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開元
前日夜裏下的雪,時隔一天,地上的都被直殿監的雜役掃完了,房頂上的依舊像厚棉被似的堆着。歇山頂上琉璃瓦光滑如冰,保不齊什麼時候溜下一大片雪,把屋檐下經過的人灌一脖子。
“這臭狗頭日攮的!”懷恩勾着頭急慌慌地往下拍雪,口中罵了一句。早晨天不亮就上值已經是苦差事,偏還遇見這樣的倒霉事,真是晦氣死了。
走在後面逃過一劫的覃昌“嗤”地笑了出來,道:“不瞞你說,平日裏看你言談舉止,跟那些庶吉士出身的老大人真沒個兩樣,只這一罵街,才現了原形。”
懷恩回首剜了他一眼,道:“說得倒像庶吉士就不罵街似的。”
覃昌笑着點頭:“你說的是,那些內閣大人們別說罵,吵急眼了還動手打呢。要不當年馬順是怎麼死的呢。”
隨口提起馬順,覃昌心裏便有些感慨。若非當年錦衣衛都指揮使馬順在朝堂之上被文臣們活活打死,還真沒人想得到,那些平日裏斯文端嚴、出口之乎者也的文臣大人們還會打人,還能把人打死!
想起來就像是兩三年前的事兒,實則,卻足有十五年了。他還記得那天自己正在內書堂背三字經,聽說了昔日威風凜凜的馬大人叫人打死他都還不信,以為是人編的。
錦衣衛堂上官都能叫人打死,豈非天下大亂了?那時的天下還真就是大亂了,沒多久韃子兵打到北京城下,連皇上的禁軍十二衛都被抽了人手去守城退敵,京城裏謠言四起,很多婦人家等不及城破,就跳井懸樑了。
後來於少保打退了韃子兵,大明的年號也改了,從正統改為景泰,又從景泰改為天順,期間又經歷了好多亂事,於少保叫人蔘了,死了,參他的人又叫人蔘了,死了,太監曹吉祥想造反,也死了。
昔日的太子名為見深,被廢了,天順年又重新立為太子,莫名其妙被改名為見濡,詔書一出來,外人都以為太子是換了人,也不知先帝是一時筆誤,還是有意為之。
甭管叫什麼名兒,如今這太子御及為帝了,他們一眾東宮宦官要進司禮監了。
想起來,真跟一場夢似的。
懷恩與覃昌二人拂曉去上值,天還死黑着,他們各自領着一個管照亮的小火者。宮裏走夜路照亮不像外頭人家那樣打燈籠,而是執“炬”,就是一種端在手裏的特製燭台,黃銅製的手柄底座,上面插着圓徑一寸的蠟燭,前面半圈紗罩擋風,後面半圈打磨光滑的黃銅擋板反光,照着前路比尋常燈籠更亮。
這種端在手裏的東西畢竟不及燈籠拿着穩當,懷恩被灌了一脖子雪,小火者替他拍雪的當口,手裏的燭台晃晃蕩盪,幾次險些燎了懷恩的頭髮。
“成了成了,”懷恩抬手攔住小火者,視線落在他佈滿凍瘡腫脹的手上,手指點着他手腕喝問,“瞧瞧你這對死豬爪子還能見人么?給你的羊脂膏子呢?難不成這幾日守喪缺油水,你都就着粥吃了?”
懷恩平日總陰沉着一張臉,說話更是冷聲硬氣,就像總在生着老大的氣,隨時隨地都要發火,這幾句話不是訓斥也像訓斥,嚇得小火者把脖子整個兒縮進了青貼里的領口裏去,怯生生道:“年前爹來看我,連着您賞的銀豆子,都給他了。”
懷恩緊皺雙眉,一副好不耐煩的神氣:“什麼好東西,一會兒就到我直房裏拿去,如今東西都搬去司禮監,還是上回那匣子,你進去看見了便認得。”
小火者低着頭囁嚅:“小的沒有司禮監的牌子,怕人家不放我進去。”
另一個打燈的小內侍年歲比他稍大了些,正把炬攬在臂彎里,兩隻手籠着嘴哈氣,聞聽便昂然笑道:“喲,今日不同往日了,人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太子爺登基當了皇上,師父們的身價也抬了,你去報說是懷恩師父叫你去拿東西,還有人敢攔你?”
