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羨京塵騎馬客

不羨京塵騎馬客

孟回前日用《揖仙錄》換了朱子,又得了溫小郎君贈的行香帖,興奮得一宿沒合眼。他乾脆早早起身,換了洗得漿白的青衿布衣,從灶上揣了兩個熱窩窩頭,披着漫天星輝,第一個來到格式館前。

彼時天色青黑,空無一人的街巷裏風聲寂寂,孟回恍惚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他心下尷尬,自己人又呆,嘴又笨;偏頭瞧見一個身着羅料直裾的青年士子手執行香帖匆匆路過,孟回遲疑了一會,終究沒好意思開口詢問雅集的地點究竟在哪兒。

他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四處張望着穿過整個西華街,從街頭走到巷尾,直至天色將明,館前排隊的士子陸續多了起來。孟回鬆了口氣,心下稍定,決意跟着人群走。

懷裏揣着的窩窩頭已經冷了,有點兒硬。幾步外是賣燙豆漿和熱包子的小販。他趕個大早匆匆出門,全憑一時興奮,如今一摸口袋,才懊惱地發現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孟回有心回家取錢,可回頭一看,雅集排着的隊伍,竟已遠遠甩到西華街盡頭的山牆背後了。他踮着腳觀望了一會,沮喪地蹲下來,將干硬的黍米窩窩頭一個掰成四份,沒滋沒味地慢慢咽下。

倘若名滿天下的行香雅集不過召集一群名流精英清談而已,也不會引得這麼多人擠破了頭搶着要參加。好處盡在後面。

士子們苦苦相候兩個時辰,這萬眾矚目的盛會終於如一位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的麗人,姍姍而來。

排在孟回前面的幾個士子連忙振袖弄冠,挺直腰背,端容肅貌地向格式館走去。

孟回連忙站起身,將吃剩的窩窩頭揣回懷裏仔細藏好。他觀察片刻,很快心領神會,學着那幾個士子的動作依葫蘆畫瓢,以免鬧出笑話。

前排的士子一個個進去了。臨近孟回,他才恍然發現,並不是每張行香帖都是一樣的。

大部分人手中拿的帖子都是樟木底,海棠色緞面,乃是最次的香;其中少部分,拿的是檀木底,藍緞,為中品;只有極少數人,才掌有沉香木底、雪綃緞面的行香帖。

查驗行香帖的,是個臨江府衙請來的老頭。那老頭形銷骨立,一把花白鬍子垂到胸口。他眯縫着眼,聞聞香,接着伸出枯瘦的指節,在緞面上輕輕撮了一下。手指甫一觸到貼金小字,緞面上畫著的“行香”竟剎那間消失了。

老頭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個海棠緞的士子便躬身作揖,轉身進入裏間迴廊。

孟回有些緊張地吞了口唾沫。眼看着前面兩個藍緞的青年進去,他終於磨磨蹭蹭地走上前。

老頭不耐地看着他。這小孩長得面黃肌瘦,略顯呆傻,身上還穿着書學去年定製的青衿布衣;衣服洗得藍中帶白,袖口甚至有些短小。老頭眯縫着眼,倒想看看這窮孩子究竟能拿出什麼來。

孟回頂着老頭探究的目光,抖抖索索地從懷裏將溫恪給的帖子摸出來,兩人瞬間瞪大了眼睛——

竟是沉香白雪面。

那老頭伸長脖子,滿臉懷疑地將孟回上下打量一遍,雙手接過行香帖,湊到鼻尖下輕輕一聞,確實是正兒八經的奇楠香。可這端雅的香氣里,卻詭異地夾雜着一絲黍米窩窩頭的味道。

老頭將信將疑,例行公事地將金字撮去。待緞面金字一消,那便全無疑慮了。他暗罵自己看走了眼,只好很莊重地對這位貧民窟里來的貴客深深一禮,親自接他入席。

孟回天天在格式館上學,卻像第一回認識這個地方一樣,瞠目結舌地四處張望。

長橋卧波,復道行空,兩人穿過曲折清幽的迴廊,眼前忽然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那是一片開闊的湖面。湖邊有一處草亭,黛色的瓦楞上棲着一隻白鷗。臨岸栽了許多松柏,層疊的翠葉下,泊着一尾小小的蘭舟。

