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勞燕分飛
2000年7月,北京火車站。
顧念穿一件純白半袖,藍色牛仔褲,背着黑色雙肩包,烏黑的頭髮紮成馬尾辮。她站在站台邊上,一臉決絕,“范易陽,我沒法和你回明山。明山沒有我的理想!”
范易陽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一抹斜陽,“我知道。可是,明山有我的父母,他們省吃儉用供我讀書,我必須要回去盡孝!”
盡孝。
顧念腦子裏一晃而過“皇阿瑪”、“老佛爺”的影子,一臉嘲諷,“我明白。我不相信異地戀,也不想有什麼牽挂。那麼——,”
范易陽捏着手裏火車票,目光堅定地看着她,“我會等你。”
顧念突然就沉重得不能呼吸。他等她?一年?三年?還是五年?誰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的?那時的她,還是不是他的夢寐以求?
她扭頭瞟了一眼已經上車的江若初,眸光複雜,“若初這人不錯,你們一起回明山,挺合適的。”
范易陽愣了一下。
顧念看着怔怔發獃的范易陽,咬牙切齒地說,“我死也不會回明山!你等不到的。”
江若初隔着車窗,看到顧念沖她揮了揮手,擦過范易陽的肩膀,大步向西走去。她就知道,一對相戀三年的戀人就此勞燕分飛。她說不出的惋惜,她和顧念是同班同學,與范易陽同校又同鄉,兩個人三年的感情她看着走過來.
兩人都是學校里的風雲人物,這一對珠聯璧合不知道羨煞多少旁人。沒想到,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畢業季,他們就分了手。
原來,無論多麼完美的愛情都經不起現實的打磨。
范易陽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江若初鋪位角落,捂着臉不說話。兩人只有半米的距離,江若初卻覺得隔着千山萬水。她沒有刻骨銘心地愛過,但能體會到范易陽愛而不能的痛楚。她默默地拿着桌上一瓶純凈水,碰了碰范易陽。
范易陽扭頭看了一眼,沒接,“是我沒用。沒法與她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他咧嘴苦笑,“比如,她拿着摩托羅拉CD928,我用着數字BP機!而這個BP機還是同學淘汰不要的!”
江若初深深地嘆了口氣,找不到安慰的話,“這個不怨你,顧念現在的一切,也是家庭提供的!”
“即便是這樣,我也不會不管我的父母!”
江若初沉默片刻,“你們總有一個人會後悔。”
范易陽眼裏閃過一抹淚光,列車“哐當“一聲啟動了,范易陽條件反射式地站起來,“車開了!我回硬座車廂扛硬板!”走出兩步,他又轉身,“你在卧鋪,你看!這就是人生!”
到達明山站,江若初背着背包從出站口出來,就看到爸爸的車子停在不遠處,司機張二站在車前四處張望。
江若初不知道張二大名叫什麼,她禮貌性地沖他揮了揮手,待他上前來,輕聲喊了聲,“二哥。”張二笑嘻嘻地接過她的行李,“走吧!江叔等你回去吃飯呢。”
她走出兩步,遲疑了一下,轉身看到范易陽拎着行李出來。她站下,“范易陽,你去哪兒?”
范易陽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炎炎烈日,“回鄉里。”
“中午了,吃了飯再走吧。”
范易陽想到口袋裏只剩下一張回家的車票錢,儘管餓得前心貼後背,還是硬着頭皮說,“不用,家裏做好了!”
范易陽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口水,江若雪敏銳地覺察到了,“去我家吃吧!不遠,一會兒就到,不耽誤你坐車回家!”
范易陽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他自尊心作祟,梗着脖子拒絕,“我不餓!”
不待江若初再勸,張二去而復返,“若初,快點!江局長該着急了!”
江局長?
范易陽愣了一下,江若初拽了一下范易陽的胳膊,“走吧走吧!人是鐵飯是鋼,到家吃頓飯而已!”
范易陽那點可憐的自尊在“江局長”三個字下低了頭,他厚着臉皮跟着上了車。
江若初家並沒有馬上就到,范易陽生平第一次坐這種進口越野車,他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心裏卻難受的要死。相比之下,他家只有一輛拖拉機,既耕地又拉貨。
范易陽尷尬地扭頭看向窗外,路邊的高樓一閃而過,他就想着,這輩子,他一定要開着自己的車子帶着父母從街上像現在這樣跑一趟。
江家坐落城西一套僻靜的院落里,車子開到門口,張二把江若初的行李拿進去,江若初拉着范易陽進了寬大的防盜門,沿着院子中間鋪好的石子路,進入屋內。
范易陽悄悄掃了一眼屋內,估計客廳足有五十平米,腳踩着墨綠色大理石,一股子豪氣直衝腦門。
江成山從餐廳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女兒身後的范易陽,銳利的目光掃了一眼,“你同學?”
