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怎麼了?”傅廿微微蹙眉,看着面前反應過度劇烈的人,稍微往後仰了仰,避免對方咳出來的飛沫濺到身上。
“沒,沒什麼……”
“嗯。”傅廿也覺得沒什麼,繼續把粥一勺一勺的遞過去。
一碗粥碗見底,傅廿才放下了手裏餐具,“裴公子先休息罷,我不打擾了。”
“你不休息嗎?”
“不必。既然承諾過要護送你平安到京城,你休息的途中,我有義務觀察四周環境,以確保你的安全。”傅廿平淡的敘述道。
裴晝聽到這兒笑了一下,“雖然不知道你之前是做什麼的,但我就是一個小小書生,不需要那麼周密的保護,沒人會打我的主意。若是這兒待着不舒坦,你大可出門轉轉,或是再找一間上房休息,銀子給你的多……”
話還沒說完,裴晝就感覺到一陣涼風。拉開床簾一看,發現窗戶微敞着,傅廿已不見人影,“這人什麼來頭……”裴晝嘀咕了一句。
跳上屋頂,傅廿才敢放鬆。
他躺在瓦片上,使勁兒伸了個懶腰,稍微鬆了口氣。
離京城不遠了。
傅廿記得,他當時毒發的地方,就是京郊。
雖然傅廿知道玩忽職守不好,但都到這兒了,就是心裏痒痒想去看看。
想看看自己離開人世的位置,想知道後來又是經歷的什麼才輾轉到北疆。
想到這兒,傅廿大概計算了一下路程和所需時間,四個時辰往返肯定是夠得。
而且一路上也沒人尋裴晝的麻煩……
糾結了不到一刻鐘,傅廿還是決定起身出發。但出發前,傅廿還是決定去請示一下,得到應允再啟程。
裴晝是好說話的,傅廿還沒來得及解釋緣由,就被應允了。
暮春的天並不暖和,尤其是陰雨天,風依舊冷的刺骨。不過還好,去的路上是順風,出了城,傅廿便藉著風力疾跑趕路,速度比平時還快些。
他記得他當初倒下的位置是京郊的上澤鎮。
到了上澤鎮附近,傅廿便放慢了腳步。
傅廿記得自己是爬到一個荒蕪的角落裏才肯合眼的,當時周圍還有幾隻野狗,就等着他咽氣來分食遺體。
從路上的小商小販口中打聽,如今是德澤五年,傅廿一算,自己已經走了快一年了。
明明死亡到清醒,幾乎是瞬間事情,居然已經過了這麼久。
傅廿按着記憶,摸索到了他生前走過的地方,卻發現相鄰的幾條街,都被禁軍團團圍住,商販也驅趕走了。
禁軍的服飾傅廿不會認錯的,他覺得奇怪,便挑了處矮屋躍上房頂,悄無聲息的繞開禁軍,開始他最擅長的事情。
躲在錯落的屋頂夾縫裏的時候,傅廿終於看見了他倒下的那個角落,叢生的雜草已經被清理乾淨了,地上說是一塵不染都不足為過。
唯一留下的痕迹……就是牆角石磚上幾道淺淺的抓痕,還有滲進牆縫裏的舊年血跡。
傅廿面無表情的看着角落裏的痕迹。
話說……禁軍圍着這兒幹什麼?傅廿好奇,就這麼縮在夾縫裏,一動不動的觀察着。
不過一會兒,就聽見馬車的聲音漸近。
“慢點,路滑。”
這個聲音……
傅廿一下子繃緊了身軀,像是…一直跟着楚朝頤的李公公的聲音。
聽到這兒,傅廿又把腦袋抻長了幾分,想要看的更清楚。
果不其然,只見中間的那輛稍微精緻一些的馬車轎廂里,鑽出來了一個身形頎長高大的男人。
身上只穿了深灰色的素衣,頭髮束的也隨意,如若不是身邊那群禁軍護着,這身行頭當真分不出貴賤。
雖然離得遠,看不清臉,但傅廿憑直覺,就是覺得這個人就是楚朝頤。
和相別的時候,稍微高了一點,身軀也壯實了一點。
小陛下長大了啊……
這是傅廿的第一個念頭。
緊接着,新仇舊恨,歡愉和痛苦,以及其他很多很多回憶,一起湧入腦海,傅廿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應對這些回憶,能表現出來的,只是靜靜的看着眼前的事物,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傅廿有過衝動,想直接跳下去冒着被禁軍射殺的危險,抓着楚朝頤的領子質問大婚的事情是真是假。也想過直接上前去,問楚朝頤這段時間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不過很快,傅廿就壓住了這種衝動。
真的是矛盾又好笑。
“您該回去了。自從您送走傅大人之後……”
“是我要送走的嗎?如若不是皇叔父從中作梗,阿廿肯定現在還好好的在我身邊,日日陪着我,與我同吃同睡共枕而眠……還和那個姓傅的老頭子串通好了,說什麼弟子必須魂歸師門,現在到好,阿廿的腿手還是從別人手上贖回來的。那個姓傅的老頭子,和我說的居然是□□成仙,義肢才留下的……”
緊接着,傅廿聽到一聲嗤笑。
的確是楚朝頤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聽起來比相別的時候沙啞了好多,鼻音也重。
百感交集之間,傅廿突然想起來,姓傅的老頭子……應該指的是他的師父吧?
