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亂象

一時亂象

元宵、端午、中秋、冬至是一年四大節慶,眼下已入了八月,雖然過了禁宴飲的時候,宮裏總也不好大肆慶祝,天順八年的中秋是註定要簡辦的。

八月十四這天,張敏下值后捧了一匣果餡椒鹽金餅並白糖火腿酥餅來為師父懷恩送節禮。宮內不興送什麼金的玉的大禮,像這種乾清宮小廚房出來的私房點心就是上等禮品了,一般人見都見不到。

大明宮裏流行“拉名下”,即資深位高的大太監收個剛入宮的小宦官做徒弟,大太監是小宦官的“本管”,小宦官是大太監的“門下”,口頭上以師父徒弟相稱。有時大太監會另派一位宦官替自己照看小徒弟,稱做小徒弟的“照管”,小徒弟稱之為“照管老奴”。

懷恩其實並非張敏的本管,而是照管,他只比張敏大十多歲,張敏剛入宮那會兒他還不夠資歷拉門下,是另一個大太監做了張敏的師父,平日交給他照看。結果沒幾年,那個大太監害腸癆死了,後來的十餘年都是懷恩親自照管提攜張敏,張敏便稱呼他為師父,平日也確如其餘宦官對待本管那般敬着他。

這日為師父送完節禮之後,張敏順道去到他二哥張慶的直房探望,把兜在琵琶袖裏的一小包點心拿給張慶。

宮裏自來有着規定,有親緣的宮人不得在同一宮當值。張慶一向羨慕張敏能在御前當差,也很想調進乾清宮去,這回因牛玉的事立了功,張敏本想托師父破格把張慶也調過來,但懷恩沒答應,只將張慶調進司禮監做了個隨堂。

這職司雖比不上御前伺候,但也很不錯了,多少宦官削尖腦袋想擠進司禮監都不成呢,兄弟倆也沒什麼怨言。但因張慶沒上過內書堂,才將將認得幾個字,隨堂只能暫且做個挂名的,日常只為懷恩覃昌斟茶遞水,收拾筆墨,做些雜活。

兩兄弟在小直房裏見了面,閑聊幾句,話題便轉到剛過去的廢后風波上去。

“你可知道,這回事過之後,除了吳廢后與牛玉一干人之外,最煩心的人當屬哪個?”張敏笑呵呵地問。

張慶剛吃下一塊火腿酥餅,右手將掉在胸襟上的碎渣拍落,用左手接了,又填回嘴裏,道:“哪個最煩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個最順心。”

皇后被廢誰最順心,已是闔宮盡知的事。有流言稱,吳氏大婚之後,皇帝從未與之行房,直至被廢,吳氏依舊是童女。彤史是絕不敢泄露實情的,此事無可落實,外人只能瞎猜。但宮內人所共知,皇上除大婚當夜之外,幾乎夜夜都與萬氏共宿一處。

萬氏尚未受封,身份仍是從三品殿侍宮女,年紀還比皇帝大了十五歲之多,這樣一個女子獨佔盛寵,會惹吳皇后怎樣看,拿腳趾頭都想得出來。

今年初入夏那會兒,有一天因為天熱,吳皇后早早差人在浴堂備好熱水等物準備沐浴,結果萬氏因被招侍寢,急着沐浴,就搶先進了浴堂,把皇后剛備下的熱水香油皂豆等物全都用了。吳皇後為此大怒,沒過兩天,就尋了個不敬逾矩的由頭,將萬氏杖責了一頓。

當時有人說打狗還看主人,吳皇后未免太沒眼色,也有人說萬氏張狂太過,合該受此教訓,過後卻沒見皇帝作何反應,倒像是對萬氏被責漠不關心。

直至這次廢后風波出來,宮裏眾人才明白,原來皇上的後手在這裏。

到時至今日,宮外的人多在議論,皇上是為給一個萬姓宮女出氣才廢了皇后。一時“寵妾滅妻”、“奸妃禍國”等等言論甚囂塵上。宮裏人都明白內情,知道吳皇后和牛玉罪名屬實,皇上或許是“寵妾”了,但妻被滅的也不冤枉。不管怎樣,皇上的廢后之舉還是為萬氏大大地長了臉。吳后被廢,最順心的當屬萬氏了。

張敏笑着低聲道:“那都是些浮面上的,誰看不出來?你聽我的,皇后被廢,除了吳家和牛玉那一干人之外,最煩心的當屬周太后老娘娘。”

張氏兄弟三個在宮裏當差,張敏最小,可因頭腦最機靈,看人看事最准,張本和張慶兩個當哥哥的反而平日多聽他的。張敏說什麼,自來都是兩個哥哥判斷宮中風向的重要憑證。聽了他這話,張慶便直起身子,認真問道:“這話怎麼講?”

