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觀亭月醒來時太陽依舊明晃晃地照進車內,從光線的顏色上看,尚不到黃昏時分。

也就是說她應當只昏睡了兩炷香的光景。

大概是吸入的迷藥不多,效果並不顯著,突然蘇醒倒沒有多少不適的癥狀。

稍微一動作,她才發現四肢都被麻繩綁着,捆得很嚴實。

再往旁邊看——周遭均是五花大綁的商販與村民們,還張嘴流着哈喇子,想必短時間內是不會醒了。

“駕!”

門外的嚮導一改此前的慢條斯理,正快馬加鞭,帶着車隊從官道逐漸駛進一片深山中。

觀亭月直起背脊,吃力地從窗外望出去。

這顯然已經不是先前所在的那條道,他們不知將被送往何處,附近看着比那鳥不拉屎的羊腸小徑更加人跡罕至,甚至還在不在永寧地界之內都很難說。

怪不得現場沒留下痕迹,亦不見目擊者報案,如此上路,縱然沿途遇着其他車馬,路人大抵也當是尋常商隊罷了。

想到這裏,觀亭月不由對匪徒的身份好奇起來。

——那嚮導是山賊嗎?他什麼來歷?

這樣的人在永寧城內到底還有多少?

看手法嫻熟至此,多半是個慣犯,潛進城中怕已有些日子了。

旁人莫非都是這般遭殃的?

……

她目光隨着閃過身側的荒草古木一併流動。

待日頭偏西轉紅,睡得橫七豎八的一干人等陸續蘇醒,先是茫然不解,隨即反應過來,再看看手腳上的麻繩,開始此起彼伏地驚慌失措。

“發、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裏是哪裏?我是誰……”

“山匪,是山匪打劫啦!”

嚮導裝了一路的孫子,此刻終於凶相畢露,齜牙朝里罵道:“吵什麼吵!想要命不要?”

馬鞭“咚”一聲重重甩在車身上,眾人嚇了個激靈,總算戰戰兢兢地消停了,只用驚恐的眼神來回交流。

論體格武力,商隊中不乏有年輕力壯的青年,真要和歹人硬碰硬,便宜占不着,逃跑的機會還是有的。

正因如此,領隊才對此行頗為放心,連兵刃都買了好幾把,就為著不時之需。

但計劃得再詳盡,卻也架不住敵人使陰招。

地勢愈漸走低,不消片刻,停在了一處群山環抱的谷地里。

車簾猛地被掀起,迎面是三兩個手持鋼刀的壯漢,來者動作粗暴地斬斷眾人束腳的繩索,吩咐說:“下車!”

觀亭月端詳對方的裝束,暗想:還真的是山賊。

好些藥效未退的商販腿肚子猶在打顫,此時此刻再遲鈍的也該知曉是被截貨了。

領隊一見那嚮導,眸中便大火陡燃,氣得罵罵咧咧,然而看見身旁的土匪把刀一揚,他很快就不罵了,改成小聲地叨叨。

這裏應當就是山賊窩。

可能曾經住過人,四周有不少開鑿出來的洞,現下天色漸晚,只看得到一個又一個黑窟窿,彷彿深不見底。

觀亭月跳下車時將谷地的景緻盡收於眼,忽然奇怪地“咦”了一聲,匪徒卻不耐煩地打斷道:“瞧什麼,還不快走!”

*

囚禁人質的牢房設在洞內,山匪們就地取材,沿石壁圍起好大一片鐵柵欄,還有臨時辟出來的石桌供看守使用。

他們這批人按照男女之分,各自被押往鄰近的兩個牢房。

連日的大雨讓地面十分濕滑泥濘,叢生的灌木鬱鬱蔥蔥,甚至連山壁也覆蓋住了,很難看清是否有別的路徑可走。

觀亭月留意着山谷的環境,沒多久便落在了最後,她剛進洞口,聽得前面的女人們忽然抑制不住地低聲啜泣。

觀亭月不解地略一探頭,只見鐵欄里人影攢動,黑暗中數雙灼灼有神的眸子看向這邊,無端令人背脊發涼。

陰暗的山洞內竟還關着幾個婦人和少女。

此刻些微的夕陽落在她們臉上,清一色的憔悴狼狽,顯然吃盡了苦頭。

女人們本就膽小,見這情形愈發走不動路了,杵在原地進退兩難。

“愣着幹什麼!磨磨蹭蹭的。”

山賊往前推搡,由於墊底斷後,這一搡便無辜落在了觀亭月身上,她一個沒留神,踉蹌地往前栽。

偏偏對方還嫌她不中用:“怎麼回事呢你!沒看路嗎?”

