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兔子
瑪吉看着伊狄淡淡地飄忽出天際的眸光,心忽然一抖。
“你又胡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懷着怎樣的心情,下意識接道。
伊狄收回眼神,意味深長地掃了她一眼,“答案是什麼,你心裏清楚得很。”
說完,她就拿着信封,轉身打算上樓。
“伊狄!”瑪吉叫住她時,她的背影頓住了,“你到底……我是說,”她的眼眶在日光的陰影下顯得泛紅,“你不留在一樓,參加除草遊戲嗎?”
的確,其他所有的孩子們已經基本停止了閑談,開始為了午飯拔起雜草來,只有幾個時不時還會抬頭看一眼這邊。
在這裏,每個“遊戲”的獎品哪怕再可笑,大多數人也只能擠破頭去搶。
伊狄平淡地開口,“當你選擇加入,你就失去資格了,瑪吉,你應該知道的,”她轉過身來,由於已經邁上三級台階,清冷的視線俯瞰下來,“但如果你願意,你完全可以看看……我的遊戲。”
她的眼神是那麼具有侵略性,瑪吉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了,”她避開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三樓的露台,那上面沒人,“我想我還需要一頓午飯。”
當伊狄路過二樓的露台隨意一瞥時,她看到瑪吉仍然獃獃地站在原地,手裏的報紙被捏得皺巴巴的。伊狄默默盯了她幾秒鐘,還沒來得及轉身,身後就傳來熟悉的公鴨嗓。
“你手裏拿的是什麼?”凱文站在樓梯上,偏了偏身子企圖看清,“信?”
伊狄迅速轉身面對他,一眨眼的功夫,她手裏已經變得空空如也。
這簡直邪門了,凱文心想。
“你走路太安靜了,凱文,”伊狄笑得露齒,語氣溫和,這令凱文心裏禁不住突突一跳,“倒難怪,在她們母女的慶祝時刻,懶得讓你跟着妨礙氣氛,”她步步緊逼上來,依然嘴角含笑,“對了,現在回答我,你昨晚喝過酒嗎?”
這個問題讓原本有點慌張的男人愣了愣,“昨晚?沒有。”
氣氛確並沒有輕鬆多少。
伊狄漫不經心地走上來,幾乎到凱文肩頭的位置,她睫毛輕垂,在他耳邊呢喃道,“是嗎,那,告訴我,今天格林伍德這兒還有什麼——”她的聲音彷彿瞬間染上了不盡的煞氣,“樂子!”
中午,格林伍德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去一樓,享用他們應得或不應得的餐點。
三樓安安靜靜,伊狄悠閑地提着一隻精緻的小鐵籠子從庫克夫人的辦公室里走出來,籠子搖搖晃晃,上面還繫着一個滑稽的、快散架的粉金色蝴蝶結。
一隻茸毛雪白的紅眼兔子懶洋洋地隨着籠子一搖一晃,享受極了。不像那些必須靠經驗本領才能生存下來的矯健的野兔,它天生就不需要警覺。
“所以,離開了籠子,你才更容易喪命,對不對?”走到廚房後面,伊狄笑眯眯地把籠子放在草地上,“啪嗒”一聲打開門閂,將兔子溫柔萬分地輕輕抱到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從它的耳朵根部撫摸着,聲調柔和,“小寶貝,乖。”
兔子的神情從來很淡然,它早就習慣人類的伺候和撫摸了。女孩裸/露的膝上冰冰涼涼,在這個夏季相當舒服,於是它安詳地眯起眼睛,打算繼續打盹。
然而,在它最後一瞬察覺到女孩眼底的那抹寒光時,一切已經來不及。
兔子的眼睛徹底閉上了。
伊狄提着兔子耳朵,悄無聲息地走進廚房。
這時候,廚房的看管是最放鬆的。幾乎所有人,甚至連負責煮菜的老姑娘都已經出去吃飯了,或許她正在獨自享用昨天幹活時私自藏下的一根火腿。廚房通往孩子吃飯地方的門開着,在後面這裏,也能聽見他們狼吞虎咽稀飯的聲響此起彼伏。
砧板邊,刀具和餐具雖然舊,好在還是都擦得閃閃發亮。
“乖,”伊狄扯住兔子的身體,把它扔上砧板,銀亮的刀光輝映下,她漆黑的眼底彷彿很快地掠過一抹猩紅的血色,“今天的遊戲,可全指望你呢。”
當凱文跳着踢踏舞,優雅地為母子倆端上最後一份餐點時,庫克夫人感覺已經相當飽了。
“我不用再吃了,甜心,”她放下刀叉,慈愛地看向女兒,她正對着桌上剩下的那份焗蝸牛發起攻勢,“今天是你回來的第一天,你得多吃點。還需要來點柳橙汁嗎?”