張敏又把聲音壓低了些,幾乎是趴在張慶臉邊說話:“你想啊,皇爺對外聲稱是牛玉受了吳家的賄賂,鼓動老太后立吳氏為後,可這話聽在外人耳中,總得有人琢磨吧:哦,老太后怎就耳根子那麼軟,連立后這麼大的事兒也能聽個宦官的攛掇?這老太后怕不是個糊塗蟲吧!嘿嘿,你說老娘娘她能不煩心么?”

張慶怔了片刻,又問:“依你上回說起上太后尊號的那樁事兒來看,這回皇爺怕不是有心的?”

“這也難說,二哥你能想到這官竅,倒也難得的緊。”張敏一向有點嫌棄二哥木訥,不夠靈光,聽他說出此話,很有長進,張敏心中甚喜,還在張慶肩上拍了拍。

說到太后,他撇着嘴,幸災樂禍地笑着:“咱們這位皇爺不是吃素的,憑他是誰,敢在皇爺跟前自作聰明玩花活的,都別想得着好兒。親娘又如何?也只能落個沒臉!”

為太後上尊號還是今年三月里的事。依照祖制,為大行皇帝加尊謚之後,緊接着就要為其遺孀加上尊號。倘若嗣皇帝是先帝正妻所生,要加尊號的先帝遺孀就只有前皇后一個,若嗣皇帝並非先帝的正妻所生,而是庶出,便要為新皇生母也加上尊號。

類似的例子十五年前剛有過一次,景泰帝朱祁鈺即位時,尊奉嫡母為孫太後為太后,也為生母吳太妃上了太后尊號。當時孫太后加尊號為“上聖皇太后”,吳太妃則僅為“皇太后”——兩字之差,以示嫡庶有別。

這次的新帝同樣是庶出,生母是周貴妃,而錢皇后無所出。本來還依照舊例行事即可,但周貴妃不像當年的吳太妃那麼好說話,上尊號的事便也費了一番波折。

錢皇后是個公認的和氣人,闔宮上下就沒一個不說她好的。周貴妃是先帝一次出門遊獵,從民間帶回宮來的,出身尋常,又沒經過正式選秀,教養難免差了些,生過皇子之後越來越囂張跋扈,早就起意取錢皇后而代之,曾幾次三番尋機鼓動先帝廢后另立,但先帝並未答應。

當時周貴妃想做皇后,還有一大半是出於不願殉葬的緣故。國朝一直有着嬪妃殉葬的舊例,除皇后之外,連生育過皇子的嬪妃也曾有過殉葬的,照理說新帝生母還是不會殉葬,但一則新帝的太子之位曾經被廢過,似乎不甚牢固,二則周貴妃平日得罪錢皇后太多,自己心虛,就擔心先帝一死,錢皇後主持殉葬時會把她也殉了,因此愈發加倍力爭后位。

好在先帝彌留之際留下遺詔,廢除了人殉之制。殉葬是不用擔憂了,但周貴妃針對錢皇后十多年,以己度人,認定錢皇后已恨透了她,收手已經晚了,況如今的皇帝是她親子,她如何還會想收手?