興許是崴着腳了,她扶着牢門,好一會兒才站起來,被邊上的看守罵罵咧咧地推進去。

“都給我放老實點兒。”鐵柵欄圍成的門在身後落鎖,面目猙獰的匪徒在外邊沖這群新來的人質放狠話:“誰若是敢大喊大叫……”

他冷笑着用手在脖子上一拉,“別怪爺不客氣。”

女眷們聞言,哭得更大聲了,那場面簡直有哭倒長城的架勢。畢竟對方只說不能大喊大叫,倒沒說不讓痛哭流涕的。

觀亭月站在門前,就着水漫金山的背景垂眸打量掛在牢門上的鎖,不着痕迹地思量着什麼。

也正在這個時候,紛亂聲中有一個突兀的嗓音脆生生地喚她。

“月姐姐!”

觀亭月轉過來,目之所及是梨花帶雨的老弱婦孺們,第一眼未尋着說話之人,等環顧一圈,低下頭才看見跟前八/九歲的小姑娘。

兩個俏皮的雙丫髻垂在她腦後,鴨黃的裙裾儘管蒙了塵,依舊還是明媚鮮艷的。

觀亭月:“小晴?”

這是個熟面孔。

女孩兒姓方,叫方晴,與她家僅一牆之隔,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就連平日外出做買賣,攤位也相隔不遠。

前些時候便聽說方先生同小女兒數日未歸,今早商販們還在議論,不承想真會在這裏遇上。

“怎麼連你也被他們抓來了。”

小姑娘一面說一面趕緊幫她鬆手腕的綁。

觀亭月並不着急回答,反而問道:“你是多久進來的?就你一個人嗎?”

“不是,我同爹爹一起出的遠門。”她解釋道,“大約半個月前,我們去江南走親戚,那會兒還不知道這邊鬧山匪,結果在回來的途中就碰上了這幫千刀萬剮的惡人……”

方晴到底是年紀小,縱然已經待了十多天,提及此事眸中仍不自覺地泛起淚光。

她飛快地用胳膊一抹,盡量懂事地收斂表情,“爹爹被他們關在隔壁了,但還好,暫時沒事。”

觀亭月伸手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俯下身,話音緩和地開口:“他們欺負你了嗎?有沒有哪裏受傷?”

她語氣不緊不慢,像是有足夠的耐心聽一場沒完沒了的訴苦。

方晴那一腔忍下去的委屈險些被這幾個字又招了回來:“沒有……”

“這些人只是日日派衛兵看守,凶是凶了點,不過也沒對我們做些什麼。”

見她全須全尾,尚有力氣掉眼淚,觀亭月也猜對方不曾動用武力,往四下粗粗一打量,突然問:“你來這幾日,有看到江流嗎?”

“有有……”

小姑娘像是才想起來,忙讓出一步,“她在呢,也關在這個牢房裏。”

方晴的身影甫一挪開,背後的乾草堆上便顯出個單薄的人形。

乍然被點名,那人始料未及地愣了下,繼而萬分不自在地微微垂首。

觀亭月將對方的小動作看在眼裏,一改此前的溫柔和善,唇邊漾起似是而非的笑,站起身漫不經心地走過去,語氣中的調侃和譏誚毫不掩飾。

“這不是我們豪氣干雲的江流小爺嗎?你不去拯救蒼生,到土匪窩是磨練心智來了?”

隨着她步步靠近,石壁投下的陰影漸次退卻,現出一張清秀而稚氣的臉。

這少女瞧着比方晴要大上幾歲,細胳膊細腿,體格單薄,明明生了雙多情的桃花眼,卻不見嫵媚之相,反而帶着些許目中無人的倨傲。

她本不想出聲的,鬧了片刻的彆扭,才磨磨蹭蹭地坐起來,只格外老實地蹦出一句:

“姐。”

和方晴那句親近裏帶客套的“月姐姐”意義不同,這是實打實連着血親的稱呼——她也姓觀,光名字就和觀亭月有着一脈相承的親切感。

叫觀江流。

“誒,不敢。”觀亭月淺淡地挑眉,“我當不起這聲姐姐,你才是姐姐,我應該給你做小弟。”

江流聞言耷拉着腦袋,簡直快要低到塵埃里去:“姐,我錯了。”

可能是覺得不夠誠懇,末了又再添一句:“我下次不敢了……”

她輕描淡寫地抬頭:“你還惦記着有下次?”