老人引他上舟。

那撐船的竟是位白衣飄飄、眉目如畫的妙齡少女。少女朝孟回微微一笑。這書獃子當即手足無措,面紅耳赤。少女俏皮地眨眨眼,不再理他,攬起竹竿,輕輕一點,碧波便將小船盪去湖心。

清風徐來,帶着微腥的湖潮汽,蘭舟在細波上晃晃悠悠,孟回緊緊貼着船舷,心也跟着晃晃悠悠地跳。

湖心水榭隱約飄來清音雅樂,他心中的緊張忽而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躊躇滿志的渴盼。

*******

溫恪和沈綽二人垂頭喪氣地回來。他倆衣冠不整,隨隨便便地拍掉草葉,整理一番,十分低調地溜進格式館,卻忘了把鞋底的污泥一併扽掉。

聽香水榭的雅舍間,安廣廈正在撫琴。彈的這一段,正是高雅清正的《碣石調幽蘭》。

琴是仲尼老琴,恰是溫家肅雍堂里供奉的那一張。

琴面通體漆黑,間髹淡淡栗色,尾部一點硃砂,飾玉徽。腹背有牛毛梅花斷,隱隱露出底下一點八寶灰胎,燦如滿天繁星。

琴桌上,擺着一件銅鎏金博山爐,爐內燃着一線倒流香。香霧頤氣養神,是空翠濕人衣般的清和幽雅。

眾賓客正肅容端坐,凝神細聽,沈綽二人不大好此時進去,只能先委屈一陣,在隔間外聽那安廣廈彈琴。

散音低曠如晨鐘暮鼓,泛音縹緲如風中鈴鐸,按音韻細如抽絲,清圓松透,頗具筋骨。

確乎是一張好琴。

溫恪卻無心觀賞。他摘下一片樹葉,支着下巴,憑欄望着溪底的游魚,神遊天外。

微微愣怔間,溫恪指尖一松,那樹葉便飄落溪上。五彩的錦鯉紛紛浮去水面,輕輕啄着葉片。

沈綽送走了愛犬,溫恪又不理他,正無聊得很。他方才一把金珠明珠全丟完了,囊中空空如也,只好低頭撿了枚石子,砸在溫恪背上:

“喂,你怎麼回事。魂丟啦?嘿!”

“......想看白娘娘會。”

沈綽哼了一聲,對他這副表裏不一前後矛盾的模樣已是見怪不怪了。

他從袋子裏摸出一把茴香豆,回頭望着一眾端坐如松的士子,泰然自若地嘎嘣大嚼,非常善解人意地聳了聳肩。

畢竟我們溫小郎君向來心高氣傲;而這天底下,可沒有哪個心高氣傲的人會隨隨便便把自己喜歡的、想要的,都掛在嘴邊。

溫恪發了會呆,轉過身。透過雅舍雕花的窗格,可以一眼望見安廣廈優雅按弦的手。他覺得沒什麼意思,往後一瞧,竟差點笑出聲來。

只見孟回矮矮地坐在最遠的一排,伸長脖子,拼了命地往前看。他年紀小,前排坐的又是比他高得多的大人。廣廈公子撫琴的風采可謂難得一見,但層層人影疊去,落到孟回這,便什麼也瞧不見了。他左搖右晃,坐立難安,卻又不敢動作過大,唯恐有失禮儀。

溫恪覺得滑稽,拉過沈綽,二人對視一眼,無聲大笑。一笑過後,溫恪卻忽然冷淡下來。他凝眉望着孟回,轉念一想,越發覺得自己實在吃了個悶虧。

若有可能,他倒是寧遠假扮一天孟老三的兒子。

這孟老三是孟回的爹。老爹快六十啦,正是和藹慈祥的年紀,最喜歡小孩兒。那樣溫恪便能順理成章地大半夜不睡覺,在灰白色的月影下編心愛的柳枝蟈蟈籠。

第二天一大早,他可以和鄰里街坊中一般大的孩子一起,高高興興地跑去白娘娘會上瘋鬧,看打把勢,跳大神,看雪片一樣成堆的白鶴。而親手挑出那本《揖仙錄》的人,必定也是他。

最好孟回也能頂着他的名頭,這樣自己便不用被溫有道整天按着頭皮管東管西,學勞什子的大學論語中庸孟子。而孟回呢,便能光明正大、順理成章地坐在席間視野最好的位置,心無旁騖地融入這雅集,進而結交一幫和他一模一樣的酸儒書生。腐儒們一同講經辯史,清談論道,相互吹捧,豈不妙哉?

