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容我喝碗“孟婆湯”
宗澤佇立在黃河邊,久久地凝視着北方,儘管已年近古稀,但歲月的風霜沒能打垮這位倔強的老人,他的身姿還是如標槍般挺立。
兩萬多士兵默默地佇立在老將的身後,凝視着北方。
在那個方向,兩個主宰過這個國家,世間地位最尊崇的男人,正一步步地墜落深淵,而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身邊的戰馬似乎都感覺到了這肅殺的氣氛,靜靜地低着腦袋,只有旌旗的獵獵作響和滾滾黃河的咆哮,訴說著悲愴和憤怒。
當得知金兵脅迫徽、欽二帝北去,宗澤立即領兵直驅大名,以兵馬大元帥府副元帥的名義召集勤王之師,會兵大名府,打算北渡黃河,控扼金人的退路,截回被擄走的徽、欽二帝。
數日內,宗澤書札數下,可北道總管趙野、河東北路宣撫使范訥、知興仁府曾懋、甚至另外一副元帥汪伯彥等勤王之兵卻無一到達。
大名府內,只有他一支孤軍。
宗澤明白,不是這些人趕不及,而是他們怕了!
面對滾滾奔騰的河水,宗澤終於按捺下了孤軍深入的衝動。
讓身後的兩萬士兵去面對數倍於自己的虎狼之師,結果可想而知,他知道自己肩上擔的不僅僅是忠君的道義,更有數萬家庭託付和期盼。
“大帥,”都統陳淬的聲音將宗澤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懇切地勸道:“大帥,河邊風烈,您已站了大半個時辰了,大帥多保重。”
儘管數月前陳淬因進言差點被宗澤斬首,但他對這位年近七十,仍在為國事奔命的老人,一直充滿了欽佩和敬畏。
看着宗澤滿面的風霜和憂慮,同時他也感到悲涼,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一年多來的奔波和操勞,讓暮年的宗澤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陳淬字君銳,是莆田人,本是一書生,后因應試不第,投筆從戎,以戰功為左班殿直、鄜延路兵馬都監、真定府路馬步副總管。建炎元年,陳淬歸宗澤麾下,陳淬堅毅果敢,有勇有謀,宗澤視為心腹愛將。
“大帥,大軍行止,請大帥早作決斷。”陳淬見宗澤像是出神,半天沒有反應,於是又提醒了一句。
宗澤回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腹猛將,不知從何處升起一股秋暮般的愁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國是艱難,君銳努力啊!”
君銳努力!
這四個字就像四支利箭,射進了陳淬的心裏。
面對宗澤,他感覺到羞愧,他突然想起了屈原的那句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此刻眼前的這位老人,在他的眼裏,就是一座只能仰止的高山。
陳淬雙目一紅,對宗澤重重行了一禮,慷慨道:“大帥,陳淬定當竭力報國,雖死無悔!”
宗澤點了點了頭,欣慰地拍了拍陳淬的肩膀,道:“傳我軍令,回師東京。張邦昌跳樑小丑,悖逆僭越,不殺此賊,誓不甘休。!
“得令!”陳淬一拱手,“元帥有令,大軍回師東京!”