到了上太后尊號的時候,周貴妃便差人請了皇帝過去,要皇帝置錢皇后不理,只為她一人上尊號。皇帝推說這事他也不清楚該如何處置,得聽聽閣臣們的說法兒,就此把球踢了出去。

當下周太后就差遣心腹宦官夏時去內閣傳話,說錢后久病,不足以母儀天下,不當稱皇太后。周貴妃是今上生母,理應獨得皇太后之尊號。

閣臣會有什麼說法兒?那些讀聖賢書的老大人將倫理綱常看得比天還大,比命還重,不合規矩的事別想他們能答應。而且掰扯道理正是他們的長項,一個太監夏時可不是對手。果然夏時在內閣與仁壽宮往來傳話幾次之後,周太后一方想講道理講不過,想以勢壓人又壓不住,最終還是只能答應兩宮太后並尊。

文淵閣大學士彭時起草上寶冊文的時候,將錢太后的尊號寫作“慈懿皇太后”,周太后的尊號只寫“皇太后”。夏時就在一旁看着,還問為何要有分別,彭時解釋說“只是便於稱謂,並非尊卑之別。”

夏時並不知道景泰年間兩宮太后的尊號有區別的舊事,等到回去仁壽宮稟告給周太后時,才明白那兩個字就是嫡庶之別,原來他們是被閣臣們耍了,來回折騰了大半天,半點好處也沒爭到,周太后不僅仍然屈居於錢太后之下,還丟臉丟到了外廷去,難說還要被文臣傳為笑柄——反正在宮裏是已經成了笑柄。周太后垂床大怒,卻因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當時皇帝做出來的事,張敏他們私下裏都議論,周太後去跟內閣理論必定碰釘子,皇上會想不到?顯見就是故意的。

這次廢后的事出來,不論詔書上如何說是牛玉“偏徇己私,朦朧奏請”,橫豎是周太后親定的皇後人選被廢,外人少不得恥笑她被個閹宦耍得團團轉,真是老糊塗還專愛攬事兒。

張敏貼身服侍皇帝已逾六年,清楚皇帝與生母貌合神離,敬重都流於表面。周太后也明顯更喜歡小兒子崇王,還曾有流言說,周太后攛掇過先帝改立崇王為太子。不論真假,母子冷淡都是有目共睹。

近日看來,皇上更像是有意在向外人顯示:你們都看到了,我有一位糊塗老娘,我也拿她沒辦法,保不准她還會做出什麼糊塗事來,請你們多擔待。

皇帝寵幸比周太後年紀還大的萬氏,周太后本就為此心懷忿忿,今見皇帝竟然還為萬氏將她親自選定的皇后都廢了,怎能不煩心呢?張慶聽了張敏的話,也深以為然。

佳節當前,仁壽宮裏正在揀選過節用的應景補子。周太后盤腿坐在南炕上,什麼都無心去做,看着炕桌上擺開的幾個玉兔蟾蜍補子也嫌心煩,便敲着炕桌朝跟前幾個心腹宮人抱怨:“你說說,才立了一個月的皇后就廢了,叫百姓們怎麼看?叫屬國的人怎麼看?他也不嫌丟人!他不嫌丟人,我還嫌呢!我的臉都被他丟盡了!”

仁壽宮的管家婆子杜嬤嬤是這裏最為老成持重的人,苦笑着勸道:“娘娘您想想,其實這事兒是越早揭出來才越不丟人呢。聽說那吳家的人自從女兒立后的事定下便成日張揚跋扈,欺男霸女為禍鄉里,那種不長進的東西遲早要惹出事來,要等到幾年之後才敗露了行賄選后一事,被外人見到咱們皇家被矇騙了那麼多年,豈不是更丟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拿着一個玉兔補子擺在一件攤開在炕上的簇新夾襖上試着,接着道:“您也別怪皇爺,再精明的人也難免有叫人騙過去的時候,您越是身份尊貴,想騙您的人才越多,牛玉那起子人糊弄了您,倘若皇爺沒揪出他們來,那起子小人還不知背後如何得意、如何笑您好糊弄呢。難道您寧願叫他們遂心?”

一番話說得周太后心氣平復了不少,牛玉行騙,皇帝揭發,確實沒有向著牛玉怪皇帝的道理。只是想起萬氏來,周太后仍是堵心,轉向一個宮女問道:“乾清宮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那宮女忙道:“也沒別的,只聽說萬氏曾向皇爺進言,力勸皇爺不要立她為後。”

周太后重重嗤笑了一聲:“她何必這般惺惺作態?真要立了一個比我尚且大一歲的女子為皇后,不單大明,連朝鮮人都要舉國笑死!”

