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鐵道橫屍
在路明的皮鞋內發現竊聽器一事,震驚了南京市公安局。
路明平時皮鞋不離腳,只有在晚上睡覺前才脫掉皮鞋,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又穿起皮鞋。平時沒有其他人到路明的居室。
那麼,是什麼人什麼時候在路明的皮鞋內安裝的竊聽器呢?敵特是趁路明入睡時潛入房間做的手腳嗎?
路明是個精明人,他在入睡前一般都是鎖好房門,並特意在門前和涼台門上安了一個插銷鎖,涼台窗戶的按鈕也是插得好好的,玻璃沒有毀壞的痕迹,那麼敵特是怎麼進來的呢?
路明想來想去,忽然想到自己每星期都要到局裏的浴室洗澡,因為看管浴室的老孫頭還負責搓澡和修腳;自己到浴室洗澡時,雙腳肯定要離開皮鞋,皮鞋鎖在柜子裏,老孫頭另有一套鑰匙。
老孫頭是懷疑對象。可是看老孫頭那個忠厚相,平時幹活默默無言,任勞任怨,他哪裏像個特務!
但是路明還是決定去探訪一下老孫頭。
當路明帶着龍飛走進那個潮濕的浴室時,發現負責浴室的人是個陌生的小夥子。小夥子告訴路明和龍飛,老孫頭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路明和龍飛心裏一驚,他們要了老孫頭的地址,決定到老孫頭家裏探訪。
老孫頭的家在郊區的鐵路宿舍,他是個單身漢,平時與當養路工的堂弟孫富貴住在一起。
龍飛和路明乘坐公共汽車來到郊區鐵路職工宿舍,這是一排排平房,離鐵道很近,顯得十分簡陋和破舊。
當兩個人走進孫富貴的住處時,發現這是裡外兩間屋,外屋有一張單人床,盤着一個火爐。裏屋有個雙人床,陳設簡單,床上半卧着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披頭散髮,面容蒼白,睜着的那雙眼睛就像兩個黑窟窿。
路明說明來意,那婦人說:“老孫頭這幾天身子骨不舒服,沒去上班。剛才提着飯盒給他堂弟送飯去了。”
龍飛問:“您就是大嫂吧?”
婦人撩了撩頭髮,說:“我是福貴的老婆,前幾年得了腦血栓,一直癱在床上,當不了正常人用了。屋裏臟,你們找個地方坐。”
龍飛搬過一個木凳,坐了。路明則坐在床頭。
婦人道:“老孫頭也夠可憐的,老實巴交一輩子,連個媳婦也沒娶上。福貴見他可憐,讓他一直住在家裏。福貴當養路工,風裏來,雨里去,非常辛苦。他工作踏實,有股子幹勁兒,年年被單位評為先進工作者。”
龍飛見屋角里放着一套修鞋用的工具,心下一動,忙問:“大嫂,這些修鞋的工具是誰使的?”
婦人瞥了一眼那修鞋的工具,說:“福貴年輕時是個小鞋匠,平時就愛鼓弄這些破鞋,走街串巷,挺辛苦的。後來鐵路上招工,他就到了這裏。我那時是服裝廠的臨時工,有一次車間裏丟了幾尺布,有人誣告說是我偷的,我一着急,得了腦血栓,就癱在床上了。唉!……”
婦人說到這裏,臉上緋紅,說:“不好意思,剛吃過飯,又要解大溲了。”說著,挪動了一下身子,露出床上一個圓板,她掀開圓板,露出一個洞,下面是一個鐵桶。
龍飛見狀,扯了路明,來到外屋。
婦人褪下褲子,露出乾癟的半個屁股,稀里嘩啦地拉了一陣,扯過旁邊的半張報紙,揩了屁股,系好褲子,又把圓板蓋上。
這時,慌裏慌張闖進一個人來,臉色灰白,上氣不接下氣。
“不……好了!老……哥,被火車撞死了!……”
“什麼?!”婦人叫道,“剛才還好好的,給你送飯去,怎麼回事?!”
來人正是孫富貴,婦人的男人。只見他滿頭大汗,穿着鐵路制服,斜挎着工具包,渾身油膩。
“他在鐵道上走,只顧想事,沒想到後面開來一輛運煤的火車……哎!”福貴說完,抄起桌上的半碗水,咕嘟嘟一飲而盡。
“這是怎麼說的?”婦人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淌了下來。
福貴吃驚地打量着龍飛和路明,問道:“你們二位……是?”
龍飛道:“我們是老孫頭的同事,他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你帶我們到現場去看看。”
龍飛、路明隨孫福貴趕到現場,只見一列貨車停在那裏,旁邊停着一輛警車和一輛醫院的急救車。兩個醫護人員正把一個渾身血污的老人抬上擔架。
一個警察說:“已經檢查完了。”
一個醫護人員說:“他已經死了,直接送鐵路醫院太平間。”
那個警察指着孫福貴說:“他的家屬來了。”
孫福貴衝上前去,趴在老孫頭的屍體上大聲哭嚎:“老哥,你死得好慘喲!你給我送飯,沒想到讓火車給撞了,你好慘喲!”
醫護人員給死者的頭部蓋上,抬着屍體進了急救車,孫富貴也擠了進去。
龍飛和路明看到急救車和警車開走後,往前尋去,只見在前面幾十米處,兩個飯盒卧在路旁,白花花的兩個饅頭沾滿了泥污,散落着炒熟的白菜豆腐……
路明對龍飛說:“我感覺這個孫富貴尖嘴猴腮,不像好人。”
龍飛說:“咱們再回孫家,跟那個女人再聊聊,興許能摸出點線索來。”
於是二人又折回孫家。
這時天已黑下來,那個婦人在昏暗的燈光下正抹眼淚。龍飛和路明挨近她坐下來。
龍飛說:“人已經沒了,大嫂也不用太傷心了,有福貴照顧,老孫頭的後事你放心。再說我們已經向單位彙報了,局裏工會主席很快就會去醫院的。”
婦人又淌下一串眼淚:“同志,你們不知道,這老孫頭實在是個好人,一輩子老實,半輩子受窮,解放後生活好多了,可是他沒什麼文化,只能做點體力活兒。不像我那老公,還能修個鞋,打個掌;可憐的是老孫頭活了五十多歲,還沒摸過女人。有一次,人家給他介紹個女教師,長得有些瓦刀臉,戴的眼鏡跟瓶子蓋兒一樣厚,兩個人一見面,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了。可是組織上不同意,原因是那個女教師是個右派。唉!”
龍飛問:“老孫頭這些天沒有什麼反常的吧?”
婦人想了想,壓低聲音道:“這些天不是老孫頭不舒服,而是我那口子不舒服,經常做噩夢,有時夜裏夢醒了滿臉虛汗。他不舒服讓老孫頭陪他。老孫頭這些天請事假虧的工資,他說他給補上。”
“哦。”龍飛又問,“你們家裏沒來什麼人嗎?”
婦人想了想,小聲說:“有一陣兒老孫頭夜裏值班沒有回來。那一陣兒,有一天夜裏,我被吵醒了,睜眼一瞧,身邊空空的,福貴不知到哪兒去了。外屋有動靜,好像有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我還聞到了一股脂粉香味。當時我就怒了,但是又下不了地,於是大聲嚷道:‘福貴,半夜三更,你背着我亂搞女人!讓那個小騷貨滾出去!我還沒死呢,我雙眼也沒瞎呢!’福貴在外屋應聲:‘你做夢了吧?哪兒有什麼女人,我正解溲呢!’他說完,手裏拎着夜壺進了屋。我向窗外望去,月光下,我見一個白呼呼的東西一閃就不見了,好像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我跟福貴鬧了大半夜,他死活不肯承認。他還發毒誓說:‘如果我在外面亂搞女人,祖宗八輩不是人!’我問他:‘祖宗八輩不是人是什麼?是猴!猴也是人,人就是猿猴變過來的。’他說:‘不是猴,是狗!’我聞了聞他身上,沒有女人的味道,就半信半疑地睡了。但是這件事一直悶在我心裏,反正不痛快!但是我又能放寬心,因為我最清楚,他已五十歲了,不行了。這是家醜,不可外揚。”
龍飛又問:“那個假想的年輕女人再也沒有露面嗎?”
