

老頭將蓮花往前一送,陳高義下意識雙手去接,卻聽那酒德先生莫名其妙道:

“春風告訴我,你近來仕途坎坷,懷才難遇,當有此劫。此乃‘牛糞中的狗糞’,上上妙品也,化水服之,可辟百邪——豈不比你在這裝腔作勢,附庸風雅,謀求終南捷徑來得輕快許多?”

陳高義何曾遭過這等戲辱。他勃然大怒,臉色氣得青黑,一把拽住老頭的衣領。

老頭對這身破道袍寶貝得緊,大驚失色,一下變了結巴,胡言亂語道:“唉喲,你手勁兒小點,啊!老頭子可憐就該這麼件破布袋,權當衣服穿穿。你……呵!輕輕的,我這舊衣服可拉不得,很脆——說實在,你可見過像我這衣服那麼全的氣兒沒?油餅,酒糟,仙氣寶氣,運氣福氣,全浸這一身啦!哈哈哈哈……”

言罷,兀自瘋瘋癲癲地大笑。

陳高義咬牙切齒,將這老頭推到邊上,自惜羽毛,不願同這老瘋子一般見識。

溫恪倒是覺得這人很好玩兒,跟着笑出聲來。他還從沒見過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在行香雅集上搗亂。他拉着沈綽坐在一塊兒,兩人交頭接耳,都覺得十分新奇,更覺得過癮痛快。

那酒德老頭拐彎抹角地嘲諷陳高義道貌岸然,簡直大大地駁了在場諸君的面子。

“好酒,好酒!這遠遊公家的酒,真是天下第一的風流!”

老頭胡言亂語,仰頭喝酒,接着大笑,縱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將那破黃幡一把扯下,胡亂系在腰間。黃幡上依稀可辨“天下一人”幾字,真是好大的口氣,惹人發笑。

他這不速之客,就如滾進白粥里的一粒老鼠屎,將大雅的沉香白雪宴弄得一團糟。

溫有道神情冷肅,低聲對僕從吩咐幾句,後者低頭唱喏,快速退出雅閣。

酒德先生髮了一會兒瘋,累了,倚在門廊邊,犯病了似的大喘着氣。

在眾人瞠目結舌中,老頭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摸出一隻形狀鄙陋的酒罈,豪邁地大笑:

“今天,是遠遊公的生辰。我高興……請大家來,喝酒,諸君務必,賞光。”

言罷,他晃了晃陶酒罈。罈子空空,半點響也沒有。

溫恪不知他說的“遠遊公”究竟是何方神聖,卻對這搞砸了雅宴的老頭所推崇的酒倍感好奇。他仰着頭,往裏面一瞧,卻發現壇里空空如也,唯餘一股淡淡的冷香,失望極了。

溫有道和安廣廈二人本袖手旁觀,突聞他這話,竟不約而同驀地變了臉色。

只因這老頭口中的那位“遠遊公”,身負十八般惡罪,早已於七年前,車裂伏誅。

※※※※※※※※※※※※※※※※※※※※

溫小郎君此時還只有小小的願望,只想同魏殳做朋友。他是個沒出息的傢伙,卻不知朋友長大以後,也是能做夫人的,嘿嘿。

【注】

陳高義的話出自《世說新語·任誕》,王孝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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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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