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別院
正午的陽光,
慵懶的照耀着這座清雅的別院。
靜謐的庭院裏,
一孤影頎然,久久佇立,
仰望着一棵蔥鬱的梨樹,悵然失神。
他去過她的閨閣,
殘燭冷枕,相思零落,
就連空氣中都瀰漫著悲涼的氣息。
這裏的每樣陳設,皆像在訴說,
她,已半月未歸。
床旁的梨木雕花木箱上,一抹喜慶的紅衣,格外的刺眼。
那是,她大婚之時的嫁衣。
本是柔涼滑膩的觸感,
卻滾燙的灼燒着他的心尖。
他恍惚看見,
她身穿着金縷霞衣,頷首站在他面前。
嬌靨含羞,
宛若一朵芙蓉,輕著晨露,
令世間春色,皆黯然無華。
錦兒…你究竟在哪裏…
那柴文訓一身神通,
本王絕不信他就這麼死了。
錦兒…
他竟不知不覺的祈盼,
自己的宿敵能將她救起。
幻象散盡。
趙宗奕沉沉的一嘆,
深鎖的眉間,載滿了太多的疲憊。
他朝着跪在角落裏的沉花揚手,示意她近前。
自那日,公主刺殺翌王殿下未遂,畏罪潛逃之後,別院便被楊謬帶兵圍得水泄不通。
沉花與奶娘一面擔憂着公主的安危,一面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
後來,沉花偷聽到守門的軍卒私語,南舍公主墜下懸崖,生死未卜,差點暈厥了過去。
沉花心思通透,自然知道就算公主僥倖生還,刺傷殿下同樣是死罪,而自己這陪嫁丫鬟亦是在劫難逃。
雖是早就做好了隨時掉腦袋的準備,可此時見翌王殿下招喚自己,眼看着死期將至了,這十幾歲的姑娘,還是嚇得面色慘白,渾身鬆軟。
她跪爬到趙宗奕腳下,哆哆嗦嗦的磕頭道,
“殿下…殿下饒命啊…公主她…她…”
這丫鬟襟若寒蟬卻仍提到“公主”二字,趙宗奕命令道,“講。”
“公主…公主她…她與蘇青雨感情致深…青雨死後公主悲痛欲絕,心神恍惚,才…才會被些市井謠言所惑…傷了殿下…公主她無心的…公主若是回來了,得知冤枉了殿下…公主…定會後悔莫及…求殿下饒命…饒命啊…”
想不到這丫鬟的幾句話,着實戳中趙宗奕心思。
自己煞費苦心,
利用蘇青雨龍脈的身份,
陷自己為眾矢之的。
她將蘇青雨視為血脈之親,
他又怎會不知。
她傷了他,他非但不怨,心中竟有幾分欣喜。
因為只需將她尋回,
待到水落石出,真兇落網之時,
依她那重情重義的性子,
定會報着愧疚,留在自己身邊。
哪知白雲蒼狗,瞬息萬變…
他痛恨自己,
為何沒提防那慕容慈,
他更恨她,
竟甘願隨另一個男人,
棄人寰而去。
不!