婦人道:“沒有。”
龍飛和路明回到路明的住處時,已經很晚了。
路明發現涼台上的門玻璃處有個拳頭大的圓孔,於是說道:“已經有人來過了。”
龍飛也發現了那個圓孔,是用一種特殊的工具旋開的。
路明道:“來人是從涼台上進來,又從涼台上走的。”
龍飛來到涼台上,往下看了看,沒有發現可疑的跡象,對面樓上有的房間亮着燈光。
路明仔細檢查一番,發現抽屜被人打開過,所幸的是他平時警惕性極高,家裏沒放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鞋櫃也被翻得亂七八糟,莫非是尋找那隻裝有竊聽器的皮鞋?
龍飛迅速地檢查了整個房間,他來到衛生間,聽到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他叫來路明,可是兩個人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聲音的散發地。噴頭、水龍頭、肥皂盒等處都查過了,還是沒有線索。
終於,龍飛在馬桶后的水箱中發現了****,上面有一個小表,時針指向二時。龍飛迅速地拆除了****。
路明笑道:“好險,差一點兒咱們兩個人就化為一團煙了,但是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
龍飛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馬上向局裏反映,派人盯住孫福貴。為什麼就在我們發現你皮鞋上的竊聽器后,看浴室的老孫頭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個半夜三更來找孫福貴的年輕女人究竟是誰?是白薇?還是黃妃?或者是金陵梅?毛主席的專列即將經過此地,而孫福貴是鐵路上的養路工,他這個職業是何等的重要……”
此話未完,路明一拍大腿,說:“龍飛,你真是畫龍點睛,有道理啊!”
龍飛道:“毛主席說,凡事都問一個為什麼。老孫頭死得蹊蹺,為什麼在我們剛剛跨進孫福貴家門坎兒的時候,他卻被火車撞死了?而孫福貴從前又是一個修鞋匠……”
龍飛走到衛生間時,發現兩側有兩行鉛筆寫的小字,他仔細一瞧,只見左聯是:天下帝王將相到此俯首稱臣;右聯是:人間佳麗美人進來寬衣解帶;橫批是:新陳代謝。
路明走過來,笑道:“這是我寫的,閑暇之時,湊個雅趣。”
龍飛笑道:“我還以為又是什麼新線索呢。”
路明笑着說:“龍飛,我看你是破案成癮了,把什麼都當線索了。”
龍飛有些餓了,路明到廚房去下麵條。一會兒,兩大碗雞蛋麵條端到桌上,面上漂浮着幾片白菜葉。
龍飛確實有些餓了,於是拿起一碗麵條吃起來。路明拿過另一碗麵條也吃起來。
路明見龍飛把麵條吃個一乾二淨,問道:“龍飛,你還吃嗎?要不然我再下一鍋。”
龍飛擺擺手,“不吃了,這麵條好香!”
路明搔着頭皮說:“香什麼?你是真餓了,因為累了,也懶得去食堂了。龍飛,我再沏點咖啡。”
“你還有這種洋東西?”
“人家送的,這東西讓人興奮,有時困了就喝一點兒。”路明來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然後沏了兩大杯咖啡。
路明把一杯咖啡遞給龍飛,龍飛說:“我這肚子裏已有麵條了,咖啡我真有點喝不慣,喝了該失眠了。”
路明端起另一杯咖啡,小心地品味着。
龍飛習慣性地開始在屋內踱來踱去,他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忽然,龍飛發現窗戶上端有一個小東西,貼在窗欞上,像個小掛鈎。他蹬着一個木凳,上前取下那掛鈎,只見這掛鈎連着一條細線,一直順着涼台通到隔壁的屋內。
“這是一個小型攝像頭。”他暗暗叫道。
龍飛去叫路明,只見他軟軟地倒在沙發上,睡得正熟,怎麼推也推不醒。
龍飛開了涼台的門,順着細線,跨到隔壁的涼台上,透過窗帘,看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人,正背對着他照鏡子。她身材窈窕,皮膚白皙,剛剛洗完澡。
這個背影太像金陵梅!
屋內陳設簡單,好像很久沒有人居住了。一張雙人床,桌上有個九寸的黑白電視機。此時,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此人正是金陵梅。
她的胸平平的,令人驚奇的是她的下身有一個小小的乾癟的**。這又是蔡若媚那惡魔的傑作。
龍飛趕緊閃身。只聽金陵梅喝道:“你還不出來?!”
說著,她一個虎躍躥到床邊,一件白色的風衣已經裹住她嬌弱的身體,右手握起一柄****。
龍飛認為她發現了自己,四下張望,手裏只摸到一把笤帚。
金陵梅開了門,出去了。龍飛這才鬆了一口氣。
金陵梅來到走廊里並未見人跡,於是悄悄來到路明居住的房間門前,她從房間的鑰匙孔中,看到路明剛好醒來,剛好在鑰匙孔的位置,便對準鑰匙孔開了一槍。
金陵梅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然後回到房裏,她正在關門時,身後響起龍飛的聲音:“不許動,你被捕了!”
金陵梅剛舉起槍,****被龍飛奪了下來。
金陵梅苦笑一下,回過頭來,見是龍飛,說:“原來是你!”她的嘴動了一下,龍飛急忙去捂她的嘴,可是已經遲了。她的嘴角滲出黑汁。
金陵梅雙眼翻成魚肚白,軟綿綿倒下了,一條白皙的大腿從白色的風衣下裸露出來。
她有一顆牙,牙根處含有一個膠囊,是烈性綠色毒藥。梅花黨人在遇到危險時,便咬斷膠囊自殺殉職。
龍飛搜查了整個房間,沒再發現其他可疑之物。
路明醒后發現龍飛不在房間,他感到身子軟軟的,知道咖啡中有人下了麻醉藥。這時,他聽到門前有陌生人的腳步聲。
金陵梅從鑰匙孔中看到的路明,其實是路明映在一面大落地鏡中的影像,她開槍打中的只是鏡子。
路明聽到門外腳步聲消失了,於是站起身來;他恐怕自己在光明中,容易暴露自己,於是把燈關了。
路明去大衣櫃取大衣,想出門去找龍飛;可是剛一打開大衣櫃,一個重重的軟軟的東西砸了下來。
他接住了,感覺軟綿綿的,好像是一個人。那人冰涼,滿臉血污,胡楂兒扎着他的臉。他的手上滑膩膩、黏黏的。這黏團伴隨着一股惡臭。
路明嚇了一跳,趕緊放下那人。
這時,涼台上跳進一個人,身手迅疾。路明趕緊去摸槍……
涼台上跳進那人叫道:“路明,我是龍飛!”
路明趕緊開燈,只見龍飛出現在涼台門口。
路明回身一看,大衣櫃裏倒下的正是老孫頭的屍首。
“敵人太猖狂了!”路明狠狠地叫道。
龍飛說:“馬上通知局裏,隔壁住的是金陵梅,她已經服毒自盡。”接着,龍飛把剛才的情形敘述了一遍。
路明道:“隔壁一直沒人居住,臨時做招待所,供兄弟單位到本地出差的人居住,這金陵梅真是膽大妄為!”
龍飛道:“不可輕敵,敵人的動作太快,老孫頭的屍體明明被醫院的急救車拉走了,怎麼會這麼快就拉到這裏?敵特這是想藉此殺殺我們的銳氣。”
一會兒,局裏來人來車拉走了金陵梅和老孫頭的屍體。
蔡若媚、白薇現在藏在何處?黃妃、老蔡又藏在何處?
當龍飛、路明找到孫富貴后,他說他隨急救車開到鐵路醫院以後,把老孫頭的屍體送到太平間,辦理完手續以後他就乘公共汽車回來了。
敵特把老孫頭的屍體藏匿於路明居室的目的何在?是震懾我特工部門,還是藉此炫耀他們的快速手段和神秘行動?
金陵梅藏於路明居室的隔壁,都捕捉到了什麼有價值的信息?
金陵梅和金陵菊都是蔡若媚精心培養的特務,他們本是男身,卻在一定程度上變性,用來迷惑我特工人員,如今她連折兩員大將,她能罷休嗎?
