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彭武旋即斂了笑容,想了想,眯着虎目正色道,“回殿下,戲中有雲,兄弟之交,乃交生死,刀砍不散,斧劈不斷。這麼說吧,這就如同做夫妻一個道理,世人常說什麼來着?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大難臨頭,守在身邊,不離不棄之人,那便是實打實的真心了。”
“大難臨頭…”趙宗奕別過臉,喃喃自語,幽深的眸子裏漸漸泛起一片霧氣。
“錦兒…”他神色緊張,驚詫的目光凝在她凍得慘白的俏臉上,
她用手捋過面頰濕漉漉的髮絲,眉宇間,英氣灼灼。“我以為…你出事了…我會潛水,別擔心。”
“不可胡鬧,”他語氣嚴厲亦有驚喜。“這水下刺客水性極高…”
明月潭,寒如冰窖,殺氣如麻。
他的王妃恍若一條靈巧的白魚,奮不顧身的游向自己,
猛然捉住那刺客的手腕,
峨眉刺,泛着銀冷的光暈,
攪一漣暗涌,
險險掠過她的鼻尖。
回想起明月潭,趙宗奕直感心中陣陣的絞痛,渾身有股冰冷的寒意肆意馳騁。
他心頭纏繞了太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情仇。
就好像突然被拋擲無人的荒島,一夜之間,他不僅失去原本擁有的一切。
甚至,連自己這張面孔,都辯不清楚。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誰。
孰是孰非,
是真是假,
恩從何起,仇從何斷。
他的心就像被烈焰焚燒着,
劇痛不已,
還有一種如影隨行的焦灼感,
終日惶惶不安,悵然無助。
而她,
於他而言,
就如同一隻孤舟,
在暗夜裏望見的唯一一豆光亮。
他像發瘋一樣想要擁有她,
與她成為一體,
熱切期盼着她的回應,
更為此而發狂,直至惱羞成怒。
竟忘了,
那如地獄深淵般的明月潭底,
她的不離不棄,
便早就是回應,
早已說明一切。
“嘿嘿?殿下…”
多日不見,彭武感覺眼前的殿下似與往日大不相同,不僅僅是人消瘦了一大圈,面色憔悴,眼窩深陷這些瞧得着的地方。
而是渾身上下,隱隱約約籠罩着的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微妙變化。
他想問又不敢,只抻着脖子,關切的注視着趙宗奕,陪着他一起怔怔失神。
良久,趙宗奕從漩渦一樣的湍湍愁緒中闖了出來,長嘆上口氣,
“本王累了,你且退下吧。”
平日裏急躁的彭武,雖然憂心忡忡,終是囁嚅着嘴唇,沒敢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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廂房內
“這…這是什麼?”
蘇青雨偷偷晃了晃手裏的鑲着金絲縷的楠木盒,似乎是空的。
“此乃諸夏國進貢來的千年仙草。”趙宗奕深沉的目光只掠過蘇青雨的髮髻,沒與那清澈的眸子對視。
這稚氣未脫的少年,
才是真正的北縉皇族血脈。
他,不想看。
“速速送去公主別院,命人熬成湯水,三碗熬成一碗。再親眼看着她服下,你才能回來。”
“是!”蘇青雨又驚又喜,自那日好像宮中太監的老者走後,殿下便性情大變,好幾次他尋到時機,想要將公主走失一事稟告給他。可話未出口,就被那雙冷厲生威的眸子嚇得將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伴君如伴虎,
公主曾不止一次這麼教他。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只知道,
他對他的態度,
有着天差地別的變化。
被那氣勢迫人的目光所懾,
蘇青雨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
他只是個行事失敗的刺客,
命暫存在翌王掌中。
往日朝夕相處的種種快樂,逝過無痕。
眼睜睜看着公主跪在殿外受罰,
他想上前求情,
又怕火上澆油。
這幾日,槭臨軒大門緊閉,
出不得也入不得,
他真是心急如焚。
今日的殿下,一臉溫潤。
差自己去探望公主,
這是不是意味着,
一切都恢復了原樣?
“愣着幹什麼?快去,記着要親眼看這仙草熬成湯汁,要她喝進去,才能回來,臭小子!”
聽他喚自己臭小子,蘇青雨欣喜若狂,將楠木盒高捧過頭頂,朝着趙宗奕深深一躬,邁着輕盈的步子走出去。
望那纖瘦的背影遠去,
趙宗奕心中百感交集,
微涼的眼底劃過一絲憐惜。
是啊,這孩子有什麼錯,
上天要折磨的是自己,
與他何干,他無辜的。
翌王府別院
甘酸的魚香,
隨一縷清風,
從閨閣虛掩的門縫中飄入,
送進了蘇伊桐的鼻息。
她撐開惺忪的眼皮,深深吸了口氣,恍惚道,
“沉花,這味道是…”
床前侯了多時的沉花,見她醒了,忙將她的身子輕輕扶坐起來。
“沒事,沒事,好多了,就是頭還有些沉。”
蘇伊桐舒活了幾下鬆軟的手臂,正要站起來,門“咯吱”一聲開了,奶娘端着碩大的盤子走了進來。
糖醋魚,
沒錯,
這味道是刻在她心尖兒上的。
“公主,味道怎麼樣?”奶娘滿面期待。
蘇伊桐咬了咬唇,將“像”字吐得有些顫,
“真的是陳媽教你的。”
奶娘眼圈霎時間紅潤,面色黯然的念道,
“這魚的煮法,放幾勺醋,加幾許糖,都是她帶着病,親手教給老奴的。”
“病了?陳媽的風寒真有那麼嚴重嗎?”