傅廿姓從師門,名字也是,因為剛好是這一代第二十個進師門的,數字順到這兒了。
他的師父,帶走了他的屍體嗎?
傅廿心裏沉了幾分。
蠱毒是師父饋贈給他的這件事兒,傅廿沒同任何人說過,包括楚朝頤,並非包庇,只是覺得這件事與別人不相干。
傅廿想了一圈兒,都想不通師父帶走他的屍體是為了什麼。
而且,他在思索,楚朝頤說,如若不是皇叔父從中作梗,他還會和楚朝頤共枕而眠,在楚朝頤身邊……這又是什麼意思?
傅廿想了半天,好像,他從決定離開楚朝頤到曝屍荒野,都和這位皇叔父沒有半點關係,甚至他和皇叔父壓根就沒什麼交集。莫不是……楚朝頤瘋了?
“您,唉……該回去了。”
“……”
傅廿見楚朝頤佇立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楚朝頤這是……在悼念他嗎?
說實話傅廿挺意外的,畢竟坊間傳的楚朝頤娶了一位和他恩愛非常,甚至從未出過寢宮的皇后這事兒,應當是真的,如若是謠言,楚朝頤不可能放任不管。再者,上一世,傅廿自始至終都覺得楚朝頤處處提防着他,甚至有幾次,幾乎瀕死的時候,傅廿都沒見楚朝頤動容過一點。
這種石頭也會悼念人,傅廿心裏嘀咕了一句。
“時辰不早了。您…身體剛好一點,又往這兒跑,觸景生情真的對身體不好。”
“……”
觸景生情…楚朝頤也會生情?傅廿又在心裏嘀咕了一句。
“咳咳咳咳咳咳——”
結果下一秒,傅廿只見剛才還好端端站着的楚朝頤,突然開始劇烈的咳嗽,身體不自覺的蜷縮,緊接着,下一秒就跪在了地上。
楚朝頤這麼一委頓,明顯感覺到身邊的李公公慌了一下,一邊朝着身邊的小太監吩咐着什麼,一邊跪在地上楚朝頤順着背。
“!”傅廿原本在夾縫裏趴的挺穩,突然見楚朝頤這麼一咳,條件反射的想要湊近。
結果一慌,加上剛換的義肢不是那麼舒適,傅廿腳一滑,義肢的關節處發出“吱呀”一聲響。
傅廿趕緊把義肢撤了回來。
“什麼人?”幾乎是撤回腿的瞬間,傅廿就聽見底下有人呵斥道。
緊接着,傅廿聽見有人踏上屋頂、屋脊開始四處搜尋的輕微腳步聲。
傅廿趕忙往縫裏又縮了縮。
自從他出了師門,還沒犯過這種低級錯誤。以前用木頭義肢的時候,為了避免這些情況,都是在義肢的關節處打上些油脂潤滑。
不過傅廿自從換了那副石質的靈活義肢,再也沒有考慮過潤滑關節的事情,時間一長,竟是在這種低級錯誤上栽跟頭。
躲在縫裏的時候,傅廿還能聽見底下劇烈的咳嗽聲。
他記得楚朝頤的身體並沒有舊疾,即便偶爾不注意染了風寒,也最多咳嗽兩聲,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站都站不起來。
傅廿感覺到那些影衛和禁軍已經搜尋到他頭頂的屋檐,只要沒有人會扒着房頂往下探頭,就不會發現他。想到這兒,傅廿只能儘可能屏住呼吸,也不管亂動,生怕義肢再不合時宜的發出聲音。
完了。
傅廿甚至都想好了,如若被發現……
要不要乾脆直接演一出借屍還魂?反正他是在這兒死的,而且演自己,傅廿還是有信心的。
正想着要怎麼應付過去的時候,傅廿突然聽見底下傳來聲音。
“報!都搜過了,屬下無用。”
沉默了一會兒,只聽見李公公的聲音,“回程。”
緊接着,傅廿聽見腳步聲漸行漸遠。
剛鬆了口氣,傅廿還沒放鬆下來緊繃的肌肉,就聽見楚朝頤的聲音再次響起。
“等等!每個屋頂的側檐底下的死角你們都查了嗎?”話說的最後,已經被一陣咳嗽替代了,“以前,以前阿廿最喜歡躲在屋頂底下的小角落了……”
傅廿呼吸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