多莉滿嘴鼓鼓囊囊,壓根兒講不清楚話,“不,嗝,凱文,來杯——嗝——薑汁汽水,還有一道菜呢。”
“遵命,我的小姐,”凱文想着副院長的職位落到他頭上已經指日可待,於是昂首挺胸,步履輕快地離開了。
他此時還不知道,接下來可愛的多莉小姐遭遇的景象,即將讓他險些丟了這份工作。
“啊——”
很快,餐盤的蓋子被揭開,室內兩個面孔相似的胖女人不約而同地厲聲尖叫起來,打破了整個格林伍德的寂靜午後。
不消多時,孤兒院裏所有看熱鬧的孩子們都爭先恐後地擠到了餐室門口,那裏面地上一片狼藉,玻璃碎渣滿地都是——裝柳橙汁的漂亮長杯只剩半個尖角,橘紅的液體淌了一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憤怒得臉都氣得又紅又白的庫克夫人抱着雙臂,對着站成一排的戰戰兢兢的廚房幫工們興師問罪。
一排孩子一致垂着頭,他們都不敢再瞧上那盤血肉模糊的“佳肴”哪怕多一眼。
光亮雪白的圓盤正中央,一隻白胖的、還帶着通身發灰絨毛的家兔被生生開膛破肚,裏面鮮紅的血管和內臟器官似乎被某種工具攪毀成一片嗞嗞滲血的糊狀物,隱隱還能看到,似乎有某些器官還在頑強地陣陣搏動。
最為詭異的是,整隻兔子的身體依然保持端正直挺地跪坐在餐盤上,粉晶漏血般慘淡的瞳孔死死地瞪着前方,周圍還環繞着一圈漂漂亮亮的、黃綠青嫩的擺盤用裝飾配菜。
多莉似乎還沒緩過勁來,慘白着一張圓圓的臉,癱在離桌子最遠的一張椅子上,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兔子看上去毫無異樣的背。
她根本沒想過,早晨還被當作禮物的可愛的小寵物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度出場。
“嘔——”半天,多莉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地黃黃的泛黑的嘔吐物,仔細一看,卻是之前還沒消化乾淨的蝸牛的殘軀混在胃液里,噁心極了。
門外的孩子們沒法完全看清餐盤前面的情形,仍在好奇地往裏探頭,而在人群最後的瑪吉一看到屋內的慘淡氛圍,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
裏邊庫克夫人還在毫無結果地問訊那些結結巴巴的孩子,瑪吉卻已經扶着牆,飛快地跑到了二樓去。
拉開門,瑪吉才發現儲藏室里一片陰暗,銹跡斑斑的窗帘被拉得死死的。
她剛來得及喘了幾下粗氣,就不由得一陣咳嗽——這裏的灰塵瀰漫,大概窗子都被關上了。適應了幾秒,模糊的視線里才終於在東邊離門最遠的角落鎖定住一個黑黝黝的瘦小身影。
“是你做的,對不對?”她恐懼的聲音打着抖,慢慢挪步朝她靠近,“伊狄?”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一瞬間,瑪吉幾乎以為自己看到的不是人的臉。不過她剛才聽見她先前似乎在乾嘔,所以臉色蒼白如紙,倒也不奇怪。
“怎麼?你也覺得噁心嗎?”瑪吉忽然沒那麼害怕了,她大步走到她跟前,“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會幹出這種事!”
“凱文撒了謊,”伊狄開口時,喉嚨嘶啞得驚人,她似乎根本不在意瑪吉的質問,眼神沉沉望過去,“你昨晚跟他睡,換來了點什麼?煙、酒、或許還有……”她猝然冷笑了一下,“葯?”
