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童子
大雪紛飛，不覺已是十餘日了，天地間白皚皚一片，少見活物。
這時節，漢室羸弱，皇帝大官早就遠避了江南，空留下北方大好的河山，荒蕪做了蠻族的牧場。
彼時南渡之日，曾有許多難捨舊園的漢家子弟留在了中原。夷狄殘忍好殺，卻不管是否有傷天和，興緻來了，血流千里也是常事。
為了自衛保命，中原地區倒是興起了一類新奇的建築，喚作塢堡，不過是高砌圍牆，堅壁清野，龜縮起來，苟全一時。這塢堡，最初是那些高門豪戶發動自家子弟奴僕，修建而成，裏面住的，也僅是本家子弟。後來，再有流落野外的流民叩門，或是貧賤寒家，或是別的塢堡被攻破后流落出來的富家親眷。眼看着同是漢家血脈，好心些的便開門將人納了進來。再以後，這塢堡逐漸發展，竟然是越擴越大，雖是高牆壘砌，堡內卻有廣闊空地，不誤耕織，儼然一個小世界。
至於那些不被塢堡納入的人，自然是做了蠻族的刀下亡魂，若是有些好運的，雖然保了性命，卻沒了自由，做了蠻夷的牧馬奴隸。
朔風仍不停息，在這沒有一些牽絆的廣闊田野里呼嘯來去，不知疲倦。
皚皚白雪中，卻多了一些聲響。細看去，原來是兩個黑點，在雪地里緩慢移動。
這是兩個行人，膝蓋以下皆被厚厚的雪層掩蓋，每一次抬步都要費去好些力氣，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大作。襤褸的衣衫遮住兩人絕大半身體，衣衫凌亂，顯然兩人不是穿了一件衣服。最外面那胡亂套上的一層衣服依然裂開，中間露出了白中微微泛黃的顏色。強風掠過，總有一蓬黃白東西自衣衫裂口處飄出，細看去，竟然是那比雪還要輕盈的蘆花。
這個時節趕路，雖然不必擔心會遇到蠻夷劫掠隊伍，可是這大雪惱人，更加之這兩人只穿着看似厚實實則一絲保暖效用都沒有的蘆花衣，也實在是艱苦。
“不行了，我實在累得難受，休息一會兒吧。”其中一人止住了腳步，站在雪中，叫苦說道。聲音滿是稚嫩，竟然是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另外一人身形只比這孩子略大一些，拉起那駐步不前的少年，話語裏滿是急切：“不行啊，這大雪還沒有絲毫要止住的意思，停在這裏，會活活凍死的！”這聲音略粗一些，也是稚氣未消。
那身形略小的少年聞言，知道是實話，只得無奈再次舉步，口中卻說：“早知道就不揀那塊松花糕，也不會在這寒冬時節被趕出劉家塢堡。”
另一個少年接道：“這也是難預料的，誰曾想這劉家竟然如此小氣，不過一塊祭祖的松花糕，還是落在了草叢裏，竟然這樣子大動干戈。”
“這話可不能這麼說，他們的松花糕是祭祖的，我們撿來吃了，不就成了他的祖宗？”小一些的少年調笑說道。
“這倒是不錯，這劉家實在是不孝啊。我們各自吃了他半塊松花糕，算來也是他半個祖宗了。他們竟然在這時節把我們趕出來！”
“別說松花糕了，我又餓啦，威少爺！”小一些的少年捂着肚皮苦聲嚷道。
“逸少，你到底記對了沒有啊？若是我們天黑前再找不到你所說的那道觀，說不定就要活活凍死在這雪地里。”那被喚作威少爺的少年望望前路，擔憂說道。
“你壞了規矩啊！你要叫我逸少爺，威少爺。“那小一些的少年不滿的說道，隨即又得意的說：“這肯定不會錯了，平日裏我就用心收集塢堡外的藏身地方，你也知道，那劉二愣子老是想着把我們趕出塢堡，不能不提放啊。這個道觀，還是我去白雲觀聽經的時候，聽那個道士白德說起的。他就是從那道觀流落出來到了劉家塢堡的。”
這兩個少年，大一些的十四歲，叫做冉威，小一些的十一歲，叫做沈逸少。兩人一般的身世，都是洛陽城破之日逃離出來，與家人失散的孤苦孩兒。原本他們居在十裡外的劉家塢堡，雖然餐宿不好，也總算是有一個安身之所。前日，那劉家塢堡在白雲觀擺了道場，有一名僕人手亂將供奉的松花糕失手落了一塊在草叢裏。正好沈逸少在白雲觀偷聽道士誦經，路過後將糕點撿起來。他原本也是貴族子弟，自然識得這糕點，便私藏了拿回去與同伴冉威分食。卻不想劉家族長眼睛尖的很，搭眼便瞅見松花糕數目不對。這一徹查，自然是牽出了兩個少年，被趕出了劉家塢堡。這事情在往些年歲也是尋常事，可是這天災**不斷的年景，大戶人家對鬼神祖宗的侍奉，自然是越發的上心。