這時,北京來電,要求加快破案過程,儘快粉碎梅花組織的陰謀,將敵特一網打盡,力保毛主席及中央首長的安全。
龍飛感到責任重大,他緊皺的眉頭就像一個鐵疙瘩。
路明見龍飛愁眉不展,晚飯又沒吃,心內着急,他怕拖垮龍飛的身體,於是轉移話題:“龍飛,我給你說幾個笑話吧,解解悶。這故事說的是,張生是個書獃子,有一天鄰居家失火,鄰居大嫂一邊救火,一邊對他說:‘好兄弟,快去找找你大哥,就說家裏着火了!’書獃子整整衣冠,踱着方步出門去了。走到街上正見鄰居大哥在下棋,他連忙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專心看下棋。過了大半天,一盤棋下完了。鄰居大哥才發現張生,忙問:‘兄弟,找我有事嗎?’張生忙說:‘哦,小弟有一事相告,大哥家裏着火了!’鄰居大哥聽了大驚失色,責問:‘你怎麼不早說呢?’說完,拔腿就往家裏跑。跑到住處一看,房屋已燒成灰燼,老婆也已燒死,就連隔壁張生家也燒掉一多半。這時,書獃子張生慢慢悠悠回來了。鄰居大哥見到他,扯住他說:‘你他媽怎麼不早說呢!’張生見狀,作了一個揖,慢條斯理地說:‘大哥息怒,豈不聞古語云:觀棋不語真君子嗎?’”
路明見龍飛沒有什麼反應,又說道:“龍飛,我再給你說一個。縣官、學官、營官的三位夫人在一起,談論着她們的丈夫尊貴的稱呼。縣官夫人說:‘我家的老爺是翰林出身,人家都稱他是文林郎。’學官夫人接著說:‘我家老爺的出身也不賴,人稱職修郎。’營官夫人抹抹嘴,喜滋滋地說:‘許多人都管我家老爺叫黃鼠郎(狼)……’其他兩位夫人都大吃一驚,急問這個稱號的來歷。營官夫人說:‘他每次到鄉間巡察,都帶了許多隻雞回來!’”
路明見龍飛還是沉默不語,便說:“龍飛,你博學多才,博聞多記,解放前又在南京上大學;我初到南京,南京的歷史地理還不太熟,為了今後便於工作,你能給我講講南京的歷史嗎?我看書,看多了有時還頭昏腦漲的。”
龍飛笑着望了他一眼,然後慢悠悠地開了腔:“有句話叫‘金陵自古帝王州’。從公元三世紀到六世紀,是中國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的南方政權憑藉長江天險,同北方對抗,選擇這個虎踞龍盤的南京作為首都。南京東距長江入海口直線距離約三百公里。沿江一帶有龍潭山、棲霞山、鳥龍山、幕府山,這些山多是懸崖峭壁,臨江而立。幕府山的東北端有一座突出江邊三面環水的石磯,好像一隻凌江欲飛的燕子,稱之為燕子磯。鐘山站立在南京城東,平地突起,像一條巨龍盤結在南京之東。三國時的諸葛亮稱鐘山龍蟠;鐘山北坡石岩出露,坡度較陡,在陽光照射下,略帶紫色,所以又稱紫金山;南坡建有中山陵、明孝陵、靈古寺等。在春秋戰國時期,現在的南京地區稱為吳頭楚尾,即吳國的西緣邊境,楚國的東緣邊境。在漢末軍閥混戰中,這裏經孫權的治理,儼然成為國際性都市。‘王浚樓船下蓋州,金陵王氣黯然收。’東吳到孫權之孫孫皓手裏已是政治腐敗,崩潰瓦解了。東晉時期,這裏形成王導、謝安兩大官宦士族,唐代詩人劉禹錫曾有詩句:‘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以寄託今昔之嘆。南北朝時,這裏成為中國的第一大城市,人口超過百萬人,梁武帝晚期,招來‘侯景之亂’,導致衰敗不堪,人口只剩下百分之一二。北宋時這裏改為江寧府,王安石曾三次擔任江寧府尹,晚年定居這裏,中山門內有半山園,人們經常看到這位老者騎着毛驢到鐘山寶林寺讀書吟詩。南宋時,岳飛在牛首山大敗金兵、韓世忠梁紅玉夫妻在黃天盪大敗金兵,從此金兵有一百餘年沒敢過長江。明太祖朱元璋以開封為北京,應天府為南京,南京之名即由此而來。公元一三七八年決定建都南京。公元一八五三年太平天國的軍隊攻取南京,定為首都,改稱天京。公元一八六三年曾國藩的湘軍攻下雨花台,第二年清軍攻入南京城,天王府等付之一炬,城裏大部分民房也在七天七夜的大火中燒毀,文物古迹,蕩然無存!天王府里僅存一隻石船!”
龍飛說到這裏,情緒有些激動,顯得口乾舌燥。路明趕緊遞給他一杯茶水,龍飛一飲而盡,清清喉嚨,又說下去:“公元一九一一年爆發了辛亥革命,一九一二年元旦,孫中山先生在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並定都南京。可是僅三個月,孫中山被迫交權給北洋軍閥頭子袁世凱。一九二七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后在南京成立由他個人操縱的‘國民**’,此後除了一九三七年到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時期,曾將首都遷往重慶八年外,直到一九四九年南京解放,國民黨建都南京共十四年。”
說到這裏,龍飛氣憤地說:“一九二七年南京人口不過三十七萬人,到一九三六年人口增加到近一百萬人。日軍攻陷南京,實施大屠殺,殺死三十多萬人,這是中國人的奇恥大辱啊!”說到這裏,龍飛淌下了熱淚。
路明說:“當時國民黨有幾百萬軍隊,可是竟打不過小日本鬼子。”
龍飛又呷了一口茶,“這就是腐敗啊!當時的國民黨軍隊沒有幾支隊伍能打仗!”
這天夜裏,龍飛正倚着床頭看書,忽見楚家的炊事員老蔡渾身血污地走進屋來。他毫無表情,鬍鬚滿面,頭顯得更加臃腫。
龍飛放下書,趕緊到枕頭底下去摸手槍,可是手槍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老蔡忽然笑了,露出一嘴黃牙,眼睛眯成一道縫。他扒開頭皮,掏出一柄****,對準了龍飛……
龍飛想下床,可是雙腿卻似千鈞重,腳步移不開。
老蔡說:“我就是你要找的梅花黨!”他扣動扳機,子彈射了出來。
龍飛眼睛一閉,一會兒,他又睜開眼睛,老蔡不見了,屋內亮着燈,他手裏拿着的書掉在地上。
原來這是一個夢。他睡前忘記關燈了,拿着書就睡著了。
他穿上拖鞋下了床,走進隔壁的房間。屋內漆黑,他開了燈,看見路明睡在床上,一條腿踢飛了被子。他替路明蓋好被子。
路明睡得正熟,還打着輕輕的鼾。龍飛笑着望了一下這個年輕的戰友,關了燈,走出路明的房間。
廚房裏亮着燈。他忘記剛才廚房的情形了。小客廳的東側是龍飛的卧房,西側是路明的卧房,廚房在過廳的西側,衛生間在它的對面。
廚房的門開着。誰在廚房裏?龍飛悄悄走近廚房。
他忽然想起忘記帶槍了。於是回到自己的卧房,從枕頭底下摸出槍。他右手持槍,一步步挨近廚房。
昏暗的燈光下,他忽然看到妻子南雲正在爐前炒菜,南雲穿着一件粉紅色的薄毛衣,一條藍色的布褲,腰際圍着一條藍底白色碎花的圍裙。她梳着短髮,臉上泛着微笑,兩個酒渦顫動着,右手揮動鏟子正在炒雞蛋西紅柿。
“南雲,你……怎麼……來了?”龍飛激動地大叫,情不自禁地衝上前。
要是在平時他會擁着南雲,輕輕地吻她那溫熱的臉蛋;她的臉龐總是泛着青春的紅暈;她的身材也是這般勻稱,身體軟軟的。
“南雲!”他又一次叫道。
南雲轉過身,看到了他,臉上露出純真、稚氣的微笑。
“南雲!你來了!”龍飛又一次叫道。
叫聲吵醒了路明。路明以為有情況,下了床,穿着一個大褲衩和背心就衝到了外面。
“龍飛,你在幹什麼?”路明見龍飛那副衝動的模樣,感到十分奇怪。
“南雲……”龍飛轉過身,發現了路明。他再一回頭,南雲不見了。
南雲消失了。廚房裏依舊亮着燈。路明走進了廚房。
“什麼南雲?你想老婆想瘋了吧?哪裏有嫂子!”路明嘟囔着。
“我剛才明明看見了南雲……”龍飛似是自言自語。
路明扶龍飛坐到沙發上。
龍飛說:“我看到她給我炒菜,是雞蛋西紅柿,好香,好香啊!”