意識到用詞不精準,後者趕緊補救:“……我這輩子都不敢了。”

江流之所以慫成這樣主要還是因為自己理虧——她被抓不是無故遭罪,是瞞着家裏偷跑出來作大死的結果。

事情還得從幾日前說起。

自從方家父女失蹤之後,乍聞山賊橫行,鄉鄰遭難,官府又坐視不理,她一腔熱血湧上來,便不知天高地厚地衝進山,妄想拯救百姓於水火。

當然毫無懸念地遭到了現實的連環毒打,心中陰影之深厚,怕是此生都要告別行走江湖了。

十五六歲的少年么,在這個年紀總是最麻煩的。

觀亭月冷冷道:“今天暫且放你一馬,以後我再慢慢跟你算賬。”

她瞥了一眼門外的守衛:“知不知道這些人什麼路子?”

江流想找補自己的面子,立馬回答:“他們平時露面的不多,以青壯年男子為主,看起來就是佔山為王的土匪。”

觀亭月稍頓,“抓來的所有人質,都在這牢房裏關着了嗎?”

“不好說。”她抿唇,“我來時雨下得很大,沒瞧清其他洞裏是不是也囚着人,不過就算有應該也住滿了吧,不然怎麼會讓你們進這兒來。”

“佔山為王的土匪……”

觀亭月狐疑地顰眉,“他們既已得財物,卻又不害你們性命,每日好吃好喝的供着,到底圖什麼?”

食物與水都耗銀錢,總不會這山匪有圈養人質的喜好吧。

“圖什麼?”

她原本是自言自語,冷不防冒出一個粗獷的嗓門,“山賊還能圖什麼?當然是圖錢財了!一日三頓餅吊著你的命,好拿去換真金白銀呢!”

這還是個男人聲。

觀亭月當下吃了好大一驚,目光迅速在周遭打了個轉,險些以為是哪位嫂嫂男扮女裝。

對面的江流給她指了指身旁的石壁,提起這個就很無奈:“那邊是男牢——這牆鑿得薄,隔音不好。”

緊接着嘆了口氣,頂着兩個深黑的眼圈,“夜裏睡覺,打個呼都能聽見。”

觀亭月:“……”

看出來了。

正說話間,那邊的鐵欄杆“吱呀”一陣響,來的似乎是山匪,語氣散漫地喊道:“張鎮一,張鎮一是哪一個?”

片刻後有男子應聲:“我便是,我便是……是我家裏人來接我了嗎?”

對方像是懶得回答:“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細軟都被洗劫一空,說來也沒什麼可收拾的,男子忙不迭地連連道謝。

觀亭月還未見過人質向土匪如此感恩戴德,回頭朝江流一個眼神示意:“這是做什麼去?”

江流:“想必是贖金到了,送他出山吧。”

很快,女牢外也來了人,拉開門喚道:“張鈴兒。”

旁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忙不迭地起身,聽這名姓,兩人應該是兄妹。

這妹妹人如其名,從頭到腳綴着叮叮噹噹的小首飾,一動便嘰喳響個不停,她逃也似的往外竄,腦袋上的鈴鐺還險些扇到江流的臉。

後者連忙側身躲開,“這幫土匪明碼標價,一人三十兩,但凡家中出得起,奉上銀錢他們便同意放人。”

“好多人都寫了書信回去。”說完,江流有點底氣不足,“我怕挨你的罵……就沒寫。”

“沒關係。”觀亭月大度地原諒了她,“你即使寫了,咱們家也付不起。”

江流:“……我其實是撿來的吧。”

觀亭月跳過她,視線落到方晴身上:“你們也寫了信?”

兩個人六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卻不見隔壁方夫人四處籌錢。

方晴點點頭:“爹爹考慮了好久,前兩天才動筆的。不知我娘有沒有收到。”

她心想,那大概快了。

方夫人見到書信,恐怕還得暈個三兩日。

對面的男牢這會兒正炸開了鍋,因為見同甘共苦的盟友喜獲新生,一幫人頃刻沸騰起來。

“大爺,大爺,我的信送出去好幾天了,有消息了嗎?”

“大俠,我叫陳大石,家在小柳樹鎮的那個,我媳婦可拿錢來了不曾?”

