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寒山望月任我行 第一章:暌違已久趙家樓
清晨,朝陽將出未出,天色灰濛濛的,尚餘一絲長夜的涼意。還未等到雄雞報曉,早有一陣吆喝聲與叫賣聲此起彼伏、遙遙傳來,如同投石碎鏡一般,打破了這片難得的靜謐。
這是一座位於扶風郡內,充滿了煙火氣息的繁華古城。
而在此城以外,隱約之間,可見一條模糊的人影穿過清晨的薄霧,往城門口緩步走來。
此人穿着一襲單薄的黑衫,肩披晨露,滿身風塵,最終駐足在城下,抬頭仰視,看向城門樓頂那三個因為年深日久、已爬滿了青苔的斑駁古字。
“久違了,鳳翔城。”
黑衫男子仰着臉喃喃自語,眼中似有好幾種複雜莫名的情緒在流轉不定,良久也未移步。
這時朝陽甫現,天光大亮,才可以看清面容。但見此人相貌平平,甚至有幾分醜陋,一張焦黃色的粗糲臉龐上,疏眉豆眼、塌鼻扁嘴,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也瞧不出有任何出彩之處,屬於那種只要是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扔在人堆里半天也搜不出來的一類人。
黑衫男子倏地一嘆,收斂起了紛亂的情緒,眸光轉暗,恢復了平靜。腳下步子邁開,踏進了這座正值早市、所以顯得十分嘈雜的城池。
他不緊不慢的、穿行在城內的街道上,不時顧盼四周,映在眼裏的,是那一面面色彩斑斕的古舊旗幌兒,是那犬牙交錯、縱橫參差的小巷子,更是那如同石階下的苔蘚一般,幽幽的莫名情愫。
他的眸光逐漸變暖,嘴角也勾起了一個弧度,就在這人來人往、喧聲鼎沸的市井之中信步穿梭。他的目的似乎也很明確,腳下沒有一步冤枉路。
不多時,他兜兜繞繞,深入了一條僻靜的巷弄之中。小巷的盡頭,有一面朱漆斑駁的老舊木門,在門頂檐下,則斜插着一麵灰撲撲的幌子,其上綉着“四通當鋪”四個大字。
黑衫男子瞥了一眼旗幌,抬手叩響了門環。
“鐺鐺鐺……”
沒敲幾下,就聽一道不耐煩的聲音打着哈欠,自門後傳來,“別敲啦,別敲啦,又是哪個賭鬼落魄兒,一大清早的,就巴巴的來此典當身家。”
隨着一陣腳步聲,木門的右側角落發出“吱呀呀”的聲響,隨即打開了一扇小窗,緊跟着,又從窗口裏伸出了一顆花白的腦袋。
“咦,竟然是個生面孔。”那頭髮花白的當鋪老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閣下有何貴幹?”
黑衫男子微笑道:“老丈說笑了,來到典當行自然是為了典當,不然還有何事?”
那老者聽出他話里的玩味,臉色微微一正,道:“你有何物,不妨說出來聽聽。”
黑衫男子道:“好說,在下此來典當,不多不少,共帶了三樣物什。”
那老者一聽此話,眼中狐疑更濃,上上下下,先將黑衫男子好生打量一番,道:“呵呵……敢問是哪三樣東西?”
“當一柄劍,當一顆膽,再當一條命。”黑衫男子忽然間目光炯炯,直視老者雙眼。
那老者頓時恍然,點了點頭,又帶着好奇問道:“江湖之上,龍蛇混居,四通八達,分別有‘綠’、‘黃’、‘墨’、‘紫’四大類。卻不知閣下份屬哪一類?”
黑衫男子微一沉吟,淡然回道:“在下初出茅廬,底色為‘綠’,不過卻自信身懷過人本領,亦可歸於‘紫’類。”
那老者微微有些動容,又忍不住有些懷疑,眼珠一轉,道:“閣下能夠找到這裏,想必是經人提點,不知那位引薦之人姓甚名誰?”
不料黑衫男子卻搖頭道:“按照那座樓的規矩,老丈此問已然逾規,在下可以不答。”
那老者呆了一呆,點頭道:“閣下見識過人,想必師門亦非尋常,還請進店詳談。”
說罷,縮回了腦袋,並從裏面打開了木門。站在門側,一邊伸手肅客,一邊道:“小老兒姓齊,適才未明閣下來意,多有怠慢,還請勿怪。”
齊老頭微微躬身,很客氣、很誠懇、把姿態亦擺的很低,而且是真心實意,並無作偽。
須知這“四通當鋪”明面上雖是典當的營生,背地裏卻是“望月樓”的秘密據點。建成之初的本意,則是為了招攬一批身懷絕技的武林好手以備留用,畢竟不論是望月樓那織羅龐大的情報網,還是偶爾需要動用武力的任務,都用得上這些個武人;
而眼前的這名突然出現、並且要加入望月樓的黑衫男子,卻令他着實有些驚訝!