話音未落便被覃昌在後腦勺上輕摑了一巴掌:“不長進的小崽子,胡咧咧什麼?”
小內侍這才省起自己把面前這兩位大太監都說成了“雞犬”,一時也顧不得天寒地凍,爬到地上一疊聲地叩頭請罪。
“起來。”覃昌拿靴尖蹚了他一下,“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狗賣了,仔細哪天嘴賤招來大禍,丟了你的狗頭。”身在深宮內苑,縱是跟前沒有住人的宮院也不得高聲喧嘩,覃昌責罵也只是小聲地罵,連同先前懷恩的聲調也是不高。
懷恩朝先前那小火者道:“他說得也不算錯,你去報我的名兒,沒人敢攔你。”
小火者連聲道謝,也爬到地上磕了個頭。說錯話那小內侍與懷恩不熟,看他像個脾氣大的,方才失言就怕他大發雷霆出言重責,沒想到懷恩竟半點沒見動怒,小內侍不禁暗暗稱奇。
如今宮中大璫論資排輩,面前這兩位大太監不說數一數二,總也能排到前五了,沒想到他兩個竟是一個賽着一個的和氣。
四個人,兩盞炬,兩束光芒穿入靜夜,沿着夾道一路前行。拂曉的小涼風嗖嗖吹着,直往人脖領子鑽,四個人都縮着脖子。雖是立春好幾天,還一點春意都沒,看樣子天順八年會有個冷春。
“你說在太醫們的嘴裏,總是病人熬過冬天就好了,足見入冬時才容易壞事,未料想先帝爺卻是熬過了一個冬日,在立春的檔口賓天了。”覃昌慢聲細語地說了句閑話,見懷恩只是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便問:“你在想昨日皇爺的話呢?”
懷恩又“嗯”了一聲,覃昌嘴唇開合了一下,沒再出聲。
他們兩個都是東宮老人,資歷只在王綸之下,昨天乾清宮前王綸穿皮裘現身時,他們都在皇帝跟前隨侍,皇帝的臉色他們看見了,牛玉進的讒言他們也都一字不漏地聽了。
等到牛玉退下,懷恩與覃昌隨侍着皇帝回宮更衣的時候,皇帝對他們說了一套話,大意是:朕知道你們兩位多年服侍朕辛苦了,你們學問也都不錯,照理說司禮監掌印秉筆的職司交給你們做再合適不過,只是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資歷有目共睹,委屈你們二位屈尊其下,朕也是無奈。
話里的意思並沒什麼深奧難懂的,王綸已是必倒的了,昨日牛玉曆數其罪,什麼“收受賄賂”、“以內相自居”都是虛的,無據可查,但有一條罪是最最脫不得的。
宮中設內書堂,請學士教授內官讀書,翰林學士錢溥曾在內書堂任過講習,王綸、懷恩、覃昌都是他的學生,王綸與錢溥私交甚厚,然內官與外臣交結卻是違法的事。《大明律》有云:“凡諸衙門官吏,若與內官及近侍人員互相交結、漏泄事情、夤緣作弊而符同奏啟者,皆斬。妻子流二千里安置。”
近年來因內臣攝政,內外臣交結已是常事,本來沒人計較的,壞就壞在王綸得意忘形,先帝病重那會兒,他便跑去府上向錢溥恭賀“入閣之喜”,與錢溥商議如何攜手運作,保錢溥進入內閣。
這事不知怎麼被住在錢溥隔壁的陳文知道了,陳文已是內閣學士,跑去對內閣首席輔臣李賢告狀,說錢溥與王綸密謀讓錢溥入閣,取代李賢,還說那兩人已經在“私擬遺詔”。
如此一來,事情就大了。
昨天王綸穿皮裘,牛玉告黑狀,之後沒過兩個時辰,參奏錢溥與王綸私相交通的奏章便已呈到御前,兩人的私信也被當做了私擬遺詔的證據。王綸是犯了內外交結之罪,可要說牛玉沒跟陳文他們互通音訊,真是傻子都不能信。
橫豎皇帝自己也深惡王綸,沒有保他的意思,因此對懷恩覃昌說的那番話提都沒提他,只是強調“要是沒有牛玉,司禮監掌印秉筆的位子交給你們二位就好了。”
這是在鼓勵他們想法兒把牛玉整下去啊!