杜嬤嬤忙道:“這怕是訛傳了,皇爺不是早說了先帝爺原本屬意王氏為後的么?既有了這說辭,立王氏為後便是定了的,哪會有什麼萬氏力勸的事兒?”

她責備地瞥了一眼那個答話的宮女,宮女見狀忙低了頭不敢出聲。

如今帝后大婚才過去一個多月,這期間萬氏再如何受寵都沒得冊封,足見皇上是個守規矩的人,這樣一個人單隻顧念着萬氏的出身,也不可能起意立她為後,皇上不會起意,又哪會有什麼萬氏力勸?足見都是宮裏下人臆測訛傳罷了。

杜嬤嬤心下打定主意,下值后定要好好訓斥這宮女一通,下人們都想引主人注意,可也不能用搬弄是非的法子啊,不然勾引得主子們鬥來鬥去,她們做下人的又能得什麼好?

杜嬤嬤又勸道:“容老奴多一句口,娘娘若想要勸說皇爺不要專寵萬氏,也先緩一緩。近日不說廢后一事已叫皇爺煩心,外廷也有大事煩着皇爺呢,說是兩廣那邊猺獞作亂。在這當口,您勸了也是白勸,倒不如放一放再說。反正一個萬氏再張狂,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來。”

周太后正在盤算說辭要勸說皇帝遠着萬氏,聞聽不以為然道:“猺獞能成什麼氣候,還能打到京城來不成?”

“哎呀您還別說,”說到與外廷相關的話,宦官夏時就適時來炫耀自己的博聞廣記了,“這回猺獞鬧得亂子可不同尋常。早在先帝爺頭七剛過那會子,就有兩廣的急報上京,說兩廣那邊的猺獞作亂,一夜之間殺了好幾百人。皇上這邊剛急急批了調兵敕文下去,又有一份急報傳來,說是猺獞亂民竟然攻進梧州成里,連布政使都一刀砍了,軍械庫也搶了……”

“布政使都叫砍了?”周太后瞠目插口,她對政事懂得有限,卻知道布政使是一省之首,這樣的大官都被人手刃,足見亂子是鬧得夠大了,隨即周太后又覺得奇怪,“廣西布政使為何身在梧州?”她對各省府城也不熟悉,但依稀知道,梧州似乎不是個大城。

“就是去與當地總兵官商議平亂的呀,”夏時道,“總之是流賊極度猖狂,軍民死傷無數,府庫錢糧都被劫了個空。打那之後,從兩廣來的高級文書就是一封接着一封,接連來了數十封之多,猺獞流賊從廣西竄到廣東,又從廣東竄到贛南,侵擾的地盤越來越大,數目也是越聚越多,已然漸成大禍,皇爺這些日子正與兵部大人們急急商議平亂的事呢,聽說兵部尚書王大人都已經在內閣班房裏住了一個月沒回府邸了呢。”

外人常以為宦官個個女里女氣,其實宦官當中言行真透着女氣的還在少數,夏時卻是其中之一,他說話腔調總是妖妖嬈嬈,而且語氣咬得很重,再輕小的事到他嘴裏也成了了不得的大事,還要配上些指指點點的動作,活脫一個言行誇張的婦人。聽他說話,其餘宮人們常會覺得好笑,這會兒幾個宮女就連他究竟說些什麼都顧不上聽,只顧強忍着笑。

周太后倒是挺愛聽他的腔調,一聽他也這麼說,才信了兩廣猺獞叛亂的確很了不得,很值得皇上勞心費力,這會子再為宮闈之事去向他嘮叨,未免顯得自己像個無知老太,白討人嫌,先前那念頭便也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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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萬貴妃名為“萬貞兒”的說法沒有可靠史料支撐,只是民間流言,故不採信,這裏就不提她本名叫啥了。

明朝的所有后妃似乎都沒有真名被記載下來,大概一是因為古代對女子的名字都很不重視,很多女人根本沒有大名,二是因為女子的名字忌諱公之於眾,平時連生人問一問都不可以,所以不記下來也是一種尊重。

倒是有一些明後宮的宮女名字被記入史冊,比如差點勒死嘉靖皇帝的楊金英、楊玉香、邢翠蓮、姚淑翠等,看來在古代想要名垂史冊,就需要做點“特別”的事兒。(⊙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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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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