蘇伊桐暗暗責怪為何自己當時沒有發現。
奶娘搖搖頭,蹙緊了眉頭,
“那病很怪,有時候眼花得有人走動都看不清楚,虛弱得提水瓢都用盡了力氣。可有時候啊,又跟沒事一樣,時好時壞的拖了…好幾個月。知道小姐愛吃魚,她盯着老奴私下裏做了好幾次,才找對了這味道…這麼好的人…老奴怎麼也想不到…”
說著,奶娘熱淚盈眶。
蘇伊桐的瞳孔里也罩上了一層悲涼的霧靄。
陳媽處心積慮混在自己的身邊,
為了向殿下尋仇,
明月潭底,
她完全可以先殺了礙手礙腳的自己。
可那雙赤紅的眸子,
雖然仇恨燒得就像火一樣,
蘇伊桐分明從中望見了一分悲憫,
陳媽沒有傷害自己,她不忍心。
腦海里映着,
東廚,
裊裊炊煙縈繞之中,陳媽忙碌的身影,
她望向自己,
唇邊噙着一抹慈笑。
溫暖,如昨。
蘇伊桐淚水終是朦朧霧眸,潸然淚下。
她深深的愧責着,
若是自己早些察覺出什麼端倪,
或是對陳媽多加關懷,
結局會不會改變。
她直感心一直往下墜,
空空落落的沒有盡頭…
恍惚間,門外傳來輕快而急切的腳步聲。
未見人影,已聞其聲。
“姐——”是蘇青雨來了,那聲“姐”喚得尤為親切。
槭臨軒
庭院中,趙宗奕默然而立,他知道蘇青雨沒這麼快回來,那仙草要熬成湯汁,起碼也要兩個時辰。
望着滿天瑰麗的晚霞,他的目光漸漸變得空茫,尋不到焦距,良久,若有所失的長嘆起來。
楊副將急步而來,卻在離那背影一丈遠的距離停下了腳步,他怎敢擾了翌王的心境。
“何事?”他並未側目。
楊副將輕步上前,“稟殿下,屬下派出去的人,找到了敏兒小姐的下落。”
趙宗奕眸色驟亮,驚喜道,“在哪裏?”
“陵西山上的靜慈庵。”
“好,做得好,本王要重重的賞你。”趙宗奕朗笑,楊副將受寵若驚,忙拱手恭敬道,
“此乃屬下分內之職,怎配得上殿下的賞賜。殿下,可需要屬下將這消息送去中軍府。”
趙宗奕欣然點頭,又擺手道,“慢着,你且退下。”
這喜訊來得正是時候,
比千年仙草,更能討得錦兒的歡心。
本王當要親自送去。
趙宗奕唇邊漾起一絲淺笑,
正了正身上的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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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迴廊下
“蘇青雨,你不要這麼看着我,我都好多了。”蘇伊桐翻了個白眼兒,沒好氣的說。
“殿下說了,這千年仙草三碗湯煮成一碗,要我看着姐姐喝下去。”
“不喝!”她一口拒絕。
“這…殿下的心意不都在這仙草之中了嗎,姐,你身子才剛剛好些,還是不要慪氣了…”
“你是想勸我見好就收吧?”蘇伊桐又是一個白眼兒,
“我根本沒有慪氣,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我呢是立錐小國送來的牽線木偶,今日在他懷裏,明日在階下跪着,有什麼新鮮的,這很合理啊!”她越說,語氣便越諷刺。
幾日的卧床靜養,蘇伊桐身子雖是虛弱無力,可腦子沒有一刻閑下來過。
她迫切需要將自己內心積壓的所有複雜情愫,冷靜的、理性的剖析清楚。
特別是對那玉階上,居高臨下冷晲着自己的男子。
然而,一切並不如她所願。
她分不清自己對他的心思,
明明推開了他,
竟會突然回味起,
他那滾燙的體溫,
不由得臉紅心跳。
明明跪得心灰意冷,
卻又在望見慕容慈嬌羞如霞的面頰之時,
酸楚到近乎於憤怒。
到底,是在什麼時候,
動了心?
