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趙構的野望
三十餘年的起起伏伏,孟后不得不慨嘆道家禍福相依之門實乃洞見之明。
趙宋國難、舉族蒙禍之日,卻成了她重見天日之時。
今年已五十五歲高齡的她,原以為將在青燈之下了此殘生,但是今夜門外那陣急急的敲門聲卻打碎了她的“美夢”,重新將她推回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
對於那個地方,其實孟后從心底里感到害怕和厭惡,那裏承載着她最痛苦、最不願企及的回憶。在外人眼裏,那裏是如何的富麗堂皇,令人心馳神往,可對她來說卻是一座暗無天日的囚籠,好不容易逃脫了出來,沒想到臨到老,還是要回去。
儘管心裏不願意再回去,但理智卻告訴她必須要回去。
如今天下大亂,人心急需安定,而現在,她是宋室仍在的精神象徵,所以她沒理由退縮。
“趙氏雖負我,但我不負趙氏。”孟后在心裏感嘆了一句,問道:“素梅,收拾停當了嗎?”
素梅是當年她在宮中為後時僅剩的老人,幾十年來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服侍飲食起居。
“娘娘,東西都收拾停當了,剛才余都知說宮中已準備好一應物什,奴婢就收拾了一些貼身的東西。”
“嗯,那你去告訴余都知一聲。”
儘管余承本已經等了近個把時辰,他也不敢露出絲毫的不耐煩。作為資深內侍,他心裏清楚,院子內的這個女人,現在是這個國家的定盤星。
他不禁感嘆起命運,對這個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的女人充滿了敬畏。
“余都知,仙師說可以走了。”
“好好,有勞姐姐了。”余承本一揮手,帶着身後幾個小黃門,弓着身子進了院子。
本來伺候女主都是侍女,無奈金人見了年輕點的母的就抓,何況是宮中佳麗,沒辦法,現在只能是帶着小黃門來接孟后。
余承本一進院門,就見孟后已站在院內,他急忙忙向前幾步,“撲通”一聲,硬橋硬馬跪了下來,那動靜,聽着都覺肉痛,“娘娘,老奴接駕來遲,死罪死罪!”
“余都知請起,老婦是戴罪之人,擔不得如此大禮。”
“娘娘這些年受苦了,嗚嗚……。”
余承本有模有樣的抹起了眼淚,演技派的實力就是強,眼淚說來就來,走心!
“都知,趕緊起來吧,天色已晚,還得趕路呢。”素梅見慣了這樣的表演,好心在旁邊提醒道。
“對對,老奴疏忽,太后快請上轎。”
大相國寺在宮城南面約莫二里多地,等孟后等人到了延福宮已經是二更中。
張邦昌等人早已等候在延福宮門口,轎子一落,孟后還未來得及好好打量久違的大內,張邦昌等人就已迎上前來。
“娘娘!”
張邦昌悲呼一聲,拜倒在地,王時雍、徐秉哲等人也紛紛拜倒。
孟后見狀,連忙趨前,扶起了張邦昌,道:“諸位相公,都是國之干城,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老婦擔不得諸位相公如此大禮。”
張邦昌邊抹着眼淚邊起身,道:“娘娘受苦了,臣等接駕來遲,娘娘恕罪。”
“張大相公折煞老婦了,老婦只不過是戴罪之人,何須如此。諸位相公都是國家干城,中流砥柱。我宋氏不幸,遭此大難,二帝蒙塵,幸得諸位相公忠心,才保得這社稷。”孟氏說到傷心處,也擦起了眼淚。
“娘娘,二帝蒙塵,臣等恨不能以身殉節,然勢已至此,雖死不能使二帝回遷,邦昌只有從權金人,才可保全宗室社稷,以謀后留。臣若有異心,人神共棄,太后明鑒啊!”
張邦昌一副要剖開胸膛見紅心的樣子。
“相公忍辱負重,一心報國,大忠大勇,是社稷功臣,切莫自責。”孟后寬慰道:“我宋氏能得保全,相公乃是第一功臣。”
“娘娘!”張邦昌激動的高呼一聲,幾乎又要拜倒在地。
經孟后這麼一勸,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大忠大勇、社稷功臣,不免生出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之感。
“諸位大官人,今日天色不早了,仙師車馬勞頓……”素梅也是見慣了風雨,對這些大相公也沒太當回事,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素梅,不得無禮!”