適才他問到的綠、黃、墨、紫、其實是一個簡稱。其中“綠”指的是來自各道的綠林中人,這類人最常見也最是普通;排在其上的“黃”則是官門中人,這類人來此甚少,可也有一部分人倚仗武功高強,偶爾會來此賺些刀頭舔血的銀子;
至於“墨”,則是指那些被官府所通緝的,且被黥了面、刺了字的人,這類人多是聲名狼藉的江洋大盜與黑道人物,是見不得光的人;
排在最後的“紫”則是最罕見的一類,這類人皆是在江湖上打出了赫赫威名的成名高手,較之其它三者,身價當然也是最高。
而這名黑衫男子卻敢於自稱“或綠或紫”,在齊老頭看來,卻是好大的口氣與自信;
兼之其人對望月樓各種隱晦的門道與規矩、都好似了如指掌,這是一般的人或者門派所不能了解的。他心中已經隱隱認定,此人多半是哪個大門派的傑出傳人,這一趟可能是下山歷練來了。
所以齊老頭才會心甘情願地擺出這樣的低姿態,崇強鄙弱,是江湖中永恆不改的底色。
黑衫男子小眼睛異常明亮,似乎已看透了齊老頭的內心想法,卻只是點頭一笑,並不多言。
旋即邁步而入,游目左右,但見這座庭院被打理得很是淡雅,兩旁各圍着一片花圃,當中栽了許多時令花卉,馨香馥郁、沁人心脾。
黑衫男子道:“望月樓既然將‘四通當鋪’交給齊老丈獨力打理,想來老丈該是老資格了?”
齊老頭笑道:“自上代樓主起,小老兒就在這四通當鋪做些瑣碎之事,至今已滿四十個年頭。”
黑衫男子一點頭,又道:“據在下所知,望月樓分設四旗四令,分別為乾、坤、震、坎四旗,不知老丈所屬哪一旗?”
齊老頭聞言面色一變,顯然在望月樓中,關於這四旗四令之事也是十分的保守,只見他沉吟片刻,道:“閣下竟對望月樓的內部派系如此清楚,倒令小老兒有些莫測高深了,敢問尊姓大名?”
黑衫男子微笑道:“老丈不必擔心我的來意與目的,在下並無惡意。在下姓趙,草字江南,十分有幸與貴樓的主人家同姓。”
說罷頓了頓,又接着道:“雖說望月樓歷來保守,可是在這片浩渺的江湖之中,也不見得就能真箇做到密不透風,關於這乾、坤、震、坎、四旗四令,我相信知道的人也絕不在少數。”
齊老頭難以探出深淺,只覺得此人雖然相貌醜陋,但是這份時時刻刻都顯得如有智珠在握的氣度,卻實在是不俗,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趙兄弟請多擔待,小老兒人微心怯,難免有些多疑。這間四通當鋪原屬於坎旗令下。”
“原來這裏是坎旗的堂口。”黑衫男子嘀咕了一聲,伸伸懶腰,打着哈欠道:“在下連日趕路,實在有些疲睏了,不知老丈可為我安排了住處?”
“這個自然,趙兄弟請隨我來。”齊老頭客氣一笑,在前領路。
二人穿過天井,經過大堂,最終拐進一條園中小徑,來到了一排連綿成片的院落之外,乍眼看去,規規整整,足有數十座單門獨院。
這間四通當鋪門面狹小,甚至顯得有些破陋,但是其中的佔地面積之大,簡直令人咂舌。
齊老頭一邊帶路,一邊說道:“趙兄弟,平日無事,你就安心的住在這裏,靜候差遣即可。你若是短留,待你離去之時,根據樓內派遣的任務,以及你立下的功勞,可換取十分豐厚的報酬。若是長留,也可以用你的功勞換取更高的地位。”
“趙某不遠千里慕名而來,是要打拚出一番作為的,自然不作短留之想。”黑衫男子點了點頭,又有些好奇地道:“老丈,你在望月樓已呆了這麼多年,為何不更進一步,躋身入乾坤二旗,據我所知,此二旗才稱得上是望月樓的精銳與砥柱。”
“呵呵……人老了,不中用啦,也沒有了年輕時的那股拼勁兒,機會就留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吧。”齊老頭笑了笑。
二人一路閑談,就在即將走到盡頭時,齊老頭才停了下來,指了指面前的一座庭院,說道:“這間小院兒很是清凈,趙兄弟就先在此住下,樓內若有調遣,小老兒會專門派人來通知你的。”
黑衫男子微微欠身,告謝了一聲。
“哦,對了,小老兒另外還有一事須要告知。”齊老頭忽然露出一抹歉意,接着道:“因為居室有限,所以這座小院早前已經住有一人。都是小老兒安排不周,還請趙兄弟海涵。”
黑衫男子不以為意,笑道:“趙某來此只為求一安身之所,哪敢有這麼多的臭講究。”
“趙兄弟真乃豪爽之人。”齊老頭面現感激,又道:“所幸那人浪蕩不羈,只要銀子沒花光,就會一直住在各處青樓柳巷,很少有回來的時候。”
黑衫男子啞然失笑,摸了摸鼻頭,暗道:“好嘛,吃住都在妓院,我這鄰居莫不是一隻色中餓鬼?”
“那小老兒便不再打擾趙兄弟休息了,每日三餐,自會有人送來。”齊老頭隨即離開了。
黑衫男子推門走進了庭院,只見這小院共有一間廳堂,三間偏房,唯有一間偏房支起了窗戶,料來是那個色鬼的住室,他隨便選了另外一間。
推門進房,他首先閂好了房門,然後解下長劍,又抬起右手,卻抓向頸畔一塊皮肉,用力一撕,竟揭下了一張從頭到頸的(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相貌卻要年輕太多、同時也俊朗太多,劍眉星目,英氣勃發,可不正是趙雪驥?
“嘿嘿……陳師叔做的面具果然逼真,不過這一路上,讓我戴着一張豬皮招搖過市,也實在不是什麼妙事。”趙雪驥揉了揉臉,無奈一笑,收起了面具,又草草洗漱一番,撲在床上,倒頭就睡。
自從那日龍虎山事了之後,他便獨自離開,經過連日的趕路,終於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扶風郡。
…………
而恰在此時,在龍虎山上卻進行着一場決戰,此戰將會決定在今後的十年裏,代表了道盟無上榮譽的“護道令”究竟歸屬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