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的人生都是僥倖
肖覺跟隨歐明朗走進了她在紐約的住所。墨綠色的牆布,玫瑰窗帘,花瓶里插着一把荷蘭芍藥,硬冷的金屬傢具,各種地毯和軟靠。
歐明朗沖了杯咖啡給他,又給他拿了條毛巾,他擦乾淨頭上身上的雨水,在沙發上坐下。工業風的落地窗外,朦朦朧朧一片,只聽得到大雨磅礴的聲音。
歐明朗回卧室換了一身運動服,開了地暖,屋子瞬間暖和來起來。
她赤腳走到客廳,坐在肖覺對面的躺椅上。兩人一時無言,統統看着窗外的雨發獃。
歐明朗先笑了出來,她讓肖覺說說紐約這段日子都在做什麼。
肖覺緊張地搓搓手,娓娓道來,“明朗。我一直以為你會住在紐約的豪宅里。所以我在中央公園旁的朋友家住下了。”
“哪個朋友那麼豪啊。”
“張廣飛的堂哥。還去了中國城和時裝學院。”說到這裏,肖覺停頓了會兒,他的思緒飄到了那段尋尋覓覓的旅程中。
到達紐約那天,張廣達問肖覺,“這個年代像你這樣痴情的人不多見了。你想先去哪裏?”
肖覺茫然。
張廣達又問,“關於那個女孩你知道多少?”
肖覺茫然。
“她叫什麼名字。”
“歐明朗。”
張廣達一腳急剎車,“早說呢。”
“你認識她?”肖覺問。
“豈止認識。她還把繼父送進來監獄。這姑娘,命苦。”說著一臉惋惜。
肖覺也是在張廣達嘴裏聽了那個他不知道的故事。
“楊開元十年前來的美國,一過來就買了中央公園旁邊的豪宅,轟動紐約的華人圈。那時候我父母還帶我去他家參加過聚會。歐明朗她媽媽真的是長得風華絕代,楊開元但凡稍微上點檔次的地方都要帶着她媽媽。歐明朗其實那時候不熟悉,我一直覺得這小姑娘估計是自閉症,除了長得清純,沒有其它印象。”說著呵呵笑了下,“你知道,我們在這裏也就吃喝玩樂泡妞這點事情。歐明朗那赴拒人於千里之外,也就讓我們歇了那個心了。後來啊。。。唉。。。”他嘆了很大一口氣,才接著說,“也就那個小姑娘快要讀大學那年,我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小姑娘的入學資料是我們公司在做。入學資料做了一半,突然說小姑娘不讀書了,但是費用照常給。我就留了個心,隨便找了幾個朋友打聽了下,才知道這個小姑娘離家出走去了中國城,跟着中國城幾個做服化道的後面打工。千金大小姐啊,居然跑去中國城打工。我們幾個人不死心,就又去來中國城。沒碰到歐明朗,倒碰到了中國城收留她的那個醫生。這個醫生據說認識她媽媽,也是這個醫生說的,大概楊開元家暴她們母女,歐明朗逃了出來,但是歐陽就沒那麼幸運了。後面嘛,這個小姑娘命不該絕,出了名,做了模特。人家本來就是白天鵝,不過是來人間歷劫的。”
肖覺心驚肉跳地聽完了這些話,他嘴唇褪去了血色,顫抖着開口,“可以帶我去楊家附近看看嘛?”
“這有什麼,我爸媽還住在楊開元旁邊。”說著一覺油門往中央公園方向飛馳而去。
張廣達在一棟連體別墅前停了車,熱情介紹,“歡迎來到我們村。”說著帶肖覺摁了家裏門鈴,門才打開,就大吼道,“爸爸媽媽,小飛的朋友來了。”
這是一棟三層的磚房結構的房子,裝修從外面看很普通,內里一派中式風格。張廣達的父母都白了頭髮,兩人攙着彼此從樓上下來,來到客廳。上上下下打量了肖覺很久,開心問,“儂繫上海人?”
肖覺搖搖頭,“我在蘇州下面的白溪里長大。”
張廣達的父親點點頭,“吾曉得那裏的,老早我們家運糧食就從那邊走的。”
他們細細詢問,“肖先生,你說你在國內做什麼的?”