雖說宦官只是家奴,生死都在主人家一句話,但國朝最重孝道,父母親養的貓兒狗兒都不能輕易打罵,牛玉是先帝留下的老人,從前頗受重用,先帝留遺詔的時候都有牛玉在旁記錄,如今皇上想要動他,自然需要有個立得住的名目。
懷恩與覃昌明白,皇上這是把找名目的差事交託給他倆了——你們能把他整下去,朕就把司禮監交給你們。
司禮監掌印是宦官中最高的職司,形同內相,秉筆僅此之。能坐上那樣的位子,懷恩和覃昌自然不會不願意,只是兩人均未想到,這兩個位子能這麼快就輪到自己。
靜靜走了一陣,覃昌嘆息道:“可惜了錢業師。”
懷恩又是“嗯”了一聲,緊接着也是一聲長嘆。
現在哭臨已經由整天哭換做了早晚各哭一次,懷恩與覃昌的差事仍是伴駕伺候,與前日沒甚特別。皇帝也沒再提起昨日的事。
臨近掌燈時分,懷恩下值,逕自走去乾清宮月華門南的一溜直房。新帝踐祚,懷恩覃昌這些東宮出來的大太監都定下要入司禮監任職,只是現在尚未把住處都搬到司禮監直房去,原先貼身伺候的宦官們卻都隨着皇帝及時搬到乾清宮直房來了。
懷恩走到一間直房外,隔着紙窗就聽見裏面一人正說著:“去年便有人打了一匣子五福拜壽的銀人兒送去,我親眼見着的,足有七八百兩重,銀晃晃地叫人睜不開眼……”
“張敏。”懷恩沉聲喚道。
裏面的說話聲戛然而止,片刻后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宦官迎出門來,邊走還邊抬起腳去提沒穿好的皂靴,他滿臉堆笑道:“師父您老人家怎麼來了?快請裏面坐。”說話間好幾個年輕宦官都魚貫出來,拱着手向懷恩殷勤見禮。
懷恩淡淡回應,對張敏道:“隨我去直房一趟,有些活計要派給你。”
張敏答應着,跟在懷恩身後出月華門,順着夾道往南走來。
“剛跟人說什麼呢?”懷恩問。
張敏道:“這不是王局丞的壽辰快到了么?我們幾個在商量到時送什麼壽禮。”
懷恩陰沉着臉斜了他一眼,低聲斥道:“虧你平日裏還自詡消息靈通,昨兒個王綸出的事,你縱是沒見着,難道也沒聽說?”
御前上值講究多,這兩日張敏害了傷風,有點淌清鼻涕,不能叫皇上見了腌臢,便請了病假,昨天王綸穿皮袍的事他是沒親見,只聽同僚提了一句,當時以為只是小事,王綸是東宮故人,皇上不至於為這點小節與他計較,頂多申斥幾句也便過去了。
聽了懷恩這話,張敏微微一怔,明白了過來:“您是說……”一時間王綸就要倒了、倒了之後宮中形勢會有哪些變化、又有哪些會關乎自己等等利害都在張敏心頭滾了一遍。
深宮之中說話安全的地界有限,在各處直房裏說話都難保隔牆有耳,牆擋得住聲音,紙糊的窗子可擋不住。像這樣的夾道里,兩邊都是兩丈高、一尺厚的紅牆,看準前後無人,但凡不高聲宣和,說話都不怕被人聽去,正是說私話最方便的地方。
張敏見懷恩在此駐足說話,又是說出這麼一件大事,便體會到,師父不是找他去直房做什麼,而是就為了來這兒說話。這會子說的話,必定很重要。
懷恩沒來回答,轉而道:“聽說你兄弟張慶已被定下要去坤寧宮當差,我有件事,想要你打聽些風聲。”
張敏忙欠身道:“您說。”
懷恩淡淡道:“我聽有人說,牛玉私下裏跟吳娘娘的娘家人有來往,你叫你兄弟打探一下,有沒有這回事,切記別露了行跡。”
牛玉……張敏心裏念頭七扭八拐地翻了幾番,很快瞭然,笑着點頭道:“徒兒知道了,師父您放心就是,包在徒兒身上。”
所謂的“吳娘娘”,其實現在還沒當上娘娘。兩年前先帝爺便已降詔為太子選妃,採選來十二個秀女進宮,先帝從中選出三個作為太子妃候選。沒想到緊接着孫太后薨逝,太子婚事被擱置下來,過了一年多,先帝也駕鶴西歸。
那三個被選出來的秀女,吳氏、王氏、柏氏註定要成為一后二妃,如今周太后已經露出意向,欲立吳氏為後。是以宮裏人背後說起這位註定要入主坤寧宮的貴人,都已稱之為“吳娘娘”。