“好渴啊~~”那冉威無精打採的說道，他一直粗喘，口舌自然是乾燥無比。低頭看看地上的雪層，冉威喜滋滋的伸出手掌，團了一個雪團，便要往口中送去。
沈逸少看見了，趕忙喝止：“住手！”
“又怎麼了？”冉威不滿的說道。
沈逸少指指他手中的雪團，解釋道：“這雪團看着潔白，其實是有許多髒東西的，你這麼貿貿然吞下去，不止要肚子疼，說不定還會染上什麼壞症！”
“那怎麼辦？難道要守着滿地的雪渴死嗎？”冉威確實是渴的難耐了。
沈逸少神秘一笑，低頭在身上一陣掏弄，足足半晌之後才在幾層衣服內掏出一方潔白透着一股異香的絲帕。
“有古怪啊，你個小子，難道學會了偷香竊玉？我想起來了，劉家二小姐不是正有這麼一方絲帕！”冉威望着沈逸少手中的絲帕，怪叫說道，又似有所悟，擠眉弄眼道：“難道你是讓我拿着絲帕睹物思人？這倒是個轉移注意的法子，你把手帕給我，我先試試，要是管用，你也用來解解肚餓。”
沈逸少白他一眼，沒好氣將手帕拋過去說道：“轉移你個狗頭的注意！拿這絲帕，包住雪團，含在口裏，等到雪水化了再咽下去。嘿，什麼劉家二小姐，也就你看她着迷的不得了！這種與人偷情的賤人，怎能入得了少爺我的法眼！若不是看這絲帕或許還值些銀錢，我才不會收在懷裏呢！”
“什麼偷情的賤人？你給我說清楚！還有，為什麼這絲帕會在你手中？”冉威聽到沈逸少污衊自己的夢中情人，心裏焦憤，竟然忘記了口渴。
沈逸少嘿嘿一笑，解釋說道：“那日你去坊里跟人打架，我沒有去，而是潛到白雲觀內院裏。你猜我看見了什麼？劉二小姐的丫鬟正在廊下與青松小道士摟在一起，嘴對着嘴亂啃！”
冉威眼中滿是羨慕，像他這般年紀，又在市井間廝混日久，對男女之事早已開竅，卻又不忿說道：“你這小子，果然鬼精的很！這麼一場好戲，你不止獨霸了，過後竟然還一直不曾告訴我！”
沈逸少抬手推了冉威一把，有些不滿，這才續道：“後來，前院裏有人往後走來，驚開了兩人。青松小道士跑去廂房前，敲門報信。不多時，劉二小姐竟然從白德雜毛的房中急急走出來，衣衫還有些凌亂。她急着溜走，這絲帕落在草里，自然就到了少爺我這裏來了！”
冉威臉色變幻，雖然不願相信沈逸少的話，可是他清楚，沈逸少可不會騙他。他一把拿起絲帕，咬着牙齒，就要將絲帕撕爛，顯然已是怒極，口中還喝道：“小賤人，枉我對你痴心一片，你竟然做出這種下作事情！”絲帕柔韌，他這一撕，竟然沒有撕開。
沈逸少揮手奪過絲帕，斥責道：“你怎麼這麼冒失！難道不口渴了？還有啊，人家如何那是人家的事情，說實話，你對她如何痴心那是你的事情，難道你還奢望這二小姐會輪到你頭上？”
冉威陰着臉，狠狠一把拍在雪面上，過後卻又一把搶過沈逸少手中的絲帕，包着一團雪將絲帕塞入口中，臉上再有了笑顏：“你這話可就不對了，我們兄弟現在是龍游淺水，總有一飛騰天的時候，到時候，我看又有哪家的絕世佳人配得上我這個絕世英雄！”
他對那劉二小姐，不過是少年朦朧的對異性的傾慕，現如今聽到佳人劣事，自然放開心懷，不再惦記。
“快走罷，這雪可是越來越大了！”沈逸少抬頭看天，憂心說道。
冉威口渴消除，咂咂嘴巴，又說道：“逸少爺啊，你可曾還見過什麼活春宮？講來聽聽！剛才我聽你說那事，現在回想一下，身上有些暖烘烘的！怪不得你總要跑去觀里偷聽，原來還有這般美景啊！”
沈逸少瞥了他一眼，羞惱說道：“我怎麼會做那些齷齪事情！上次不過適逢其會，少爺我去白雲觀可是貨真價實的聽經書的！”
冉威晃晃腦袋，表示不信，卻又喃喃念叨：“逸少，逸少爺~~你這傢伙老是占我便宜！你叫我少爺，我卻要叫你爺！”
這麼一路鬧着，兩人竟然忘記了身上的疲勞寒冷，一路往前跑去。
天色轉暗的時候，兩個少年總算是在滿眼的白皚中發現一點黑色，心裏喜極，腳步再次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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