肖覺說,“明清傢具修復。”
張廣達父母對視了一眼如獲至寶,“太好了太好了,我們正好有點這方面的事情要問問。”
張廣達不耐煩,“爸爸媽媽,我問你們,隔壁楊開元家還有人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啊。”張廣達媽媽皺皺眉。
“他們家還有人伐,爸爸媽媽。肖覺認識歐陽阿姨。
肖覺見到兩位老人一臉的不想提不想開口,耐心解釋,“叔叔阿姨,我來自白溪里的肖家。我爺爺肖盛和歐陽阿姨的爸爸歐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如果不是意外,我爺爺一直等着迎娶歐山的妹妹歐水。後來我爺爺被歐洲的親戚接走了,學習油畫,他在二十年前帶着我回了國,我們住回了白溪里。跟隨爺爺,我也就和歐陽阿姨一家比較熟悉。跟廣達聊天中得知你們也認識歐陽阿姨。”
“我想起來了,歐家是做官的,肖家是做生意的。對不對。老太婆,那時候老爺子最後一次走漕運去白溪里上貨帶的我,當時走的肖家的碼頭,歐家給批的條子。那沒錯了,山水隆盛,你應該還有個早夭的大爺叫肖隆。對不對。”
肖覺茫然,“我家有個老匾倒是叫隆盛號。”
張廣達父親眼中儘是滄海桑田后的迷茫,張廣達母親攏了攏丈夫的手安慰,“煙雲替換,這就是人生了。你們問楊開元啊,唉,這家人作孽啊。他後來軟禁了歐陽,我們天天能聽到他在家裏打罵歐陽,但也拿他沒辦法。後面不知道歐明朗這個孩子哪裏找的人,帶着警察破門而入,救出了歐陽,歐明朗這個孩子擰着勁兒把楊開元送進了監獄。”
“可能生意不好吧。楊開元後來迷上了賭博,可以說輸得一敗塗地。歐陽從國內帶過來的錢也幾乎全部用來幫他填窟窿了。可惜了這對母女,那些年過得那個狼狽。”張廣達父親搖搖頭。
肖覺強作鎮定,雙手握拳,指甲戳破了手心,“叔叔阿姨,你們說有事情要問我。”
就這樣,肖覺幫張廣達父母修復了一部分他們收購的破碎傢具,張廣達父母再三挽留,肖覺和張廣達在家裏住下了。
張廣達帶他來到荒廢的楊家門口,指着裏面一顆大樹說,“他們剛搬過來時候,這棵樹年年春天會結碗口大的白花,一樹樹的白花,特別漂亮。歐陽那時候喜歡辦派對,好幾個春天特地為了這樹白花邀請紐約的華人過去聚會。後面嘛,我也搬出去住了,不太回來,很多事情都是斷斷續續地聽說一些。”
那是棵玉蘭花樹。肖覺認識。這種花在上海很常見。但是這樣龐大高達三層樓高的玉蘭花樹,也是第一次遇見。那棵樹長在院內的紅牆中,楊家門口荒草蔓蔓,門窗上儘是灰塵和蛛網,一幅荒廢的模樣。肖覺一直無法想像,歐明朗究竟在美國經歷了什麼。他提出要求想去中國城走走。
第二天張廣達帶他去了中國城,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和街坊四鄰打招呼。他悄悄囑咐肖覺,“歐明朗是在這裏吃百家飯混出道的,我跟你說,你不要說是來打聽她的事情的,否則那些叔叔阿姨肯定會把你扔出去。”
張廣達帶他上了一間中醫診所的二樓,艾灸味中草藥味混雜着撲面而來,裏面鬧哄哄的,“陳醫生,燙到了。”
“那是你腿毛。長那麼長幹嘛。”
“陳叔叔,在忙啊。我爸媽讓我帶點特產給你,有梅乾菜、豆腐衣。”張廣達一臉賠笑。
那個躺在床上的男子湊着腦袋,“梅乾菜好東西啊。小張,給我點。哎喲喂,陳達生,你想燙死我啊!”
陳達生面無表情地說,“別亂動。”
張廣達朝肖覺眨眨眼。兩人在一旁坐了下來。肖覺環顧四周,牆壁上掛了一些照片,其中一幅是陳達生和歐明朗的。陳達生坐着,歐明朗站着,兩人宛如一對父女。
陳達生忙完了收下禮物,掃了眼肖覺和張廣達,冷冷驅客,“有事?”