孟后瞪了素梅一眼,狠狠地呵斥一句,眼神中分明是“幹得漂亮”的讚許,素梅投去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惶恐”地低下了頭。
“是臣等疏忽了,請娘娘早些安寢。”張邦昌道:“臣等明日再來參拜,臣等告退。”
……
濟州,位於東京開封東三百里,因其地臨汶、泗、沂、洸、濟五水而得名,又是京杭運河所經之地。北宋以後,濟水暢通,漕運大興,濟州就成了京東西路最發達的城市之一。
康王趙構的大元帥府就設在濟州城內。
此時年僅二十歲的天下兵馬大元帥趙構正端坐在太師椅上沉思,他的手裏捏着剛剛由閣門宣贊舍人蔣師愈送來的張邦昌親筆信。
“……邦昌勉循金人擁戴,欲權宜一時以救國難,絕無他圖!……邦昌身為宇輔,世代承恩,主上蒙辱而不能死節,有何面目見天下黎民!然而念及復興之計,實在不忍心一死而置家國不顧!……”
看着張邦昌的辯解,趙構心裏發出一陣冷笑,暗暗罵了一句“狗賊!”
趙構也真不知道該痛恨金人還是感謝金人。
身為庶子藩王的他,本來註定與那個位置無緣,一輩子就是輕歌曼舞、聲色犬馬、浪蕩逍遙。
金人入寇,雖然弄得他妻離子散;可同時,老爸、老哥和兄弟們被一窩端,卻讓他對藏在每個男人心裏最深處的幻想,又重新激發起了無限的熱望。
他現在離那個他曾經夢到過無數次的位置是那麼的近,近的幾乎觸手可及。
“為什麼只能是大哥當皇帝,就因為他第一個出娘胎?!”
趙構和所有庶子一樣,對嫡長子繼承製嗤之以鼻,“他到底哪裏本事,最後不也是弄得江山社稷不保。要是我坐這個位置,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殿下。”
蔣師愈有點發虛的聲音把趙構飄散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現在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畢竟在別人眼裏,他們這幫子擁着張邦昌一起表演過登基大戲的人,都可以算是亂臣賊子。
“殿下,臣尚有一事稟告。元祐皇后已被張相公迎進宮中,居於延福宮,初四日,張相公及諸大臣在文德殿參拜元祐皇后,上尊號為宋太后。”
“元祐皇后?”趙構稍稍心裏一愣,好半天才想起還有這麼一個從未謀過面的“便宜奶奶”。
“蔣宣贊,這信你給大家念一念。”
趙構將張邦昌的信還給了蔣師愈。
蔣師愈接過信,極力地控制着微微顫抖的雙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濕潤了一下冒煙的嗓子,但此時從他嘴裏吐出的聲音沒有了往日宣贊時的從容和韻律,倒像是被掐住脖頸的鴨子。
“……邦、邦昌勉、勉循金人擁戴,欲權宜…權宜一時以救救救…國難,絕絕無他圖!”
蔣師愈的聲音越來越顫,額頭上的冷汗沿着兩頰滴到了捧着的書信上,“邦昌……念及…複復興…之計,實在不忍、忍一死而置家國不、不顧……”
“哼!”堂上的幾個人聽得張邦昌的狡辯,都忍不住發出了不屑的冷哼。
蔣師愈硬着頭皮好不容易把信念完,冷汗已經濕透了整個衣背。
“眾位愛卿怎麼看?”
