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章
十年前。
紐約是由高樓大廈鑄成的都市,在這裏永遠找不到純白而輕盈的雪,大街小巷乃至長島別墅門前只匯存和土混在一起的泥水。
助理簡撐開傘。
阿德萊德挽上白色貂皮披肩,鑽進傘下,“謝謝。”
“不客氣。”簡說。
“早些回去吧,”阿德萊德踏上門前的階,雪越下越大,風像一把利刃,以割傷過往行人為樂。她彎着腰,將傘要了過來,“已經很晚了。”
“明晚見。”簡沖她揮揮手。
阿德萊德歪着腦袋報之一笑,轉過身來才敢露出精疲力盡的表情。
她踢掉高跟鞋,把傘扔在玄關,外衣掛門后,癱坐在沙發上。
沒出一秒她的休息計劃就泡湯了。
她很餓,肚子咕咕叫,特別吵,只好去廚房灌了自己半瓶蘇打水。
阿德萊德討厭蘇打水。它沒有味道,不及調味料——確切來說,還沒蘋果醋好喝,但沒辦法,這玩意熱量低,幾近為零,唯一的缺點是喝久了聞到這個味道就想吐。
她端着水上樓,打算洗個熱水澡,推開卧室門的一瞬愣了下。
“你好呀。”阿德萊德走到床邊。
她離開時忘記關窗了,此刻卧室冷的出奇,陽台和地板上全是雪,說話時白氣絲絲縷縷,清晰可見。
枕頭旁落着兩隻文鳥,也不知是誰家跑出來的,在這種天氣外出遊盪。
兩隻鳥將小腦袋貼在一起,凍的不停打哆嗦。
“怎麼躲到這裏了呢。”阿德萊德蹲下來,輕輕用手摸了摸它們。
胖乎乎的小鳥往她手裏躲,還拿尖尖的喙蹭蹭她的手。
她關上窗,將空調暖風開到最大,找來一塊厚毛巾蓋在電暖器上,一手托一隻,把小可憐們倒進這個臨時的窩裏。
還好這兩個小傢伙很肥,毛也厚,沒過多久就緩過勁來,開始互相鬥毆,用紅色的爪子對踹,還啾啾鳴着。
不大一會兒左邊的倒霉蛋被對家踢翻,摔了個爪子朝上。
阿德萊德沒忍住,掩唇笑了起來,罵道,“笨蛋。”
這時和她同住的麗莎阿姨叮叮噹噹地下樓,“阿黛,你聾了嗎?有人在敲門。”又跟一陣風似的跑上樓,途徑起居室時扯嗓子喊,“小姑娘,你的小朋友又黑燈半夜的來看你了!”
“不要叫我小姑娘!”阿德萊德追出去,同她對吼。
一個金髮女孩端着一個芝士蛋糕出現在樓梯口,像離巢雛鳥一樣驚慌失措,“你們先吵着?我等會兒再來?”
“哦嗨。”阿德萊德轉身,她索性拎起繁瑣的禮服裙擺,“你沒回米蘭?”
“沒有,”莉塔踮起腳,輕吻阿德萊德的臉頰,“說好了陪你過聖誕節的。”她稍微躬着身,蹦躂了兩步,“不歡迎我?”
阿德萊德把她往電暖氣前拽,“看,小蠢貨。”
“好圓。”莉塔很捧場的伸手戳了戳小鳥的肚皮。
小鳥利索地翻身站起,躲,隨後一腳踏空,從電暖氣上栽下去,啪一聲將自己拍在地板上。
“小東西,你的翅膀是飾品嗎?倒是飛呀,”莉塔把文鳥抓到手心,“阿黛,有個事……”
她一轉頭。
也不知她哪句話說的不對,阿德萊德甩袖進了浴室,手包摔在梳妝枱上,還特別用力的甩上了浴室的門,震地牆上的穿衣鏡搖搖欲墜。
“你又怎麼了?”莉塔自認倒霉,跑進浴室,媚着聲音問。
“沒什麼。”阿德萊德在卸妝,冷着個臉,“煩,出去。”
“和我說說,”莉塔坐在洗手台上,“是不是劇院的人排擠你了?”她猜。
“我寫的劇。”阿德萊德斜了她一眼,綠眼睛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個遍,半晌後補了一句,“我看誰不順眼就可以讓誰滾蛋。”
“這麼厲害的嘛?”莉塔將手對着燈,欣賞自己今天新做的美甲。
阿德萊德又不說話了,簾一拉,將浴室分割為兩個世界。
“啊,女人。”莉塔靠着鏡子,悄悄地翻了個白眼,用意大利語嘀咕,“該死的女人,永遠讓你又愛又恨。”
“您要來一曲《沒有她們》嗎?”阿德萊德把腦袋從帘子另一側探出。“於連,你的拉丁文太差勁,這裏沒人雇你當家庭教師。”
“饒了我吧,法語歌我可唱不來,不出三句我就能把它改編成《意難平》。”莉塔舉起資生堂的爽膚水,模仿《漢密爾頓》中的安潔麗卡·斯凱勒,“舉杯敬新郎,敬新娘,作為你的姐姐……”她的腿晃啊晃,不小心把拖鞋甩飛了。
“討厭。”她罵道,單腿蹦過去,用纖細的腳把鞋子挑回來。
阿德萊德看她出糗,紅唇勾了勾,“傻瓜。”
“不,”莉塔糾正,她拿腔拿調地,“在輝格合眾國,我們要說漂亮的小蠢貨。”
“嗯,”阿德萊德看着她,“為什麼你會覺得蠢貨漂亮?”