張廣達搖搖頭,陳達生說,“那滾。”
肖覺便隨張廣達去了中國城的劇院。那個劇院非常老舊,一切都彷佛上個世紀的樣子。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他在進門的地方看到一張合照,裏面歐明朗留着齊劉海,神情冷漠身形消瘦地站在一派中年人旁邊。他在劇院的更裏面些光亮處,歐明朗站在了中央,身邊圍着那群中年阿姨,她穿了件皮衣,整個神態輕鬆了很多,下面寫着一行字——華人超模歐明朗捐款10萬美金。
後面他們去了歐明朗短暫進修過一段時間的時裝學院。那裏清一色消瘦高挑氣質出色的年輕女孩。張廣達看得目不轉睛,肖覺轉了幾圈並沒有發現歐明朗的任何蹤跡。
後面的日子他看了所有歐明朗參與過的秀場錄像,搜集着歐明朗拍過的雜誌廣告,在展覽館遇見了那個墨西哥孩子。
那個孩子看到他,就用蹩腳的中文問道,“中國人?”
他點點頭。
墨西哥孩子纏着他讓肖覺教他中國畫,肖覺便隨手畫了一座寺廟的結構圖,那個孩子看得目不轉睛,當場交換了聯繫方式。後來孩子發郵件給肖覺,邀請他去家裏玩。肖覺去了孩子家后,便和孩子約定每個禮拜過去教他畫畫,直到他回國。肖覺和孩子許諾,就算他回國了,也會通過FACETIME繼續陪伴他。
也許這就是命運。命運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肖覺講完這一切已經凌晨三點了。我聽見了那捧荷蘭芍藥花開的聲音。BLOOM...BLOOM...,我確定,花開的聲音是剎那且爆裂的,只是這種爆裂感非常輕微。繁複的花瓣層層疊疊渲染開,一層又一層,極盡妍姿。
這一次再次與他重逢,他的眉間多了很多滄桑,不再是那個不染塵埃的驕傲的人,他降落了凡塵。
我站起身,動了動脖子,“肖覺,你沒必要這樣的。”
他並沒有慣常地去解釋去延伸,他只是從後面抱住了我,我望着玻璃窗中我們的影子,放鬆了身體,靠在了他懷中。就這樣聽着花開的BLOOM聲,雨水似潑墨浸染了我們相擁的影子。
第二天我們蜷縮在沙發上醒來,他一直緊緊地擁着我。我看了下時間,推推他。
他朦朧醒來,抱住我不撒手,像只狗一樣蹭着我的臉頰和耳畔,“不要走。”
我無奈搖搖頭,“今天必須回國了。那邊還有工作,已經簽了合同了。”
他則說,“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想起了那場風暴,搖搖頭,“你買後面的航班吧。我們上海見。”
這天他送我去的機場。機場幾次分別幾次失敗,我們一直緊緊相擁,彼此唇齒依戀,即使只是牽着他的手,我心裏都猶如閃電辟過,我的心臟麻麻的,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不知道這種感覺的起源是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想和他分開。
最後不得不分開,我帶着大大的衛衣帽子,戴着墨鏡戴着口罩,眼淚像昨夜的雨,心臟彷佛被撕裂,幾次想回頭,我都按捺住了自己,和自己說,“歐明朗,不可以回頭。”我太清楚了,一旦回頭,今天必然飛不成。
落地上海的時候,眼睛紅腫至極。前來接機的母親突然和我說,“明朗,我拖累你了。”
唉,她又想岔了。我無語。不過就隨她想岔吧。總不能告訴她,我和你最不希望的那個少年在一起了吧。想起她經歷了那麼多挫折後人到中年的歇斯底里和情緒失控,我只覺得害怕。這件事,一段時間內我不打算告訴她。
回家后我拒絕了丁晨和母親的陪伴。他們以為我還需要倒時差便不再逗留。其實我只是急着想和肖覺視頻。
他們在視頻電話里瞎聊,我問他給我的花換水了沒有。
他說他買了波士頓飛上海的機票,這樣就不會被有心人放到網絡上。
我笑他是不是害怕和女明星談戀愛。
他搖搖頭,說,只是害怕傷害到我。
我聽了心裏一陣慰藉,告訴他,凡事多問問我,不要輕易替我決定。
他想到了什麼,不說話,一陣神傷。
往事不要再提。其實我們的人生都只是僥倖。僥倖活着,僥倖遇見,無數的僥倖變成了必然,成為了現在。
透過視頻電話的屏幕,我們雙手相觸,我告訴他,“肖覺,我吃過很多你沒吃過的苦,所以我有資格說這個話,珍惜我們的僥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