路明說:“這是一種幻覺,說明你想她了。”
“奇怪,真是奇怪!”龍飛說道。
路明說:“你這一折騰,我也睡不着了,你能不能給我講講嫂子的故事,你們的故事?……”
龍飛笑道:“說起來話長,南雲是當時南京地下黨老黨員南振發的女兒。一九四八年當時我在南京中央大學新聞系讀書時,南振發是我的接頭人,他當時的公開身份是送牛奶的工人。老南的性格十分古怪,不愛說話,面無表情,看起來敦厚倔強。”
一九四八年的南京城,一個漆黑的夜晚,槍聲大作。龍飛踉踉蹌蹌地穿街過巷。他的背後,軍警、特務尾隨追來。
龍飛跑到一個獨院門口,用力敲門。裏面傳出低沉的聲音:“誰?”
龍飛說:“為了新中國的到來。”
里應:“時刻準備着。”
門開了,現出一個中年男子,他戴着一副眼鏡,他就是南雲的父親,中共地下黨員南振發。
龍飛迅速閃進門,南振發將門閂上。
龍飛說:“南先生,你快走,黨內出了叛徒,組織上讓我通知你趕快轉移。”
南振發說:“城裏認識我的人太多……”
後面追趕聲漸近,槍聲大作。
南振發說:“我還有一批文件需要處理,你趕快走吧。”
這時,西廂房裏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她紅潤的面孔,現出樸素的氣質。她就是南振發的女兒南雲。
南振發說:“這是我的女兒,剛從鄉下來。小雲,你趕快跟龍先生走。”
龍飛一陣猶豫。軍警、特務們在使勁敲門。
南振發怒喝道:“快走!這是黨的命令。”
龍飛和南雲向後院跑去。
南振發跑回屋內,拿出一支手槍,又從書房內找出一些文件,燃燒起來。
軍警、特務們撞進門來。
南振發向敵人射擊。一片激烈的對射。南振發身中數彈,看到文件已燃盡,露出欣慰的笑容,倒下了。軍警、特務們衝進屋內。
特務頭目說:“這個**好頑固。”
特務甲說:“他好像還有一口氣。”
特務頭目說:“共產黨越剿越多,也不用要活口了,把他釘在牆上!”
幾個特務架起南振發,靠在牆上,特務乙找來鐵鎚和鐵釘。
南振發渾身是血,氣息奄奄。
特務頭目問:“南振發,死到臨頭,你還有什麼說的?!”
南振發義正詞嚴地說:“共產主義是不可戰勝的!”
特務頭目冷冷地說:“可惜你看不到這一天了,給我釘!”
特務乙照準南振發的腦門狠狠地釘着……
小巷深處,龍飛拉着南雲拚命飛奔。
南雲感到一陣不祥的恐懼。她猛地站住,往回跑去,大叫一聲:“爸爸!”
龍飛攔住她,她昏倒在龍飛懷裏……
半年後的一天下午,蘇北山區一片蒼茫煙流,白雲飄蕩着,給山峰罩上了神秘的色彩,蒼松、翠柏、怪石、廟宇,變得若隱若現。
一個騎在牛背上的小牧童吹着短笛,笛聲凄涼、委婉,龍飛在逶迤的山路上行走着。
陽光給山巒塗上了一層奶油般的黃色,一朵蓬蓬鬆鬆的雲彩,在天際間浮動,徐徐飄去……稀鬆的樹林中,傳出些倦了的鳥聲。
山間小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紅點子,飄飄悠悠而來。原來這是南雲,她身穿紅布衫,翠褲,踏着清脆的步子。她小巧玲瓏,白如珠玉的瓜子臉上,兩隻烏黑的大眼睛閃爍不停,鼓甸甸的胸脯一顫一顫的。她身裹紅衫,頭戴頭巾,如一團紅雲,彷彿置身雲端,輕飄飄的。她那一雙黑亮的水銀一般的大眼睛,露出令人銷魂的笑容。
龍飛看到她,一陣觸電般的顫抖。他大聲喚着:“南雲!南雲!”
南雲也發現了龍飛,大喊道:“龍飛哥!”
跑近的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龍飛拽着南雲轉了個半圓形,問:“你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我采點野花,你呢?”
龍飛笑道:“姑娘就是愛花。”
南雲問:“你從哪兒來?娘在家烙餅子呢,她弄了點咸帶魚,說炸着吃。”
龍飛咂吧咂吧嘴:“太好了,我好長時間沒聞腥味了。”
南雲咯咯笑着,說:“我看你呀,是屬貓的。這天好熱,衣裳都沾在身上了。那邊有條小河,咱們弄點水喝。”
龍飛牽着南雲的手,飛也似的跑着。兩人來到河邊。南雲望着清湛湛的河水:“怎麼喝呀?”
龍飛說:“你揪住我,我用手捧給你喝。”
南雲揪着龍飛,龍飛將身子探進水裏,用雙手捧着一掌水。
南雲說:“唉,有點兒像猴子撈月。”
龍飛盡情地喝着。
南雲說:“你這個討厭鬼,你怎麼先喝了?”
龍飛捧着一掌水,來到南雲身邊,說:“喝吧。”
南雲貪婪地喝着。她喝完,龍飛雙手緊緊貼在南雲柔潤的臉蛋上。
南雲俏皮地一撅嘴:“龍飛哥,你占我的便宜。”
“誰叫我是你哥。”
南雲說:“我娘可是你乾娘。”
龍飛笑道:“乾娘也是娘。”
南雲說:“龍飛哥,我給你唱支山歌,你愛聽嗎?”
龍飛點點頭。
南雲清了清嗓子,唱起了清亮亮的山歌。
龍飛說:“我一聽你唱的歌就心跳。”
南雲笑了,臉上像綻開了一朵山花。她說:“瞎說!我聽聽看。”她伏在他的胸前聽着。
南雲望着清湛湛的河水,說:“龍飛哥,這天太熱,我想在河裏洗個澡。你不許偷看,幫我看着點人。”
龍飛說:“這荒山野地,哪有什麼人?”
南雲說:“萬一有個放羊的、砍柴的呢!你可不許偷看。”
“要偷看,瞎我的眼睛。”
南雲笑着說:“我考考你的功夫,你呀,到那山壁跟前做一個倒立,什麼時候我說完了,你就什麼時候停止。”
龍飛點點頭,說:“好吧。”他來到對面山壁前,做倒立狀。
一會兒,傳來了嘩嘩嘩的水聲。
南雲說:“不許偷看。”
龍飛面紅耳赤,說:“我沒偷看。”
水面上浮起南雲的腦袋,她快活地戲水。
龍飛雙手有點打顫兒。
南雲說:“行了。”
龍飛已是氣喘吁吁。
南雲說:“夠意思,今晚我請你喝酒。”
一抹晚霞斜倚在村子的西側,河上的老柳歪歪的,梢頭掛着點兒光彩。河裏沒有多少水。幾個光腚的孩子正在戲水;河水發出一些微微的腥味,河面上漂浮着小水泡。
南雲家院子很清雅,掛滿絲瓜的籬笆上,晃動着綠油油的葉子;炊煙裊裊地從北屋屋頂上飄起。院內石桌上放着一碟腌黃瓜、幾個燒糊了的老玉米、一摞剛烙的貼餅子。
南雲娘正在灶台前忙活,灶旁放着一碟咸帶魚。
南雲挎着花籃,龍飛背着一捆柴火走進院子。
南雲說:“娘,我們回來了。”
南雲娘用抹布擦擦手,走出屋。她說:“龍飛來了,乾娘昨天還念叨你呢!雲兒,快弄點水,讓龍飛洗把臉。”
南雲撅着嘴說:“娘,你就心疼他,重男輕女。”
南雲娘笑道:“你也是半邊天,塌不下來。快,都進屋歇歇,我去炸咸帶魚。”
南雲娘進屋,來到灶台前炸魚。龍飛走進西面一間小屋,他喝了一大缸子水。
南雲說:“快洗把臉。”
龍飛來到院裏,接過毛巾,洗了一把臉。南雲拿來碗筷,麻利地擺好。
南雲來到娘身邊,說:“娘,我來幫你。”
南雲娘說:“你弄點老鹹菜疙瘩,龍飛最愛吃。”
龍飛坐下來。南雲用筷子拌着小蔥豆腐,說:“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龍飛問:“酒呢?”
南雲神秘地一笑:“娘不讓你喝酒,晚上,我陪你喝。”
南雲娘拿着一碟剛炸的咸帶魚出來,她說:“你們又說什麼悄悄話呢?開飯。”
龍飛一邊吃着烙餅子一邊說:“娘烙的餅子真香!”