“因為蠢貨每一天都很開心,喜悅這種情緒是有感染力的,假如你高興,當然看什麼都順眼。”
“那他們永遠都會是個蠢貨了。”阿德萊德合攏簾。
她洗完澡散着長發出來,莉塔自告奮勇的要幫她吹頭髮,理由為“不知道又做錯了什麼,把你惹生氣了”。
阿德萊德也懶,交了電吹風,等小女友伺候。
她坐在鏡子前,打開手包,看手機有沒有摔壞,沒擦凈的水珠沿着她下頜滑落,滴在屏幕上,又被指拭去。
吹風機的聲音有點吵,使莉塔的話變得斷斷續續。
這個女孩嘰嘰喳喳地說了一些瑣事,諸如她未來嫂子訂的婚紗是什麼樣的、美第奇家今年進項如何、她哥又拿下了哪筆生意。
只是絮叨着,並無重點。m.
“給你取外號叫不高興!”莉塔突然宣佈。
“沒頭腦,快去把我的化妝品拿過來。”阿德萊德屈指敲了敲妝枱,端着古代貴婦的架子,懶散地斜靠着椅背,搭一隻手在桌面,換上發音含混的法語,“謝謝,有勞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莉塔抿着唇,“我又不是小女僕。”
“好,不是女僕,麻煩您了。”
“我姓美第奇。”莉塔指着自己,少女得意洋洋且自傲,“如果現在是十六世紀,我就是歐陸最有權勢的公主!”
“知道,你家開銀行的,還倒閉了。”阿德萊德一語差點把莉塔噎斷氣。
數秒后莉塔把化妝包端來,皺着精緻的小鼻子,藍眼睛含怨,連平時每根頭髮都有一個桀驁不羈靈魂的金髮都蔫了,“我討厭你。”
沉默須臾,阿德萊德拿着護膚品,徐徐道出這樣一句話,“沒問題,你家是賣車的。”
話音未落,莉塔指着她,手一抖一抖的,“阿德萊德·薩伏依!”
“你每早都在鑲着你家家徽的床上醒來。”阿德萊德轉過身,眼神戲謔,真摯且無辜地問道,“我很好奇耶,如果床特別大的話,喝多了晚上起夜豈不是很麻煩?”
莉塔惱着上來要擰她,“壞東西,住口,不要再說了。”
阿德萊德嬌笑,“說中了?”她繞着桌子跑,猛地一個急剎車,長發披轉,落肩,“惱羞成怒了?”
莉塔撞在她懷裏,擰着她臉,“我是望族名媛!我家比唐頓庄園裏的大小姐家還有錢!”
“不太像呢,你女朋友好多。”阿德萊德說。
“那是我有魅力!”莉塔托住她的背,點着她的鼻尖,“你瞧,你就沒有這麼多的女朋友。”
阿德萊德拿腦袋拱了下莉塔,依偎過去。
“給你看我做的小鳥籠。”莉塔得意的顯擺自己的作品。
鳥籠有些簡陋,是在果籃底鋪了一層法蘭絨,自籃子提手順下來一層輕紗。
阿德萊德思考片刻,她打開衣櫃,在莉塔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從最下邊的格子裏抓出一把羽毛,“給,換這個,這個軟。”
“你把被子拆了?”莉塔驚訝地說道。
阿德萊德嗯了聲。“我不喜歡那床被子。”
“行吧。”莉塔掀開紗,把羽毛扔進去。
現在這個籃子看起來有些像鳥兒的家了。
她們並肩坐在床沿,一起笑文鳥在新家裏有些蠢笨地打鬧嬉戲。
莉塔皺着眉,說,“我好像忘了件事。”
阿德萊德靠在溫暖處,抱膝看手機,“什麼事?”
“我想起來了,加百列給里奧妮買了一根五十五萬歐元的珍珠項鏈。”莉塔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感慨。
阿德萊德仰起頭,“你這是暗戀你哥還是喜歡上了里奧妮?”
莉塔突然驚慌,不知是不是阿德萊德的錯覺,莉塔語氣里還帶着一絲惶恐。
“我才不稀罕那個下等人。”莉塔說,“你知道嗎?里奧妮的媽媽是個卑劣的女人。”
“怎麼講?”
“克洛伊是一個農場主的女兒,嫁給尼古拉本就是高攀,卻不守本分,也不知給羅雅爾先生灌了什麼迷魂湯,兩人居然沒簽婚前協議,里奧妮一出生克洛伊就鬧着要離婚,打了兩年官司,”莉塔用手比劃着,“羅雅爾家族的財產被她套走了一大半,里奧妮那個鄉下女孩今年已滿十九,成人禮舞會都辦了,可羅雅爾先生到現在還付着高昂的撫養費。”
“羅雅爾先生很可憐。”阿德萊德打了個哈欠,枕在莉塔肩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窩着。
“我想起來了!”莉塔推了推她,“醒一醒,你還有《持續塌陷》包廂的票嗎?我答應里奧妮要請她看劇的。”
里奧妮說過想看,但一直沒弄到票。
這次她要把加百列比下去。
“有。”阿德萊德半睡半醒,聲音低微,“要幾張?”
“兩張。”
“你哥哥不來?”
“他有約啦,討厭鬼這傢伙很忙。”莉塔垂手,給洛蒂發短訊,叫洛蒂明晚約加百列幽會。
淺藍浮雕遮光窗帘拉的嚴絲合縫,牆上鳶尾花壁燈和天花板上的吊燈一起亮着,燈光落在琺琅製成的分針上。
分針撞入時針的懷抱,平安夜悄無聲息地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