江若初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嗯”了一聲,范易陽很有禮貌地問候,“江叔叔好。”江成山吸了一口煙,“好,快過來吃飯吧。”
江成山端坐在主位上,江媽媽隨後,江若初和范易陽坐在對面。江媽媽招呼兩人吃飯,把一塊燉羊肉夾到女兒碗裏,江若初又從盤子裏選了一塊羊棒骨放在范易陽碗裏,沖他一笑。范易陽忍着口水,神情自若的看一眼江爸江媽,“叔叔阿姨,我就不客氣了!”
江成山慈祥地一笑,“年輕人別拘束,大膽吃!”
范易陽說不客氣,吃得卻十分斯文,生怕被人看出自己是個一窮二白的土鱉。吃了羊棒骨,范易陽感覺意猶未盡,卻放下筷子,正要伸手拿餐巾紙,江若初眼疾手快,“等等!”她又夾了一塊羊肩胛骨放在他碗裏,“把這塊也吃了吧!昨天到今天都沒吃飯,多吃一點!”
這話充分顧及了范易陽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他假裝為難,“好吧,但就這一塊了!”
午飯過後,范易陽適時告辭,江成山把一枝煙含在嘴裏,找打火機。范易陽眼尖,看到右手邊的打火機,連忙拿起來,打着,雙手給江成山把煙點着了。
江成山眯着眼睛,給范易陽一個滿意的笑容,“有空來玩兒!”
江若初穿過院子送范易陽出去,江媽媽隨後出來。范易陽站在門外轉身道別時,就看見江媽媽把剛剛桌上的那盤肉向院子東側的狗籠子走去。
范易陽一恍神,就見江媽媽彎腰把肉倒進狗食盆里,他的心不由地一陣鈍痛,想起一輩子節衣縮食的父母,明明喂着二十多隻羊,從來不捨得殺一隻吃了。
江若初看不到他心裏的疼痛,沖張二喊,“二哥,麻煩你再把我同學送到汽車站!”張二點頭應允。范易陽道了謝,頭也不回地上車。
車子開出好遠,他才回過神來。
總有一天,我也要過這樣奢侈的生活。
半個月後,江若初在父親的安排下,到明山市土地局參加工作,成為地籍科一名普通職工。科里有八人,三間辦公室,科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姓李,獨自佔據一間辦公室,副科長是個三十齣頭的女人,姓張,白白凈凈的。戴一副眼鏡,據說是個脾氣怪異的工程師,是局裏測繪方面的權威。
江若初的辦公室桌被安排在了張科長對面,引得科里其他人眼紅不已。機關單位里,就連吃飯喝酒的位置和次序都很敏感,何況辦公桌椅。
江若初一坐,少不了有些冷嘲熱諷。她慶幸科里只有兩個女的,不然人際關係就得把她惆悵而死。過了幾天,有消息靈通人士打聽到了,江若初原來是農業局江局長的千金!難怪,難怪!
同事們的冷嘲熱諷頓時化為熱情似火,拉着江若初談論工作的有,下班之後一起去吃飯喝酒的也有。
江若初謹小慎微,謙虛客氣,對每個人都笑臉相對。每天早上,她主動拿着暖壺給辦公室打水,給李科長收拾辦公室,努力淡化江局長對她工作的影響。
上班不足一個月,大家對她的好感爆增。就連難以相處的副科長地善意地提醒她,在機關混,凡事要留個心眼兒。
江若初勤勤懇懇,不討好誰,也不得罪誰。然而,她內心裏厭倦這樣的生活。她不想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費在這些毫無意義的勾心鬥角,不是不會,是不屑一顧。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麼。
就像畢業前,她執意在北京打工,爸爸一個電話打來,“打一輩子工嗎?”她頓時啞口無言。畢業前夕,她跟着同學投簡歷,一場場跑過去,好工作沒找着,壞工作不想干,她就灰心喪氣地回了明山市。
她就有點佩服顧念了,可以瀟洒地說走就走。顧念和她在火車站分別之後,曾經打來個電話,在西寧。江若初幾乎流着口水聽完她的描述,佯裝不屑一顧,“切!再跑,你就成野人了!”
顧念回一句,“就是野人,我也是自由的!你不懂,其實你跟范易陽倒是挺合適,能受得了枯燥的生活!”
江若初就想藉機問一下,她和范易陽就這麼算了嗎?想了想,兩人都不妥協,不算又能怎樣?關於范易陽的近況,她也不知道,也就沒再提起。
隔了幾天,江若初收到顧念的來信,足足有三千多字,都是她在青海的見聞,支教的詩人,流浪歌手,青海湖磕長頭的牧民。
江若初看得心窩子直疼,一個宿舍里出來的人,怎麼都覺得顧念是搏擊長空的雄鷹,她是只坐井觀天的青蛙,差距甩着一片廣闊的天空。
八月底的一天,張科長讓江若初到某個印刷部去印一張地形圖。她拿着底圖,頂着炎炎烈日,騎着自行車,在十字路口,與范易陽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