南雲說:“娘有秘方唄。”
龍飛說:“這咸帶魚的味兒也不賴!”
南雲說:“當然不賴,這是娘特意到縣城買的。”
南雲娘說:“龍飛,你出來要小心點,這兵荒馬亂的。”
龍飛夾了一塊鹹魚說:“娘,吃魚,這餅子烙的外焦里不焦,香啊!”
南雲娘說:“我都烙了四十多年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和雲兒呢。”
南雲說:“娘,您都可以開個烙餅子鋪,叫南氏烙餅鋪。”
南雲娘笑道:“咱水頭村能烙餅子的多了。”
晚上,南雲娘已經熟睡,懷裏抱着一個大枕頭,那枕頭已經破舊,上面印有頭髮的油膩。
南雲挑着水桶,一顫一悠地進院。她把兩桶水倒進一口大水缸。龍飛走出屋。
龍飛問:“南雲,乾娘睡覺為啥總抱着一個大枕頭?”
南雲回答:“習慣了,是我爹的枕頭。自打爹犧牲后,娘睡覺就一直抱着,一抱就是半年……”
南雲拉龍飛往前走了幾步:“我爹和我娘可好了,從沒紅過臉,有一次爹砍柴傷了手,娘心疼得不得了,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樣。”
龍飛笑道:“我要走了,不知有沒有人給我抱枕頭?”
南雲捶了一下龍飛:“你想得倒美。”
龍飛問:“酒呢?”
南雲說:“先回屋去。”
龍飛回到屋裏。一會兒,南雲抱着一壇酒,還拿着兩個大鴨梨走進來。她說:“這可是上等的老白乾,我埋了好長時間了。”
龍飛說:“酒越沉越香。”
南雲坐在炕頭上,拿過兩個碗,舀滿了酒,說:“今晚我陪你喝。”
龍飛說:“你哪兒會喝酒?”
南雲說:“高興唄。娘說不讓你喝酒,是因為爹最喜歡喝酒,她一見到酒就想起爹。我知道你饞,經常看到你一個人偷着喝酒。”
龍飛說:“你還是個小姦細。”
南雲說:“這人世間就我最知道你,心疼你。”
龍飛說:“南雲,你真好……”
南雲撒嬌地依偎在龍飛懷裏。
龍飛說:“嫁給我吧。”
“想得美,你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龍飛瘋狂地吻着南雲,南雲也緊緊地箍住龍飛的腰……
第二天清晨,龍飛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窗外南雲正挑着水桶走向正屋,嘴裏哼着小曲,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甩來甩去。龍飛迅速地穿上衣服,下了炕,走出房間。
南雲跨出屋門,笑道:“不再睡會兒,我把你吵醒了吧?”
龍飛笑笑說:“沒,沒有。太陽都快曬到屁股上了。”
南雲娘正在紡車旁紡線,聽到他倆的話,說道:“龍飛,到我家別客氣,都是一家人。”
龍飛說:“乾娘,我沒把您當外人。”
幾天之後,天剛蒙蒙亮。村裡靜悄悄的,人們正在睡夢中。
南雲按以往的習慣,早早起床,在鏡前洗了洗臉,梳洗后,挑起水桶,開了院門,到村頭挑水。南雲來到村頭井前,放下吊桶。
村頭青紗帳里灰濛濛一片,突然出現了國民黨青天白日旗,緊接着又出現了無數亮閃閃的鋼盔。鋼盔亮得刺眼,荷槍實彈的國民黨兵包圍了村莊。
南雲一抬頭,看到大批匪軍,慌得撒腿便跑,她叫道:“國民黨兵來了!”
兩個匪軍嬉皮笑臉地叫道:“俊妞!”朝南雲緊緊追來。
匪軍甲說:“俊妞!”
匪軍乙說:“陪老子玩玩。”
南雲跑進院子,反手把門閂上,心口突突亂跳。她叫道:“娘,國民黨兵來了!”
兩個匪軍追到門口,用**砸門。一個匪軍翻上牆頭。
南雲驚慌失措,跑進自己的屋裏。南雲娘在睡夢中驚醒。
門被踢開,一個匪軍端着刺刀衝進院內,另一個匪軍從牆頭上翻下來。匪軍甲衝進南雲的房間。南雲嚇得躥上土炕。
南雲娘從炕上跳下來,叫道:“不能這樣呀!”
匪軍乙用刺刀逼住南雲娘的胸膛,將她逼在炕角。
匪軍甲獰笑着,將南雲壓倒在炕上,拚命剝脫着她的衣褲。南雲拚死抵抗,她趁匪軍甲不備,一頭撞倒匪軍甲,趁機踢中了他的下身;匪軍甲慘叫一聲,倒下了。匪軍乙聽到對面屋裏匪軍的慘叫聲,急忙放開了南雲娘,端着刺刀衝進南雲的房間。
南雲喘息着,顫抖着,雙眼充滿着怒火和恐懼,惡狠狠地盯着匪軍乙。匪軍乙瞟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伴,端着刺刀兇狠地朝南雲刺來;南雲驚恐地尖叫。
匪軍乙尖叫一聲,軟綿綿地倒下了,他的頭上挨了重重一擊。
龍飛像一尊鐵佛一樣出現了,他的手裏握着一把鐵鎚。
南雲叫道:“龍飛哥!”
南雲撲到龍飛的懷裏,龍飛撫摸着南雲。
南雲娘顫巍巍撲進來,看到地上躺着的匪軍的屍體,說道:“你們快逃吧!趕快上山!”
龍飛說:“乾娘,您把這兩具屍體拖進菜窖,我們走了。”他領着南雲來到後院的土牆旁,把南雲拖上牆頭。
南雲望着娘,說:“娘……”
南雲娘一招手,說:“快走吧!”龍飛和南雲翻牆而過。他們躲過匪軍,從村北鑽入青紗帳,轉眼即逝。
一個匪軍哨兵發現他們,放了幾下冷槍。
晚上,附近山上一個山洞裏。旁邊燃着篝火,南雲坐在一塊石頭上。
龍飛抱着一大堆乾草進來,鋪在地上。他說:“今晚你睡在這上面,挺軟和的。”
南雲問:“你呢?”
龍飛說:“我守在門口,幫你放風。”
“不行,那還不把你累壞了。”
龍飛說:“我一天睡不了幾個鐘頭覺。”
“我睡前半夜,你睡後半夜,咱倆輪流睡。”
龍飛說:“我坐在門口打坐,也是睡覺。”
南雲問:“你怎麼有那麼大的勁兒,一鎚子就把那個國民黨兵敲死了。”
龍飛說:“我又不是泥捏的,人逼急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也挺棒,踢的真是地方。”
南雲聽了,羞紅了臉,上前揪住龍飛的耳朵,叫道:“你真壞!”
龍飛說:“踢的是地方,一報還一報,踢壞他的惹事根苗,他就永遠踏實了。”
南雲問:“龍飛哥,你說匪軍會不會摸上來?”
“說不準。”
南雲說:“娘不知怎麼樣了?”
當晚,南雲家。南雲娘在灶台前忙活着。她打開熱氣騰騰的籠屜,鍋內蒸的是一堆大土豆和老玉米,這是她為龍飛和南雲準備的食物。南雲娘又來到院內牆角下,打開瓦罐,用筷子夾出一塊塊老鹹菜疙瘩,放進一個瓶子裏。
夜深人靜,山上寂靜無聲,只有晚風吹過後松濤的嘆息聲。
石洞中,篝火燃盡,南雲趴在乾草堆上安然熟睡,她呼吸均勻,臉色紅潤。龍飛坐在洞中,神態安詳,端莊肅穆,他的雙耳警覺地聽着四周的動靜。
過了一段時間,晨曦初露,一輪紅日跳躍着從東方噴薄而出,冉冉升起。山峰在寧靜的氛圍中閃爍着萬點霞光。
從石洞內向外望去,龍飛端坐,一動不動,如同石雕,背後襯出紫色的晨靄和蒼翠,景色十分壯觀。
南雲醒了,看到龍飛的側影,露出了幸福愉快的笑容。
南雲走出山洞,她迎着陽光和滿山鳥鳴,伸展着腰肢。山間小路上,南雲娘手挎竹籃急匆匆走着。
南雲認出了娘,驚喜地叫道:“娘!”
龍飛也發現了南雲娘,叫道:“乾娘!”
南雲娘走進山洞。
南雲問:“娘,你沒事吧?”