瑪吉氣得發抖,她不知怎麼突然生出一股力量,這力量攫住了她——她衝到伊狄跟前,抬起手,狠狠地扇了垂着頭的女孩重重一巴掌。
那聲音響亮無比,伊狄的臉都被打得歪到一邊去。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瑪吉的聲音激動得不像自己的,她顫抖地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心思卻瞬間迅速平息下去。
“我告訴你,”她輕聲說著,拉起伊狄的胳膊把她的臉扳向自己,伊狄的眼中迅速劃過一絲血紅,但居然任由她拉着沒反抗,她要等她解釋完,“昨晚、要不是你、闖了禍、你以為、我想為你不再被夫人賣給那些噁心癖好的貴族、埋單嗎?”
最後那句話,瑪吉幾乎是吼着說出去的。
伊狄猛然驚訝地瞪大了眼,然而瑪吉卻在話語結束的一瞬間,頹然垂下頭去,彷彿耗盡了渾身力氣。
“我走了。”她淡淡地說,正欲轉身離去,伊狄卻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緊緊拉住了她。
“等等,”她的聲音里近乎毫無溫度,“你到底憑什麼斷定,蛋糕是我偷的?”
瑪吉聞言,嘲諷地反問,“不然這裏還有誰恨她們入骨,手段又這麼幼稚?”
伊狄不在意地甩了甩頭,臉上鮮紅的巴掌印在瞬間就恢復如初,她垂下頭,嗓音低沉,“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你走吧。”
瑪吉一頓,面無表情地快步離去了。出門時,她摔門的聲音簡直讓木門都快碎了。
黑暗裏,伊狄輕輕捂住腹部,嘴角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傍晚,終於讓庫克夫人找到一個嫌犯——平時調皮搗蛋的六歲男孩西奧多。據舉報他的孩子說,他常常偷偷溜進廚房,鬼鬼祟祟。
然而西奧多卻打死不承認這件事,最後他只大哭說昨晚給多莉慶祝的巧克力慕斯蛋糕是他偷吃的。
“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都不知道孤兒院還有隻兔子!”他尖聲哭喊着,“你們別聽傑克胡說!”
“把他關起來,三天不許吃飯,”庫克夫人惡狠狠地讓凱文將壯實的小子扛起來,他還在死命地踢打鬧騰,“你們誰還敢私自進入廚房,就是這個下場!聽清楚了嗎?”
所有的孩子們緊張地點着頭,只有伊狄一臉諷刺地站在中間動也不動,不遠處,瑪吉震驚地看向伊狄的脊背。
“所以,你這麼做,其實是為了找到真正偷吃蛋糕的人?”人群剛散,瑪吉就滿心複雜地找到伊狄,她不轉臉,只是漠然盯着凱文遠去的方向。
“可惜,沒讓他直接滾出去,”伊狄眼中閃過陰狠,一會兒才扭頭望向她,低啞的嗓中吐出冷冷的嘲笑,“被人耍了還自以為自己做出了偉大的犧牲,你夠可以的。”
瑪吉剛才已經醒悟了,恨道,“凱文這個小人!”她話一說完,卻立馬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瞟向伊狄,“伊狄,我……”
伊狄的依舊維持着毫無表情的譏諷,“省省吧,這次的兔子是我給自己的禮物,可不是為了你。”說完,她便看也不看焦急地想要跟在後面挽留的瑪吉,徑直快步離開了。
兔子只是誘餌,她真正想抓的人找到了。可那份初衷消散了,一切已經毫無意義了啊。
瑪吉不僅和她一樣逃不脫這個遊戲般毫無意義的人生,或許連這個小小的格林伍德都會困住她,伊狄暗嘆。
半晌,她又疼得捂住了胃。只是一天沒進食而已。這破身體越來越熬不住了。
手中的信已被翻來覆去默念無數次,日子卻還漫長得很。伊狄悄無聲息地掀起窗帘一角,夜空中皎潔一輪明月,盡數將柔輝撒向綠木路的街道房屋、寂靜沉睡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