趙宗奕恍惚的搖着頭。
慕容家的精騎絕非一般兵馬,
錦兒會跳下冥淵,
乃是被追兵逼得走投無路,萬念俱灰。
而這一切皆是拜那慕容慈所賜。
想到這些,
他的目光驟然狠厲,轉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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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承恩侯府
一名侍從慌慌張張的跑到正堂,他臉色慘白,顧不得行禮,便上氣不接下氣的稟報道,“侯爺…翌王殿下領重兵將侯府重重包圍…此時…此時…殿下已進了府…”
承恩侯慕容延昭端着茶盞的手一顫,悶悶“嗯”了聲,朝兩旁側立的侍從沉聲吩咐道,
“來啊,將堂門關閉。”
待堂前四扇楠木雕花對門齊齊閉緊,
慕容延昭垂眸,
啜飲口溫茶,
神色,泰然如常。
此時此刻,正堂外乃是一副劍拔弩張的逼人氣勢。
步履鏗然如雷滾,甲光金日燦麟開。
翌王趙總奕帶領全副武裝的禁衛軍,闊步穿過庭院,徑直朝正堂而來。
遠望見堂門緊閉,趙宗奕猛的抬手,行進的隊伍驟然停步。
霎時間,空氣宛如冰凍般凝固,死寂沉沉。只剩下門口幾個丫鬟侍從,惶惶然跪伏在地上,不停的磕着頭。
久久凝望着正堂的方向,趙宗奕眉目霜冷。想來,義父早已知曉慕容慈所作所為,才用堂門緊閉,避而不見之態,寄予明志希望自己能止步在此,免於正面交鋒。
回想起冥淵的詭異傳說,人墜下去便會被崖下的妖風剝嗜,化作一縷煙塵,魂飛魄散。
趙宗奕直感心痛如絞,錦兒…他手上青筋暴起,緊緊攥拳的指頭關節,用力到已然泛白。
往日恩澤深似水,重比山。
奈何,心如鐵。
“來啊,將隆奎押上——”
趙宗奕目光決然,邁步登上玉階。
這些時日,他所經歷的苦與痛,無人知,無人曉,只得自飲。時間不能倒退,這世間沒有如果,每個犯下罪孽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突然,
頭頂掠過清風,
一人從半空中翻落在他面前,
擋住去路。
“殿下!”慕容驥撩袍跪在趙宗奕身前,
“殿下…慈兒闖下彌天大禍,身為兄長,對其教管不利,屬下…願代她受過。”
聲沉語慢,字字鏗然。
趙宗奕垂眸,冷冷回道,
“彌天大禍?驥兄所言,可是意指慕容慈乃是無心之失,而本王,為了一己私怨,尋仇而來?”
“屬下絕無此意。”
“既然不是,那便退下——”
慕容驥跪地不起,一動不動。
趙宗奕面色旋即陰鬱,“慕容驥!”他怒喝道,“為將之本,乃恪盡職守。你膽敢阻攔本王,違令不遵——”
“屬下自知罪重難赦,請殿下責罰!”
慕容驥低下頭,本欲將身子伏得更低,卻被趙宗奕擒住脖領,
“好——”趙宗奕暴喝,將慕容驥扯下台階,用力一推,慕容驥毫無防備,踉蹌兩步停在眾官軍面前,他忙低頭錯開眾人的目光,滿面羞愧之色。
趙宗奕指着旁邊的隆奎,
“慕容慈竊取令牌,擅自出兵,是何等重罪,你心中比本王更清楚?慕容家幾十年來深得隆恩,軍權在握,你身為三軍統帥,無視軍法,以權謀私,何以服眾?不僅如此,當日玲瓏村瘟疫肆虐,慕容此欲為本王分憂,獻上此物,你可知是什麼?”
趙宗奕從袖中取出一枚紙包,
“此乃是吃下令人腸穿肚爛的劇毒,玲瓏村上百子民的命,於她口中賤如螻蟻。這女子何止驕橫妄為?她心腸之陰毒,令本王每每想起,皆不寒而慄。你代她受過?這乃是死罪,你就算替她去死,她也不會因此而轉性!”