南雲娘喜盈盈地說:“沒事,沒事,你們好嗎?”
南雲說:“有龍飛哥在,我什麼也不怕。”
南雲娘說:“那就好,娘給你們送吃的來了。”
南雲娘走進山洞,扯開籃子上遮蓋的花布,露出土豆、老玉米和鹹菜疙瘩。
南雲高興地說:“龍飛哥,這是你喜歡吃的鹹菜疙瘩。”
南雲娘把老玉米遞給龍飛,說:“趁熱吃吧。”
龍飛問:“匪軍走了嗎?”
南雲娘說:“走了,咱們回家吧。”
南雲說:“媽,您先走,我們隨後就下山,咱們拉開一點距離。”
南雲娘說:“好,我先下山。”南雲娘先走了。
南雲說:“龍飛,咱們倆也拉開一點距離,我在前面走,你在我背後,如果有情況也好應付。”
龍飛說:“你想得挺周到。”
南雲吃完玉米,走出山洞,往山下走去。龍飛跟在她的背後。南雲正走着,忽然發現前面草叢中有兩個亮閃閃的東西,仔細一看,是鋼盔。那是兩個匪軍,挎着上了刺刀的槍。
兩個匪軍發現了南雲。
匪軍甲說:“俊妞兒!”
匪軍乙說:“山村出俊鳥。”
兩個匪軍朝南雲追來。她拚命奔跑,那條紅頭巾一飄一飄的。匪軍像發現了獵物,發瘋地追着。
匪軍甲正跑着,猛然間腿被絆了一下,跌倒了,龍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上去,雙手掐住了他的喉嚨。匪軍甲翻了翻白眼倒下了。匪軍乙聽到了後面的聲響,回頭一看,發現了龍飛,端着刺刀朝龍飛撲來。龍飛已經卸下了匪軍甲的槍,也端着刺刀朝匪軍乙衝來。匪軍乙哇哇叫着,朝龍飛刺來。龍飛見他訓練有素,有些緊張,雙手攥出了汗。匪軍乙刺了個空,龍飛連連後退。
匪軍乙哇哇叫着,又朝他撲來。
南雲額頭冒出了汗,渾身緊張得直打顫,叫道:“扣扳機,開槍啊!”
龍飛聽到她的提醒,下意識地扣動了槍的扳機。
砰!槍響了,匪軍乙軟綿綿地倒下了。砰!砰!砰……一槍引得亂槍響,附近的匪軍聽到槍響,一起朝這裏追來。原來這是一個巡邏小隊,共有八個匪軍。
龍飛提着槍,緊跑幾步,拽起驚慌失措的南雲朝山上跑去。六個匪軍緊追不捨。
砰,砰!子彈貼着龍飛、南雲的身邊飛過。
龍飛拽着南雲狂奔,在一個山路的拐彎處,龍飛把南雲的紅頭巾拉下來,系在一塊石頭上。
龍飛說:“你快跑,我掩護你。”
南雲激怒了,罵道:“你說什麼傻話,你一個人能對付那麼多人嗎?還不是送死。你死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龍飛聽了,心裏一陣感動。
匪軍追上來了,紅頭巾穿了好幾個窟窿。
龍飛開槍還擊,打死了一個匪軍,可是子彈打光了。
南雲狠命推開龍飛,說:“還不快走!”
前面是個懸崖,一片絕壁,底下是萬丈深淵。
南雲絕望地說:“龍飛哥,抱緊我,咱們一起往下跳,不能讓敵人活捉了去!”
龍飛望着蒼翠的山巒和灰濛濛的雲團。六個匪軍依次出現了,南雲緊緊依偎着龍飛。
南雲說:“我喊一、二、三,咱們一起往下跳。一、二……”
這時五個匪軍的身後出現了一個人,高舉着一顆手**,她是南雲娘。
南雲娘說:“誰也不準動,不然我炸死你們!”
一個匪軍驚慌失措,慌亂之中朝南雲娘開槍,鮮血染紅了南雲娘的胸膛……
“轟!……”手**炸響了,南雲娘和五個匪軍都被炸得東倒西歪,倒在血泊之中。
南雲悲痛的叫道:“娘!”
南雲跌跌撞撞撲來,龍飛叫道:“乾娘!”他也飛奔着。五彩繽紛的野花叢中,南雲飄散着頭髮奔跑着。
南京解放后,龍飛帶着南雲找到了組織,當他帶領解放軍戰士來到紫金山的白敬齋巢穴時,那片小白樓已經成為一片廢墟。梅花黨、白薇、白敬齋以及那幅梅花圖已無影無蹤。
解放后,龍飛和南雲都分配到北京公安部工作,南雲進入一所公安學校學習,兩年期滿后回到反間諜小組工作。
這個期間龍飛先後到遼寧省公安廳、福建省公安廳掛職鍛煉,擔任過派出所所長、公安分局局長、市公安局偵察處長等職。
一九五六年春天,由當時的公安部首長做媒,龍飛和南雲結婚了。
結婚的晚宴,樸素而熱鬧。龍飛多喝了幾杯白酒,臉上紅撲撲的。南雲比龍飛酒量大,她替龍飛多喝了幾杯,她喝酒後全身出汗,酒順着汗孔流走了。
洞房也鬧個不可開交。大個子肖克非要龍飛和南雲表演叼蘋果的遊戲。
南雲穿着一件淡粉色長衫,臉紅得像熟透了的紅蘋果,兩個酒渦更深了。她扯住肖克說:“大肖,你別胡鬧!要不然你結婚的時候,我可要你的好看!……”
肖克又粗又濃的眉毛往上一揚,呵呵笑道:“我這輩子打光棍了,我哪有龍飛這麼好的運氣,我睡覺時呼嚕打得山響,放屁如雷,還不給人家女孩轟跑了,這輩子蘋果是叼不上了!”
房頂上拴了一條細線,線端拴着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大家叫龍飛、南雲各站一側。
肖克叫道:“叼蘋果開始!這可是煙台大蘋果,是我特意上早市買的。”
龍飛和南雲分別衝上前,兩個人的臉貼在一起,各咬了一口蘋果。
大家哄堂大笑。
喜宴散盡,已是深夜一時多了,龍飛拉好窗帘,深情地望着南雲。
南雲嫣然一笑:“為你喝了那麼多酒,出了那麼多的汗,身上癢死了,我去洗個澡。”
龍飛說:“不用去浴室了,我坐水,我來幫你洗……”
南雲聽了,臉羞得通紅,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龍飛坐了一壺開水,端來大木盆,把一壺開水倒在盆里,又提來半桶涼水,對好,然後把門鎖好。
南雲就像一個害羞的小女孩,躲在雙人木床的一側。床單是牡丹花圖案,被子是大紅色帶白菊花圖案。
龍飛走到南雲面前,開玩笑地小聲說:“夫人,請入浴!”
南雲撲哧一聲笑了,她撒嬌地撲到龍飛懷裏。龍飛輕輕地認真地褪去她身上的每一件東西,就像小心翼翼地剝去一件珍貴瓷瓶的外包裝。當他將這件盼望已久的寶物攬在懷裏,戰戰兢兢地抱上床時,電話鈴響了。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首長的聲音:“西直門護城河邊發現一具女屍,你馬上趕到現場。”
“是!”龍飛放下這件珍寶,二話沒說,迅速穿上衣服。臨出門時,他朝床上靜靜地躺在那裏的南雲說了一句:“晚安!”
南雲用被子蓋住赤條條的身體,含情脈脈地說:“去吧,注意安全……”然後,嫣然一笑。
有一次,南雲在執行任務中左臀部受了刀傷,龍飛到醫院看望時,她正躺在床上若有所思。龍飛叫道:“小雲。”
南雲見到他,眼睛一亮,攏了攏頭髮。
龍飛問:“你的傷怎麼樣了?”
南雲微笑着,說:“沒什麼,扎得不深,就是扎的不是地方,坐着覺得有些疼……”
龍飛親昵地扶着南雲。
龍飛說:“讓我看看扎得深不深?”
南雲俏皮地一挺腰板,說:“不行,在家裏看行,在這兒看不行。”
龍飛說:“你那麼愛乾淨,注意可別感染了。”
南雲笑着說:“看你想得倒周到。怎麼,組織上又給你安排任務了吧?你放心去吧,我雖然懷孕了,請你儘管放心。”
龍飛說:“你真聰明。”
南雲俏皮地說:“不聰明能嫁給你嗎。”
南雲輕輕依偎着龍飛。過了一會兒,她仰起臉問龍飛:“我長得不算漂亮,可你為什麼一直喜歡我?”
