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之國(七)
宋青山並沒有瞎說。
泥塑的臉確實和先前不一樣了,原本橢圓的輪廓變得有了些許稜角,眼睛鼻子的形狀都明顯了不少,雖然大體上仍舊是模模糊糊的一團,但看那寬闊的腦門和整個五官的比例,的確和眼鏡有些肖似。
偏偏眼鏡拒不承認,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些什麼。
他不承認也沒什麼關係,總之其他人是越看越覺得像,聯想到眼鏡昨夜的種種表現,眾人都恨不得離這神像三米遠。
“要不直接砸了吧。”許蔚提議道。
這一群人像驚弓之鳥似的遠遠盯着一個小泥塑研究個沒完,光是看着她就覺得煩。
她不認為這個泥塑神像會是什麼重要物品——重要的是神像背後的隱秘,而不是這尊泥塑本身。
邪祟之物早早處理掉或許更好,砸了說不準還能試出點別的名堂來。
“不行!”眼鏡一個箭步衝到泥塑跟前。
剛剛抻着脖子說泥塑不像自己的是他,現在衝出來護着泥塑的也是他。
這人屁事怎麼這麼多?
許蔚自是不可能發善心去苦口婆心地勸他,不砸就不砸,愛咋咋地,帶着蔣夕回屋睡覺。
眨眼到了第三天早上。
和昨天一樣,監工的黑袍人將他們帶到田裏后便轉身離開,一直到午飯十分才再次出現,在田間兜兜轉轉了幾圈后選定了一個年輕的女人,走到了她的身邊。
那舉棋不定的樣子,好像一個人懸着一雙筷子,正在考慮要夾哪個菜,現在考慮好了,便不再猶豫,一筷子伸了下去。
女勞工被黑袍人帶走,許蔚貓着腰,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後面。
蔣夕正在那邊有一鋤沒一鋤地翻着土,忽然見身旁的許蔚動了,連忙跟上,二人一路追到城牆邊,迫不得已停了下來。
黑袍人帶着女勞工走小門進了城,門那裏有人守着。
讓許蔚驚訝的是,白愛萌和柴超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也悄悄地跟了上來,見許蔚轉頭看他們,兩人抬手做了個捂嘴的動作,表示自己絕對會保持安靜,不會給許蔚惹亂子。
來就來吧,來得剛好。
許蔚一挑眉,揮手示意柴超蹲下。
柴超看不明白她想做什麼,但這個時候也沒法出聲問她。
柴超向來是個厚道的老實人,但凡別人跟他說點什麼,他第一反應就是聽話照做,見許蔚沒有跟他繼續比劃着解釋解釋的意思,便不明就裏地低頭蹲了下去。
而後背上猛地一重,一隻腳踏上了他的背,他差點被踩得臉朝下栽到土裏去,趕緊伸手牢牢撐住地面。
原來是許蔚指揮着蔣夕踩了上來。
柴超苦哈哈地當了人肉墊腳石,馱着蔣夕和白愛萌攀上了城牆,正準備繼續蹲下把許蔚也馱過去,卻見女人後退兩步,一個起身,乾脆利落地翻了過去。
那城牆有兩米多高,雖然許蔚本身就身量高挑,那靈活的身手依舊震了柴超一把。
四人小隊沒廢多少功夫便翻進了城內,方才在牆頭上時許蔚高高地往下望了一眼,找准了黑袍人和女勞工行進的方向,快速地跟了上去。
這次和旅客們前天進城時走的不是同一條路,一路上都沒見到什麼人,幾人躬身小跑,很快追上了黑袍人的腳步,一路尾隨來到一座高大的泥塑建筑前。
這建築形似教堂,有着寬大的拱門和高聳的尖頂,前兩夜找線索時四人都曾來到過這裏,許蔚還進去兜過一圈,當時沒發現有什麼異常,這泥巴教堂和無名城中的其它建築一樣,裏面空空蕩蕩,除了一排排泥巴凳子和一個泥巴講台外什麼也沒有。
蔣夕窩在房屋的陰影里,縮頭探腦地看見黑袍人帶着女勞工進了教堂,以眼神詢問許蔚是否要現在跟上去。
許蔚沒有回應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掂了掂手裏的鋤頭,似是在評估這件武器的趁手程度。
蔣夕:?
他姐原來一直把鋤頭給帶在身上的嗎?
等等,好像哪裏有點不對?
少年驀地回頭,全身血液在下一秒全數涌到了頭頂。
他們被發現了。
三個黑袍人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着他們。
那一瞬間,少年的腦海中涌過了無數種可能。
他們會被怎麼樣?
被帶回田裏繼續勞作?還是被扔出城外?亦或是……像前面那個女勞工或是昨天那個男人一樣,被帶進教堂,然後永遠消失?
少年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接下來,他看見身旁的女人邁步向前,一步一步,徑直走到了光亮處。
然後掄起鋤頭,一把鋤在了正中那個黑袍人的腦袋上。
蔣夕:OoO#!!!