溫恪嘆了口氣,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湖的對岸,淺淺的墨色勾勒出臨江縣城高高矮矮的牌樓,門堂,風火山牆。

他輕而易舉地在層層疊疊的牆的灰影里,一眼望見了最高的平章府邸。

牆外的人拼了命想進去,牆裏的人又費盡心思想出來。真是荒唐可笑。

安廣廈一曲彈畢,迎着眾人讚歎欣賞的目光,從容優雅地回到席間。儘管滿心不願,溫恪也不得不承認,安廣廈真是按着詩書禮樂的標準塑出來的一位端方君子。

眼下席間僅有兩處空位,一處最左,在溫有道身邊;一處最右,緊挨着安廣廈。溫恪當然不願意和父親坐一塊兒,更不想丟人現眼地直接坐在地板上,只好委委屈屈地選擇了右邊。

他和沈綽二人好不容易坐定,抬眼一瞧,卻在廣廈公子腰間,瞥見了一件分外眼熟的東西。

這分明是魏殳的墜子——不,不是同一件。這一枚的絛帶,顯然不曾斷過。

一式一樣的玉色,甚至連那煙青色的灰度,都如出一轍到令人驚心動魄——恰似他二人站在一起,望着同一片染着秋霧的霜天。

溫恪不敢置信,他心底一涼,如遭當頭棒喝。

溫小郎君木然側身,眯起眼睛,很不客氣地盯着那枚墜子瞧。半個時辰之前,他才發現一件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珍寶,沾沾自喜地護在懷裏。可如今這寶物竟被毫不相干的人竊走,還如此堂堂正正、唯恐天下不知地拿來炫耀。

那片霜天竟不是他的。溫小郎君瞬間出離憤怒了。

安廣廈很優雅地斂袍坐下。他身如松柏,端正、挺拔,袍袖曳地,紋絲未動。煙青色的絲絛乖馴地貼着廣廈公子的衣裾。層疊交錯的衣擺間,只露出一點瑩潤可愛的玉色。

究竟有沒有“澡雪”,又是不是那隻鶴仙呢?

溫恪心下惶急,恨不能用眼神將安廣廈討厭的麻衣燙出一個洞來。

他的目光實在過於直白,安廣廈若有所覺,偏過頭,對他微微一笑。溫小郎君悚然一驚,像遭遇威脅的貓一般警惕地炸起毛,卻不料那安廣廈和煦地開口,似乎早就認得他:

“你便是溫家的小郎君嗎?在下臨沂安廣廈。”那儒雅隨和的廣廈公子竟很有禮貌地向溫恪輕聲致謝,“澡雪這些年辛苦你們照顧了,在下感激不盡。小郎君日後若有什麼難處,在下自當傾力相助,在所不辭。”

溫恪皺起眉,目光從玉墜緩緩移到安廣廈的臉上。他假裝鎮定自若地直起身,閑話家常般笑道:

“你也認識‘澡雪’嗎?”

安廣廈聞言一愣,理所應當道:“我是他的舊友。”

舊友?溫恪心底泛酸,頓時改了主意,不願再給這廣廈公子好臉色看。他冷哼一聲,惜字如金道:

“他可從沒和我提過你。”

安廣廈不說話了。他側過身,漆黑的眼眸沉沉地看着溫恪。溫小郎君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正尋思着哪裏露了馬腳,卻見一向溫雅的安廣廈忽然斂容肅目,冷言相向:

“平章大人這是什麼意思——魏殳究竟在哪?”

溫恪還不及說話,卻被他一把扼住衣袖。

安廣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說謊。你根本就不認識魏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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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認識,還抱過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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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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