龍飛誠摯地說:“我覺得你就像一顆透明的珍珠,從裏到外純潔得發亮,你有山一樣的沉着,水一樣的寧靜,火一樣的熱情……”
南雲將頭埋在龍飛胸前,感到無比的幸福。她側側身,掀開被單,左側臀部纏着繃帶。她要解繃帶,被龍飛攔住了。
龍飛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不要解了。”
這時,南雲正在北京大學英語系讀書的堂妹南露提着一網兜橙子走進病房。她梳着一雙小刷子,穿着一件天藍色背帶連衣裙,瓜子形的臉上鑲着兩顆明亮清澈的大眼睛。
“姐姐,姐夫。”她叫着來到病床前。
“小露,你功課那麼緊張,怎麼也來了?”南雲說。
“我不放心姐姐,傷得重嗎?”
南雲往上坐了坐:“不重,就是有點彆扭。”
“我能看看嗎?”
“甭看了,傷的不是地方。”
南露給南雲剝了一個橙子,塞到南雲的嘴裏。
“好甜。”南雲咂吧咂吧嘴。
“這是四川的臍橙,特別好吃。”
南露抬起充滿稚氣的臉,對龍飛說:“姐夫,我大學畢業后,也干你們那一行吧?”
龍飛問:“你不怕危險嗎?”
南露俏皮地一撇嘴:“我要做中國的福爾摩斯!”
龍飛說:“干我們這一行潛伏着很大的危險,隨時都要做好犧牲的準備。這是一種特殊的職業,需要有超人的品質、勇氣和本領。”
南露說:“我明白,我平時就喜歡看偵探小說,我報考英語專業就是準備走向世界。但是我聽說蘇聯克格勃還有美人計訓練,他們專門培養一批色情間諜。”
龍飛笑道:“每個國家的國情不一樣,中國有中國的模式。”
聽着他們的談話,南雲露出燦爛的微笑,說:“鬼丫頭,你想得還挺多。”
龍飛問南露:“你媽媽捨得你干這種行業嗎?”
南露道:“媽媽非常支持我,媽媽說,你幹什麼革命工作,都是為了全人類的解放事業,為了祖國的尊嚴和榮譽,同時也是為你死去的爸爸報仇!”
南雲嘆了一口氣說:“是啊,我叔叔在解放戰爭時期是三野的一個連長。一九五〇年在解放金門的戰役中,由於各種原因,他所在的部隊被敵人包圍了,寡不敵眾,經過晝夜奮戰,被迫退到一片海灘上,可是渡船都被敵人的轟炸機炸毀了,他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南露聽到這裏,兩行熱淚順着紅潤的臉頰淌了下來。
南雲接著說道:“那時小露才五歲,她媽媽是村裏的婦救會長,解放后辛辛苦苦地把她拉扯大。小露天性聰明,又勤奮好學,以後考上縣裏的重點高中,又考上北京大學。我嬸子現在是蘇北一個鄉里的黨委書記。”
龍飛說:“有多少共產黨員和革命烈士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建設事業,獻出了他們的寶貴生命。台灣地下黨有一個優秀的女共產黨員叫章麗曼,她博學多才,美麗嫻靜。一九五三年的元宵節夜裏,她在台中被國民黨憲兵逮捕,關押在憲兵司令部,後來被押往台北。在解往台北時,她告訴前來探監的婆婆說:‘只當我是車禍死亡,幫我帶好那四個孩子,如果帶不了那麼多孩子,就把最小的正在吃奶的小女兒送給善良的人家吧。’以後,章麗曼曾自殺兩次,一次是吞金項鏈,一次是吞下一盒大頭針,但都沒有成功。一九五三年八月十日,她在臨刑前高呼口號,堅貞不屈。敵人讓她喝高粱酒,她拒絕了。她說:‘我是一個清清楚楚的鬼!’敵人要她下跪,她也拒絕了。她說:‘我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民族,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我是無罪的!’她是坐着面對劊子手,槍聲打斷了她激昂的口號……她死時年僅二十九歲!她是我黨隱秘戰線上一個傑出的同志,一個真正的大無畏勇士!”
南露說:“她真是太偉大了,我要向她學習!”
這時,南雲已是泣不成聲。
龍飛感慨地說:“小露,你雲姐見過她。”
南露驚訝地說:“是嗎?”
南雲拂了一下頭髮,斷斷續續地說:“那是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組織上派我到**去找一個叫阿麗的同志接頭,取一個非常重要的情報。當時我才二十歲,公開身份是**一個闊太太的侍女。當我找到她居住的一個飯店時已是晚上,我看看四周沒人,便去敲她居住的房間,門開了,一個穿着白色旗袍的年輕美麗的女人出現在眼前,她非常儒雅,問我:‘你找誰?’我把一張名片遞給她;她看了看,說:‘你進來吧。’她把我讓進房間后,把門關好。我們一同坐在一個雙人沙發上。她問我:‘表哥現在好嗎?’我回答:‘他得了重感冒,住進了協和醫院。’她又問我:‘表嫂呢?’我回答:‘她正在上海出差呢。’暗語對上了,她驚喜地握住我的雙手說:‘我可找到你們了。’她熱烈地擁抱我,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她說:‘我非常想念組織,想念同志們。這幾天風聲很緊,我甩掉了幾個跟蹤的特務,才來到這裏。’她解開旗袍,熟練地解下乳罩,把縫在乳罩裏層的一張紙取了出來,非常嚴肅地對我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秘密情報,要儘快交給黨中央。’說完,她帶我到一個五屜櫃前,打開最底層的一個抽屜,裏面有不同尺寸的幾個肉色乳罩。她的神情依然是那麼嚴肅,說:‘我只知道跟我接頭的是一個女同志,但是不知道是多大年齡,胖瘦如何,因此特意多買了幾個乳罩,你試試。’我脫去上衣和背心,取下自己戴的乳罩。她拿出幾個新乳罩給我試了一下,然後選中其中一個,取出剪刀和針線,把那份情報細細地縫在裏面,然後幫我戴上。我穿好衣服后,她送我到門前,小聲地說:‘我也不留你了,事不宜遲;十萬火急,分秒必爭!’她輕輕地俯下身,在我的額頭又吻了一下,我感覺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的眼睛裏有一顆顆亮晶晶的眼淚淌下來……”
南雲說到這裏,熱淚滾滾。
“這是我見她唯一的一面。後來我才知道,她的真名叫章麗曼,那是她犧牲以後了……”
南露的眼睛裏掛滿了晶瑩的淚花,她替南雲拭去淚水,說:“今年國慶節,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五周年的喜慶節日;國慶之夜,我爭取參加國慶的聯歡隊伍。到時候我一定手捧一束白菊花,輕輕地放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我會說:章麗曼大姐姐,你安息吧!無數革命的先烈們,你們安息吧!此去泉台應閉目,擎旗自有後來人!”
在南京市公安局的宿舍里,路明聽龍飛講述南雲的故事,簡直入了迷。
龍飛點燃了一支煙,繼續說:“南雲相貌平平,不大引人注意,但她工作十分努力,學習刻苦,在意志方面有一種強烈吸引你的魅力,這種超人的意志平時是看不出來的。有一次,我們兩個人奉命去西北調查一個案子,為追一個逃犯,進入大沙漠,後來迷了路。整整六天,一直在沙漠裏轉,帶的乾糧吃光了,後來就把駱駝殺了,吃駱駝肉;吃光了駱駝肉,還是沒有走出大沙漠,而且水也喝光了。我們兩個都筋疲力盡,我感到有些絕望,可是南雲卻很有信心,她說:只要能找到水,即使沒有飯吃,也能活十幾天。我們兩個人互相攙扶着又往前走……又過了幾天,我實在走不動了,渾身軟得沒有一點力氣,嘴上都是大泡;我一看南雲,她臉色焦黃,消瘦許多。我開始發高燒,大聲說胡話,夜裏又覺得很冷,凍得發抖,渾身哆嗦,有時還處於昏迷狀態。南雲把我抱到懷裏,用她那熱乎乎的身體溫暖我。我說:‘南雲,我恐怕不行了,你給我一槍吧。’南雲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她說,‘龍飛,咱們都是黨員,入黨的宣誓詞,難道你都忘了嗎?這不是一個黨員說的話。’我說,‘我不能連累你,要不然咱們兩個人都死在這兒,你一個人或許還能活着出去。’南雲說,‘我不能丟下你,我背也要把你背出大沙漠。’毛主席說,‘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就這樣,她一直背着我,往前走啊,走。我見她氣喘得厲害,渾身都被汗濕透了,實在過意不去,於是從她背上滑下來,伸手去掏槍,剛把槍舉到太陽穴前,被她一下子撲倒了。她哭着打了我一記耳光,說,‘逃犯還沒抓住,你就要死,你想一想,你對得起我這幾天背你的一片心嗎?’我算徹底服她了。說實在話,過去有那麼多優秀漂亮的女人追求過我,都沒有使我動心,我真是對這麼一個相貌平平、身材瘦小的女人產生了敬愛之情!”