望着趙宗奕冷厲的面容,慕容驥劍眉深鎖,目光恍惚。
母親難產,慈兒出生不久后,便殞命。
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自幼便溺愛不明,寵憐過甚。慈兒嬌蠻任性,目中無人,每每犯錯,父親皆不捨得打罵一分。
令她愈發唯吾獨尊,覺得世間萬物皆為她所令,垂手可得。
往事翩飛,慕容驥憶起慈兒十六歲那年,府中有個與她年紀相仿的丫鬟,一雙眉目生得靈秀可人,幹活機靈又麻利,受眾人喜愛。
因不慎摔碎了慈兒心愛的玉梳子,她勃然大怒,竟下令要將那丫鬟處死。
恰逢翌王同自己練劍歸來,年少的趙宗奕見這個丫鬟美目瑩瑩,哭得惹人憐愛,心生憐憫,便隨口勸上一句,慕容慈也只得罷手。
豈料,三日後,府衙來報,城外郊野發現一具被人勒死並殘忍挖去雙眼的女屍。
認出是那丫鬟后,慕容驥大驚失色,匆忙趕回侯府,他終不願相信是自己的妹妹所為。
望見慕容慈唇角揚起悠然冷笑時,宛如當頭挨上一記重鎚,絕望的敲碎了他心中殘存的一線希望。
即便如此,慕容延昭得知此事後,也僅僅是冷斥上愛女幾句,差人去給那丫鬟的雙親送去些銀兩,便就此作罷。
翌王軍紀嚴明,殺伐果斷,無論權貴絕不姑息。
如今慈兒犯下的乃是滔天大罪,是殺無赦的…可她…畢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的血脈至親。
況且,父親大人絕不可能束手坐視。
現在也只有自己承擔下所有的罪名,才能化解這場干戈。
慕容驥牙一咬,心一橫。
他退後兩步再次跪了下來,高聲道,
“慕容慈並非竊取令牌,乃是屬下親手將令牌…”
“慕容驥——”趙宗奕暴跳如雷,他俯身逼視着慕容驥的臉,憤恨的目光,就像兩道張狂的火舌要將慕容驥吞沒。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貼近慕容驥的面頰,咬牙切齒的念道,
“人怯馬弱,不習之過。而你,卻是個愚忠愚孝的懦夫,本王這便與你言明,錦兒乃是本王心頭摯愛,加害於她之人,本王要追究到底,絕不會放過。即便是你,若膽敢再挑戰本王的耐心,休怪本王翻臉無情!”
言罷,趙宗奕挺身便走,慕容驥箭步縱到前,伸手攔住了他,
“殿下恕罪,慈兒畢竟是屬下的胞妹。”
“唰啦”寒光迸起,青鋒寶劍出鞘,直探慕容驥的咽喉。
不料他不躲不閃,反微微合上了眼。
劍刃驟停在他喉嚨前半寸,趙宗奕冷目相對,大喝道,“退下!”
慕容驥心裏非常明白,事到如今退與不退,皆是死罪。
若是能以命換命,解去殿下心頭憤恨,息事寧人,已然死得其所。
趙總奕劍的手,有些抖。
方才情緒激動,牽動了傷口,趙宗奕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將劍突然撤下,轉身抄過軍卒腰間的佩刀,甩給了慕容驥,
“好,你若冥頑不靈一心求死,本王便成全你!只是,本王從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他語氣透着一種骨子裏的寒。
青鋒劍打了道流閃,橫削慕容驥的脖頸,慕容驥趕忙縮頸藏頭。
青鋒劍倏的再指慕容驥左肩,趙宗奕不等招用老,手抖劍斜,劍鋒已挑向慕容驥面門。慕容驥身形微晃,擺刀擋格,錚的一響,刀劍碰撞,嗡嗡作響。
眾軍卒皆驚得滿面惶恐,後退兩步。
二人戰在一起。
趙宗奕傷痛難忍,只斗得十來招,便漸感體力不支。
可這疼痛,是烈火,燒在他的心尖上。
又是力量,支配着他的身體。
他將滿腔憤恨、抑鬱、無助通通化作狠辣的劍招,道道寒光卷着勁風撲向慕容驥。
望見呼呼生風的劍影中,他眉間難掩的痛苦之色,慕容驥心中酸楚。
他怎忍對他下狠手啊,只連連後退,避而不攻。
正堂內
聞得步履鏗然之聲滾滾而近,又忽的戛然而止。
慕容慈再耐不住性子,伏窗透過縫隙觀望,
明艷的面龐,立刻大現驚懼之色。
但見人影疊疊,金甲鱗鱗,
明燦燦的連成了一片,
將寬闊的庭院佔得水泄不通。
如此嚴峻的陣勢,即便她是侯府千金,確也未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