……
自從被金人架着當了什麼勞什子的大楚皇帝后,張邦昌就沒有睡過一天的安穩覺,每天都如履薄冰地生活在不安中,度日如年。
金人來向他宣讀冊文,要他做這個傀儡皇帝時,張邦昌就想過一死了之,以全名節。
可當長絹掛在橫樑上,張邦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最終還是退縮了,脖子往上一掛得有多疼啊,他怕疼,他不想死。
既然不想死,那就從了吧。
三月初五,張邦昌在金人的操縱下,正式登基稱帝,國號大楚。
不過他心裏也清楚,在人心不厭宋的情況下,當了這個傀儡皇帝,他可就是徹徹底底的亂臣賊子、過街老鼠了。
現在別看自己站在雲端最高處,怕是到時候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張邦昌覺得自己真是太可憐了,在金人的刀鋒和國人的痛恨不齒中求活。為了求活,一面要屈從於金人脅迫,為虎作倀,一面又要夾着尾巴做人,時時小心,處處謙恭。
張邦昌也是姦猾鬼,為了給自己留後路,登基之日升文德殿,張邦昌不敢坐到近在咫尺的,那張所有男人都曾夢想寶座上,只在御床西側設位受賀,並讓百官勿拜。
他稱自己不稱“朕”,見百官時仍然自稱為“予”;傳諭不稱“宣旨”、手詔稱“手書”;手下的執政、侍從可以坐議國事,言可直呼其名;平時都不穿龍袍,只要遇金人召喚時,才把那身所有人夢寐以求的衣袍穿上,他甚至連飲食起居都不用天子禮。
這一切的惺惺作態都只為給自己留條後路,以好活命。
不過,權力真的是毒藥,不知不覺就會讓人上癮。
三月初五登基之日,文德殿上百官山呼萬歲的那一刻,他真的有點迷醉了,那種快感,也只有真正品嘗過的人才懂。
那一刻,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個位置上,永遠地坐下去……。
一想到文德殿登基,張邦昌的心頭又湧起了揮之不去的陰霾。
那一天,天色十分慘淡,就像一張死人臉,烏雲蔽日,陰風四起,文武百官各個沮喪的像是奔喪一樣。
哪像是參加登基慶典,分明就是——,張邦昌硬生生地忍住不在心裏想到那個不吉利的詞。
“王時雍這個混賬,居然率百官下拜,幸好我機警躲開了,他們這是故意要害死我啊。”張邦昌看着眼前這個“從龍第一功臣”、權知樞密院事領尚書省氣就不打一處來,此時又不免佩服起自己的機警來。
“如今金人北去,我等何去何從,大家都議一議吧。”張邦昌嘆了一口氣,他心裏明白,給自己撐腰的人一走,他這個位置也就坐到頭了。
“陛…”
王時雍剛想啟奏,就瞥見了張邦昌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便硬生生的將下面的字咽回了肚子裏,連忙改口道:“大相公,而今已是騎虎難下,您應深思熟慮、方作定擇,以免來日後悔莫及。”
王時雍不想把話說的太透,他相信張邦昌絕對不是蠢人,其中厲害能夠看清楚。
最是無情帝王家。
你動了人家的奶酪,觸了人家的逆鱗,還能存什麼幻想呢,幻想人家大度地原諒你、接納你?說白了,你已經犯了十惡不赦的謀逆大罪,誅你三族都算輕了。
權力鬥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王相公說的極是,大相公您切要三思啊。”權領中書省徐秉哲附和道。
張邦昌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可現在時勢已不在我,縱然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自己主動反正,擺出應有的姿態,拿出足夠的誠意,還有可能死中求活,何況自己真的是被逼無奈。
眼下最好的辦法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在他想來,趙宋官家還是比較仁慈的。
“舜徒,你怎麼看。”
張邦昌點了權領門下省呂好問的名,他很想聽聽這個靈光腦子的意見。
呂好問看了一眼張邦昌,答道:“相公您對天下人說,自己是忍辱負重,屈節金人躡位登基,實出無奈。而今金人既去,相公應徐圖后舉。過去大臣勸進,所謂人心所向,都是懾於金人的暴虐。現在金人都走光了,相公如何能威風依舊。”