不,不可能的,
他能把自己寵溺上天,
某一天,
便同樣可以棄如敝履。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
蘇伊桐唇邊勾着自嘲的笑,
輕步踱進了庭院。
突然之間,
就被慕容慈佔了上風,
她這爭強好勝的性子,
怎麼可能沒有感覺,
對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梨花如雪,層層疊疊的白瓣和黃蕊,綴滿了枝頭。
空氣中茵蘊着馥郁的花香,
她長長的望着,恍惚間,
又墜入了那個如仙境般美好的夢裏。
一襲白衣御風而下,
他輕掀薄唇,聲音好聽的令她沉醉。
“公主可願與屬下,浪跡天涯,去過閑雲野鶴般逍遙的日子。”
師父…
蘇伊桐蹙着的娥眉緩緩平順,自言自語道,
“南舍,能回得去該有多好。”
“姐,你想家了?”蘇青雨湊近。
“可不是想家這麼簡單,”她神色現出幾分異樣,幾分憧憬,又繼而漫不經心的朝蘇青雨笑笑,
“你想不想回我們的故鄉看看?”
“南唐?殿下…殿下豈會同意。”蘇青雨搖頭,不假思索,
她臉上現出一抹詭異,試探道,
“那如果我說,我走了永遠不回來了呢?你跟不跟我走?”
蘇青雨驚得一顫,
“姐…你該不會…想要…想要…逃婚吧…這…這可是…可是…”
“可是掉腦袋,滅全族的重罪——”
蘇伊桐沒再說話,晶亮的眼眸緩緩暗淡,蘇青雨更是心驚膽顫,神情凝重的望着她在自己面前踱着步。
他自然知道,她在這恢弘大殿裏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從見到她的那日起,她便像只折了翅膀的小鳥,無助着、顫粟着、終日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
不知沉默了多久,蘇青雨終於開口,
“你真的…想走。”
“想!做夢都想!”蘇伊桐語氣堅定,
蘇青雨脫口道,“我也走!姐姐去哪裏,青雨便去哪裏!”
“真的?”蘇伊桐眸色炯炯,又驚又喜的望着蘇青雨。
“嗯!”蘇青雨斬釘截鐵,星眸閃着決然的光,
“青雨的性命本就是姐姐的,就連這名字也是姐姐賜的,蘇青雨蘇家唯一的男丁,自然要追隨在姐姐身邊。”
他竟然還記得這句話…
蘇伊桐眼眶一紅,深深凝視着這張白皙俊俏的面頰,目光被淚水浸得朦朧起來,
“花花…”
她忽的張開手臂,緊緊的抱住了他。
蘇青雨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搞得臉唰一下紅到了耳根,僵挺着身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過了好一會,他才擰着眉毛開口,
“姐…你先冷靜冷靜,就憑咱倆…怎麼可能逃得出宛城,逃得出北縉啊。”
“不只我和你啊…”她鬆開懷抱,神秘的笑笑,低聲道,“還有我的師父,他回來了。”
“誰?”蘇青雨沒聽懂,“你師父?你還有師傅!”
“那是自然,他啊,是我的陪嫁侍衛,你還沒來的時候,他就離開了,現在他回來了。可以帶我們離開這裏。”蘇伊桐俏臉上滿是得意,
“人在哪?”蘇青雨半信半疑。
蘇伊桐秀眉一挑,用手指指上方的天空。
“啊?”
蘇青雨抬頭,眉毛更是擰成了疙瘩,
“在天上?”
蘇伊桐悠然的在蘇青雨面前踱起方步來,用一種異常驕傲的語氣,念着,
“他的武功好的很,每次都是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我面前,就好像憑空而降一般。雖然我不知道他此時人在哪裏,但是只要我需要他,他一定會出現。”
“吹吧你!”蘇青雨一臉的不屑,
“武功那麼高,還只是個侍衛!”
“那是他不攀慕權貴,清心寡欲,否則啊,就憑他的本事,最起碼也是個大元帥。”
她的言語中帶着微微慍意,似在責怪蘇青雨對他的輕視。
蘇青雨依然是不服氣,插着腰上下打量着蘇伊桐,陰陽怪氣的念道,
“姐,你該不會是中意他吧。”
這話一出,二人皆是一怔,蘇伊桐的面頰霎時浮上兩片紅雲,別過臉斥責道,
“要你管,反正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如果沒有他,根本就不會有我,我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死了,他是這世界上,唯一不會傷害我的人,反正等你見到了,你就會知道!”
她又深吸上口氣,長長的舒了出來,釋然一笑道,
“好了,你且回府去吧,切勿在殿下那裏,露出了馬腳,有什麼消息我再告訴你…”
蘇韻錦,
原來,
你從沒有愛過本王。
你心裏,還有另一個男人。
玉石影背牆后,趙宗奕赤紅的眼底寒光起,緊緊攥着的拳頭咯吱咯吱作着響。
他閉上眼,就連整個身體都開始微微的顫動,額頭上暴起一道道的青筋。
片刻,趙宗奕抽了抽僵冷的嘴角,快步流星的走出了別院門口。
“姐…”蘇青雨並未離開,猛然喚住了就要步進閨閣的蘇伊桐,
“那個…姐姐心裏,真捨得…殿下嗎?”
蘇伊桐怔了怔,垂下眼眸,
停了良久,才推開門走進房間。
她終是沒有開口,
黯淡的眼眸泛着點點眷戀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