懷恩要依皇帝吩咐整倒牛玉,便從這位吳娘娘身上入手。
寒氣又在京城盤踞了一個多月,臨近清明才散。天順八年三月初,王綸的案子便結了。王綸被發往南京閑住,因懷恩覃昌求情,皇帝法外開恩,錢溥被免死罪,降順德縣知縣。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百日除服,直至天順八年七月,皇帝與吳氏才行大婚,吳氏被立為皇后,當時誰也想不到,她竟會是大明朝在位最短的一位皇后。
立后大典才剛過去一個月,鳳冠霞帔都還是簇新的呢,皇帝忽然降旨:“牛玉壞朝廷大婚,下都察院獄。”
案子很輕易就審清了,原來是吳皇后家人為了讓女兒登上后位,託人向宮中大璫牛玉重金行賄,牛玉受賄后頻頻向周太后數說吳氏的好處,促成周太后應允立吳氏為皇后。
堂堂的國母之位竟然是行賄得來的,這還了得?於是吳氏才當了一個月的皇后便被廢黜,牛玉被貶謫南京種菜。皇帝隨即授懷恩為司禮監掌印,覃昌為秉筆。
“這回宮裏能消停些了。”與懷恩隔桌坐在司禮監掌印直房裏,覃昌捧着一杯香氣馥郁的熱茶慢慢啜飲,含笑嘆道。
懷恩一如往日沉着臉,鎖着眉,放下茶盅道:“處處小人當道,哪有那麼容易消停的?”
廢后的案子牽扯的不止是牛玉一個人,也不止是司禮監一個衙門,覃昌還當他是指那些人仍要蹦躂,便笑道:“別人咱們管不着,至少咱們宦官中間,是消停些了。”
皇帝想把司禮監交給他倆是有緣故的,要說忠心辦事,王綸也不見得比他倆差,但王綸功利心重,眼皮子又淺,身居高位難免惹是生非。內官第一衙門由懷恩覃昌聯手坐鎮,像王綸牛玉那樣內部勾心鬥角的事兒就能少多了。說難聽點,宦官就是皇帝養的狗,皇帝還指望他們替他守宅咬人呢,要是狗兒們成天自己掐個沒完還了得?
懷恩不再說話,回應的依舊是個似有若無的“嗯”。
看了他陰沉的臉色,覃昌很快明白了。他與懷恩共事多年,早年還曾同吃同住,對懷恩的性情十分了解。懷恩出身文官之家,因被叔父獲罪牽連,沒入宮中為奴,當時已有六歲,據說已然開蒙讀書了。若非遭逢變故,將來必是要科舉入仕的。大概正因如此,懷恩一直在以文人自居,頗有文士君子的風骨。
牛玉受賄的案子確有其事,並不是他們栽贓陷害,但指使張敏張慶打探內情扳倒牛玉的這種手段仍然會令懷恩不齒。用小人的手段對付小人,勝了也不光彩。懷恩是因受命皇帝做了件違心的事,心裏頭犯噁心。
覃昌不禁苦笑,他們是宦官,皇上如何吩咐他們便要如何做,哪有自主的餘地?再說了,就是那些真正的文人,還不是滿口仁義道德,滿腹男盜女娼,又有幾個表裏如一的君子?
做了宦官還想要做君子,真是庸人自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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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土木堡、馬順被打死的午門事變、于謙的京師保衛戰、奪門之變、曹吉祥反叛等往事,文中就不細說了,相信很多讀者都知道,不知道也不會影響後文閱讀噠。
話說,明朝的錦衣衛指揮使沒能壽終正寢的有好幾個,但馬順絕對要算死法最特別的一個,竟然是被人在朝堂上活活打死的,而有一點搞笑的是,流傳至今的唯一一塊完好的錦衣衛指揮使禁宮腰牌竟然就是馬順的。感興趣的親可以去百度看它的樣子。
感謝當年的老大人們,在用拳頭捶死馬順的時候沒有弄壞他的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