呂好問看了一下張邦昌的臉色,繼續說道:“如今康王是皇室後裔,領兵居外,眾所歸心,相公您為什麼不擁戴康王?為今之計,應迎元佑皇后,並請康王正位,相公才能得到保全。如果猶豫不決,讓天下誤以為相公貪戀權位,那就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呂好問的一番話又深深地刺痛了張邦昌敏感的心,是啊,生死就在一念之間,於今之計,該是以最快的時間拿出最該有的態度來了。
“現在全天下人都盯着相公的一舉一動,您宜早作定奪,奉迎康王。”監察御史馬伸附議道。
張邦昌深深地嘆了口氣,對王時雍說:“時雍,明日一早,不,即刻派人請元祐皇后入御延福宮。秉哲,立刻擬書,明日朝會,尊元祐皇後為宋太后,我退處資善堂。”
張邦昌想了想,又吩咐道:“舜徒,明日派人持我手書往濟州面陳康王。我所以勉循金人推戴,只欲權宜一時以紓國難也,不敢有他。張邦昌一心戴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
張邦昌走投無路中,請出的元祐皇后是何許人也。
元祐皇后姓孟,出身世家大族,為宋哲宗趙煦的皇后,一生遭遇可謂離奇,拍上一百集宮斗戲都綽綽有餘。
宗哲宗幼年既登基為帝,其祖母高太皇太后替哲宗選了世家之女百餘人入宮,孟氏是其中之一,當年孟氏才16歲。這百餘人中,高太后最喜歡的就是孟氏。
元佑七年,高太皇太后正式下諭宰執,孟氏子能執婦禮,宜正位中宮,遂將孟氏立為皇后。
可宋哲宗並不喜歡奶奶給選的大老婆,他寵愛的是婕妤劉氏,這就埋下了孟氏悲劇的伏筆。
紹聖三年,孟氏所生之女福慶公主重病,藥石罔效,太醫束手無策。
孟氏的姐姐為了小公主能安然康復,便求助於道家符籙,她帶着治病符水入宮給小公主醫治。
可符籙圖讖之類向來為宮中禁忌,孟氏得知,大驚失色,命人將符水藏了起來,又非常老實地將這個事情稟告了宋哲宗。
哲宗當時聽了,認為是人之常情,並沒有怪罪孟氏。
不料,福慶公主病逝后,孟氏養母燕夫人等人為孟氏及公主祈福,符籙的事情又重新被揭了出來,落人口實。
得到哲宗專寵的劉婕妤想趁此機會扳倒孟氏,自己好正中宮之位,於是乎,一場宮斗大戲便開鑼了。
劉婕妤將前後兩件事情聯繫起來,在哲宗面前搬弄是非,說孟皇后這是在詛咒皇帝。
結果,被疼愛的劉婕妤一吹枕邊風,宋哲宗也開始懷疑起孟氏來,於是他命梁從政、蘇珪調查此案。
當時的宰相章惇也被劉婕妤收買,在宰相和劉婕妤的授意下,梁從政、蘇珪逮捕了孟氏左右侍女及宦官數十人,並將這些人嚴刑逼供。
梁從政、蘇珪本以為三木之下予取予求,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孟氏人品太好,她身邊太監、宮女們知恩,寧死也不願誣衊孟氏。
最後,梁從政等人不得不偽造供詞,才讓哲宗相信孟皇後圖謀不軌。
有了“確鑿證據”,孟氏被廢,宋哲宗將她安置在被廢妃嬪出家所居的瑤華宮,號稱“華陽教主”、“玉清妙靜仙師”,法名“沖真”。
孟氏被廢,其實也是北宋黨政爭之禍。
當時北宋新舊黨爭正烈,孟氏是支持舊黨的高太皇太后與向太后所立,高太皇太後去世后不久,哲宗親政,欲極力擺脫這位祖母的陰影,改而支持新黨,提拔新黨的章惇做宰相,章惇也支持哲宗寵愛的劉婕妤,有廢孟氏后位之圖,遂釀成了這件冤獄。
元符三年,宋哲宗病逝,端王趙佶繼位,是為徽宗。舊黨在向太后的支持下重新抬頭,孟氏時來運轉,被重新複位,因其封後於元佑年間,故被稱為元佑皇后。
不料第二年,孟氏的頂樑柱向太后就病逝,後來不久又發生元佑黨人事件,徽宗重新任用新黨蔡京等人,貶謫舊黨,孟氏再次受到牽連,二度被廢,重回瑤華宮,加賜“希微元通知和妙靜仙師”之號,就這樣一直過了二十多年。
宋欽宗靖康初年,孟氏先因瑤華宮失火,移居延寧宮,后延寧宮又失火,出宮居住相國寺前的私宅,真是什麼好事都讓她給趕上了。
靖康二年,金人攻陷汴京,徽、欽二帝被擄,當時六宮有位號者都悉數隨着徽、欽二帝被擄走,沒想到孟氏竟因禍得福,因為被廢,她的名字不在《玉牒簿》之上,而幸運地逃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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