未免有些過於無所畏懼了吧!
第一天帶他們來的那個黑袍人一箭射穿胖子眉心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啊!
許蔚當然不是忘了那一茬,但是都已經被發現了,她能有什麼辦法?
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如果所有的黑袍人都是箭術大佬,那她也只能盡最快速度衝到他們面前,趁他們拉弓之前,先把他們幹掉。
運氣很不錯,直到她一鋤頭把為首的黑袍人鋤了一個趔趄,他們都並沒有要從寬大的衣袍里掏武器出來的意思。
看樣子並不是每一個黑袍人都是武林高手。
身後三人這才回過神來,齊齊沖了出來。
黑袍人的身手並不怎麼好,一舉一動都十分木然,幾人沒費什麼力氣便成功將他們制服。
這場耗時短暫的群架鬧出的動靜出奇的小,黑袍人們全程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響,被許蔚掄了一鋤頭的那個黑袍人癱在了地上,其餘兩人被眾人按住,許蔚抬手,扯下了其中一人的帽子。
出乎許蔚的意料,兜帽底下是一張五官健全的人臉——她本以為會看見一尊泥塑。
是個年輕的男人,膚色蠟黃,眼神獃滯,木訥的神色和勞工宿舍中的納雲村人如出一轍。
嘖,不對勁。
許蔚盯着他看了半晌,他失焦的眼神漸漸有了光,目光交錯之間,前天晚上面對黑袍泥塑時那種熟悉的恍惚之感又湧上了許蔚的心頭。
許蔚冷笑,揉了揉手腕,抬手就是一拳。
這人剛剛才被柴超照臉悶過一拳,此時又挨一拳,鮮紅的鼻血順着皮膚向下淌,越淌越多,越淌越多,像自來水龍頭開了閘似的嘩啦啦流個不停,蔣夕看得呆了,汗毛又不由自主地倒豎起來。
這根本就不是人能承受的出血量。
他不會就這麼失血過多死了吧?
蔣夕搓了搓胳膊,面帶憂色地望着許蔚。
許蔚不為所動,揚起下巴沖對面的黑袍人點了點。
蔣夕不明所以,盯着那男人又看了幾秒。他還在不停地流血,蔣夕光是用看的就覺得鼻子痛,受不了地偏過頭去。
鮮血在地面上匯成了一個小窪。
男人的目光在幾人之間游移,片刻后,像是在奇怪許蔚的表情為何與其他人不同,伸直脖子朝許蔚那邊湊過去,咧開嘴衝著她笑。
他的嘴張得很開,可神情依舊僵硬,唇齒之間都是血,眼中又沒有什麼神采,模樣十分猙獰,看着詭異極了。
許蔚被他丑到,不客氣地抬手,一巴掌招呼在他天靈蓋上。
她的本意只是想讓他閉嘴,別再那麼瘮人兮兮地笑,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許蔚一巴掌過去,他的面部忽然扭曲起來,臉上就像沒有骨頭似的,肌肉皮膚震蕩着,泛起細微的波紋,五官融化錯位,最後竟糊做了一團。
他似是還想再笑,但已經沒有嘴了,臉上的肌肉抽搐着,一顆腦袋上只剩下了兩隻耳朵。
許蔚見狀,反倒是滿意地笑了。
果然,這就對了。
泥塑就是泥塑,裝得再像人也還是個泥塑。
蔣夕雙目圓瞪,差點就要脫口驚呼出聲,及時地喘了兩口氣,用口型向許蔚示意着:泥塑?
許蔚點了點頭,一個手刀將這人放倒,然後一鋤頭掄了下去。
蔣夕緊張地眯起眼,只留了一條縫模模糊糊地看着許蔚的動作。
幾鋤頭下去卻並不見血。
本來就沒有血,泥塑怎麼會有血呢?方才蔣夕他們看見的也不過都是幻覺,這點小把戲還沒有辦法瞞過許蔚的眼睛。
待到蔣夕睜眼的時候,地上只餘下了一灘似肉非肉、似泥非泥的東西,腥紅色當中混着點點斑白,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噁心氣味,在地面上不停地翻湧蠕動着。
蔣夕差點吐了,許蔚面不改色,又狠狠給了它幾鋤,這東西終於徹底沒了動靜。
泥塑的要害在頭頂。許蔚放下鋤頭,在心中默默記下。
臉色慘敗的柴超和白愛萌對視一眼,均覺得自己這趟大腿抱對了。
如法炮製解決了剩下兩個,眾人得到了三件黑袍。
加上前天夜裏弄來的那件,正好一人一件。
許蔚:這是來送外賣的?
換裝后的四人從表面看去和無名城中其它黑袍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繞過路中間的三灘肉泥,幾人繼續向教堂行進。
教堂里依舊空空蕩蕩,連個人影也沒有。
剛剛進來的黑袍人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