“殿下,切不可輕信張邦昌之言。”副元帥黃潛善第一個站了出來,駁斥道:“張邦昌悖逆,天下皆知。於今金人北去,他自覺無人撐腰,就來搖尾乞憐,殿下切勿受其蒙蔽,此等賊子,罪不容誅。”
“殿下,張邦昌今雖陳書自辯,但莫要輕信,臣以為其賊心不死。”元帥府另一元帥汪伯彥附和道。
“哦。”趙構深沉地應了一聲。
汪伯彥繼續說道:“殿下,張邦昌陳書自辯,姑且不論可不可信,但其尊元佑太後為宋太后,實乃賊心不死。”
“噢?何以見得。”
汪伯彥這個論調倒是新鮮,趙構不由眼睛一亮。
“殿下恕罪。”汪伯彥告了個饒,繼續道:“殿下是否還記得當年太祖順應天命,代周自立,尊後周的符太後為周太后,並迎入西宮居住之故事。”
“轟!”
汪伯彥的這句話瞬間就讓蔣師愈的腦子炸了,字字誅心,這才是真正的殺人不見血啊。
他偷偷瞥見趙構的臉色陰沉如水,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
就是這一聲輕哼,像是一把重鎚狠狠地砸在了蔣師愈的胸口,他幾乎都能聞到喉頭的血腥味。
他感覺自己發顫的雙腳已快要支撐不住身體,冷汗又不停地冒了出來。
“那孤王該當如何呢?”
“殿下,臣願領軍討逆,取邦昌首級以謝天下。”元帥府都統制楊惟忠喊道。
“噔”的一聲,蔣師愈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腦子裏全都是張邦昌血淋淋的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
“蔣宣贊,蔣宣贊!”汪伯彥的喊聲讓蔣師愈稍微回了魂。
“殿下…恕罪…”蔣師愈咕嚕嚕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好不容易吐出了半句話。
“蔣宣贊看來是車馬勞頓了。”趙構看了蔣師愈一眼,對門外喊道:“來人,扶蔣宣贊下去歇息。”
“臣、臣告退。”全身無力的蔣師愈,被人架出了議事堂,真真像是撿回了一條命。
“殿下,發兵一事,要三思啊。”
原宋欽宗智囊,太子詹事、門下侍郎耿南仲勸道:“殿下,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張邦昌受偽命,行僭越,自當罪不容誅。然事有輕重緩急,為今之計,最要者莫過於殿下早正名位,團結四方,以圖中興。且不論張邦昌真悖逆抑或假從權,朝中諸大臣迫於賊勢,暫時屈節者十有七八,非真願認賊作父。如若進兵討之,臣恐兵鋒所向,殃及池魚,不利於殿下正位。於今莫如按兵待之,聽諸人之言,觀諸人之行,然後忠奸自明。”
耿南仲的一番話倒真讓趙構陷入了沉思。
耿南仲見趙構意動,又道:“再者,即使張邦昌真悖逆,殿下姑且容之,天下皆知殿下容人之量,必爭相來赴,天下士卒歸心,何愁大事不成。”
對啊,看來姜還是老的辣,要殺驢也得等卸了磨再殺啊,何況眼前最緊要的不是殺驢呢。
“報!”堂外旗牌官的喊聲打斷了趙構的思緒,“報!宗副元帥軍報!”
“快呈上來!”一聽是宗澤的軍報,趙構的小心肝撲騰的厲害。
趙構細細地看了一遍軍報,眉間微鎖,心想:“這個宗澤,忠是忠,勇也勇,就是太拗。”
“殿下,不知宗副元帥有何軍情?”看到趙構皺着眉,耿南仲忍不住問道。
“宗副元帥已領兵由大名府直驅東京討逆。”
“啊!這,”耿南仲這一幫人都不喜歡宗澤這個老刺頭,他忙道:“殿下,宗副元帥他……”
耿南仲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就怕這個老刺頭在這個節骨眼上壞事。
趙構思索了一會,對黃潛善吩咐道:“即刻下書札,各路勤王之兵原地駐守,不得進兵東京。已至東京者,只得城外駐紮,不得進城。各路大軍行止,需聽大元帥府軍令!另外,派人將我親筆書札快馬送宗副元帥。”
“那張邦昌處,殿下如何處置?”
“讓那蔣師愈回去復命。”
“那殿下是否要回書?”
趙構搖了搖頭,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道:“無需回書,就讓蔣師愈早些回去復命,張邦昌如果真是聰明人,一定知道該怎麼做。”
(求推薦、求收藏,您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