“大俠……”

窮凶極惡的“大俠”被這群人嚷得腦門生疼,狠狠砸上門,“着什麼急!錢到了自然輪得上你們,用得着你等來催?”

還想再喚,山賊已然走遠了。

大家畢竟還是囊中羞澀者居多,紛紛在背後罵道:“三十兩一個人,一千五百兩五十個人,整個永寧的地皮盤下來也不值這麼多!貪心不足蛇吞象!”

“可不是!”

“諸位,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出聲的是個年輕男子,語氣斯斯文文的,“正所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破口大罵換不回賤命一條——何必呢,是不是?”

他約莫是家境殷實,話里透着點遊刃有餘的意思,“在下的銀子指不定這兩天便到了,小可不才,家中尚有良田百畝、商鋪幾間,勉強餬口是夠了,諸位若是半日周轉不開,在下也能資助一二……”

有人酸溜溜地哼道:“有錢了不起么。”

更多的人則是忍不住心動:“真的可以借嗎?那我……”

隨即對方補完話:“……但得收點利金。”

想不到大難臨頭還有人發這種不義之財,尾音沒落下,男人們就爭相出離了憤怒,嘩然一片。

觀亭月被灌了一耳朵不可描述的污言穢語,索性挨着江流靠牆而坐。

黃昏的餘輝開始有夜幕的味道,渾圓的一團太陽紅得暖融融的,被牢門分割成塊的陽光傾斜着落在腳邊。

“每天都有人被送出山?”她問。

“也不是每天,我來五日了,三兩天的樣子便有人離開。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兩個。”江流抱了捧乾草給她墊背,“但牢房裏的人質沒斷過,他們逮人也逮得勤快,走的總不如進來的多。”

說完還怪羨慕,“這得賺了多少啊。”

觀亭月睇都懶得睇她一眼,手搭在膝上,“想知道?去問啊。”

“……我就隨口那麼一提。”江流窺着她的表情,試探性地把屁股挪了挪,“姐,家裏的錢都由你保管……我們究竟能湊幾個人的呀?”

還“呀”呢。

她輕輕牽嘴角,覺得自己這個“妹妹”有時候真是天真得可愛,“別想了,莫說幾個人,半個人的也湊不齊。”

“那、那咱們倆要怎麼出去?”

觀亭月正欲開口,轉而又好奇:“如果實在拿不出錢,又不肯不寫信回家,會怎樣?”

“目前看來,也不會怎樣。”江流聳聳肩,“他們一日兩張雜糧餅伺候着,餓不死……但總會餓死的,尤其是對面那幫大老爺們,天天餓得直叫喚,嗷嗷的。”

觀亭月就此緘默下來,她下巴微抬,注視着前方,目光似落在何處,又好像只是盯着虛里思忖斟酌。

少頃時光,她忽然叫江流:“你過來,瞧那兒,瞧見了嗎?有個檐鈴樣的小物件。”

一旁的少女順着所指之處使勁觀察,果真看到山洞口斜上方掛着一隻精巧的鈴鐺,正隨風輕晃。

觀亭月問:“是幹什麼用的?”

“不知道……”她同樣覺得費解,“怎麼這山賊窩裏也有掛檐鈴的風俗嗎?”

也就在這個時候,隔壁七嘴八舌的吵雜聲中卻傳來一個低沉而明朗的嗓音:

“不是檐鈴,那叫銅鈴鳴鏑。”

“穿雲箭的一種。”

※※※※※※※※※※※※※※※※※※※※

↑↑男主終於在第二章的尾巴里亮了個!……嗓子。

咳咳咳,這大概是我出場最晚的男主了,不過沒關係,我會讓他用生命來刷存在感的!

看完本章,大家一定會發現——

沒錯,女主很窮(。)

她不僅窮,還很非。

畢竟每一個古言女主總是難逃被人綁架的命運,哪怕武力值再高也是一樣……

PS:解釋一下女主的姓氏。

觀,在作為姓氏的時候,它的讀音應該是guàn,然而當我知道這個事實時,已經寫了好幾萬字了,在改名字和放任自流中徘徊了好久,最後……請大家自我麻痹它在文中的讀音是guān。

希望觀姓的小夥伴們原諒我(。)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好可愛鴨、白開水就好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時是年少如花、吃土的小福泥、書慌的不行、Sky愛與自由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書墨未濃花未開20瓶;吃土的小福泥17瓶;虛偽表示、⊙?⊙!、。。。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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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歸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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