路明感嘆道:“這樣的女人實在令人敬佩!”
龍飛又說下去:“她繳了我的槍,又背起我往前走,後來簡直就是往前爬,以後就是揪住我的皮帶往前拖……”
路明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幅悲壯感人的畫面:茫茫大沙漠,烈日當空,赤日炎炎,一片焦黃之中,一男一女掙扎着前進,儼然一尊泥塑……
龍飛道:“爬着,爬着,奇迹出現了,前面出現了一個死屍。”
路明問:“是不是木乃伊,大沙漠裏時常能見到這種乾屍。”
龍飛搖搖頭:“不是,原來是那個逃犯的屍體,他也迷了路。”
路明說:“如果餓得難受,其實也可以吃這屍體。”
龍飛道:“不,我們嫌他的肉臭。我們又斷續朝前爬,爬到晚上,我們倆人都昏倒了。第二天醒來已是天明,這時天上傳來轟鳴聲,一架飛機出現了,是蘭州軍區派飛機尋找我們,我們興奮得朝飛機拚命呼叫。飛機降落了,我們終於得救了。”
路明道:“真是可歌可泣!”
龍飛感慨萬分:“愛戀是一種命運,是一種緣分,是一種境界。有的人追求一生,一無所獲;也有的人逃脫了卻又幾度落入漩渦,不能自拔;還有的人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有的人不能正確把握,玩火**。”
接着,路明又向龍飛講起去年他受組織派遣營救南雲的情景:
這一天晚上,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美美酒家進來一個中國海員,他穿着海魂衫,壯壯實實的身材,一雙機警的大眼睛。他來到一個角落裏要了一些酒菜,獨飲起來;他的眼睛不時瞟着街對面一幢白色的小樓。
美美酒家裏擠滿了形形**的人,有各種膚色的海員、商人和妓女,還有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地痞。
酒家老闆正張羅着:“諸位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你們到這裏賞光。這裏有西班牙的美酒、法國的白蘭地、新加坡的二龍戲珠名菜、馬來西亞的水蛇肉,大家來嘗一嘗,看一看嘍!”
老闆來到半倚着櫃枱的一個女郎跟前道:“蘇拉,來,給貴客們表演一段脫衣舞。”
那女郎是亞洲人與歐洲人的混血兒,白皙的皮膚,碧藍的眼珠,烏黑的披肩發,臉上抹得像猴屁股,身穿一條紅色超短裙,右手腕上套着一個金手鐲。
那個叫蘇拉的女郎輕飄飄地朝客人瞟了幾眼,然後朝左邊角落裏正在啃雞骨頭的一個傢伙嚷道:“鬼三,快給姑奶奶伴奏!”
那個傢伙慌忙放下雞骨頭,用沾滿雞油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後把一個鴨舌帽扣在頭上,抄起一把結他,嘣嘣地彈起來。
音樂靡靡,疾如流水。蘇拉旋轉着彈簧一樣的身體,在酒家的大廳里飛快地旋轉着,她像一尾魚在酒客間扭來扭去,酒客們發出一陣瘋笑。
蘇拉跳着,脫下了短裙,將它揚到空中;一個地痞接過來,吻了吻,又往下傳着。酒客們發出一片呼哨。
蘇拉在燈光下愈發顯得妖嬈,一雙秋水眼睛,脈脈含情。酒客們轟動了,許多人站了起來。
這時,一個酒鬼跌跌撞撞來到蘇拉面前,拱手道:“呵,女神,我們跳個倫巴吧!”
蘇拉像受驚了的小雞一般,用腳踢了他一下,然後跑到裏面去了。
一個紅鼻子大漢衝到醉鬼面前,吼道:“沒出息的,真是夜壺的肚量,我他媽給你來個倫巴!”說著一巴掌打過去,把酒鬼打趴在地上。
老闆打着哈哈道:“諸位,我們一起跳倫巴吧。”
“好,就跳倫巴!”底下有人應和着。
酒客們跳起了倫巴,一片狂歡聲充溢了這個小小的酒家。
一直坐在角落裏的那個中國海員無心觀賞這狂舞的場面,悄悄退了出來。他就是路明。
路明有點兒着急,他緊張地看了看手錶,他必須在東方號輪船開船前將南雲同志救到船上,可現在離開船只有四小時的時間了。
路明見對面小樓前有人站崗,只得繞到後面。只見院牆上有電網,院牆足有四米多高。
那裏有一扇小門,是21號大院的後門,這時門恰巧開了,出來一個男佣,他手裏提着一個空籃子,似乎在等着什麼。
一會兒,開來一輛送牛奶的小卡車,車戛然停住,司機下來,將六瓶牛奶遞給男佣,然後開車走了。男佣提着籃子剛要進去,只覺腰間被什麼東西頂了一下。
“別吭聲,隨我來。”路明小聲命令着。
男佣不敢吭聲,與路明走了進去。
路明帶他來到一片樹林裏,將他捆到一棵樹上,問道:“有個女**押在哪裏?”
“黃小姐正在審問她。”
“哪個黃小姐?”路明問。
“就是黃飛虎的二女兒,叫黃妃。”
路明知道黃妃的來歷,於是問道:“在哪間房屋裏?”
“二樓靠西頭的一間房內。”
“大金牙胡飛在哪兒?”
“他出去了。”
路明在他嘴裏塞了毛巾,迅速朝樓上摸來。在二樓靠西頭的一間房內,黃妃斜倚在沙發上正在對南雲說話。
南雲坐在沙發上,默默無言。
黃妃說道:“咱們當女人的就是命苦,生兒育女,照料孩子,伺候丈夫,如今又各為其主賣命。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是識點時務吧,人一死,兩腿一蹬,讓人家烤了白薯,不如及時行樂。跟着共產黨那些窮骨頭跑圖的什麼?你要投過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玩有玩,世界上的國家隨你挑,若不想幹這一行,隨便找什麼國家隱居起來也行;五十萬美元,夠你花的吧,死了能買個金棺材。”
南雲笑道:“我寧願懷抱偉大理想而死,不願像個惡鬼在世上飄來盪去,更不願花那些不義之財!”
黃妃冷笑道:“你是聰明人,還是放明白點,兩條路隨你挑。”
黃妃扭動了機關,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幽雅的鄉間別墅,楓林掩映,有高爾夫球場、游泳池、花園等;屋內陳設豪華,有客廳、卧房、書房、洗澡間、廚房,還有侍立的男女佣人。一會兒,屏幕上又出現了牢獄,審訊室里吊著奄奄一息的人,有電刑具、老虎凳、皮鞭等,一堆堆白骨,一顆顆骷髏。
南雲微微冷笑。
黃妃問道:“你到底選擇哪一條路?”
南雲斬釘截鐵地說道:“要殺要砍,隨你們的便,共產黨人頭可斷,血可流,共產主義信念不可丟,我堅信,共產主義是不可戰勝的!”
“好了,你是鐵石心腸,一會兒我挖出你的心來,祭奠我的姐姐黃櫨,我要看看你的心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
黃妃恨恨地走了出去。一會兒進來一個惡奴押着南雲走出房間,下了樓,徑直奔水牢。路明在暗中已等待多時,一拳打昏惡奴,背起南雲就走。南雲在異國見到自己的同志來了,一陣驚喜,昏厥過去。
路明背着南雲走出後門,迎面見一輛出租汽車駛來,於是叫住司機,要求到碼頭;司機見他掏出一大疊鈔票,讓他們上了汽車。
汽車在碼頭停泊的中國輪船前停下,船長和水手已等待多時,急忙將路明和南雲帶到船艙里。二十分鐘后,輪船啟航,懸挂着五星紅旗的中國輪船乘風破浪,行駛在浩瀚的海洋里,向北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