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2)

逝水流年(2)

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長大,大海於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這一夜,她第一次感覺到大海原來如此寒冷。

在永遠溫暖的南海之上,她憑藉著水流與風向,便能掌控自己的方向。她甚至喜歡隨時躍入溫熱的水中,憑着冷暖的交融,不需任何星斗與羅盤,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這是渤海。入秋後的夜風呼嘯着從她單薄的衣衫中扎入,帶來雖不刺骨卻令她酸楚難受的涼意。

綁好了風帆,阿南脫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着漫天燦爛星辰,把認識公子以來的那些日子,一點一滴地回憶了一遍。

從五歲開始,她不知疲倦地拚命努力,盡自己所有力量終於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讓全天下人都知曉了她對公子的仰慕。

她時時刻刻貼着他、念着他,可究竟公子是怎麼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實從未得到過確定的答覆。

只因為公子對她的溫柔包容,於是她從來未曾、也不敢去想,公子並不愛她這個事實。

可或許,他對她的態度,只是因為他天性溫柔。只是以前在海上沒有多少女孩子,她不知道他對所有姑娘都這樣,對象是她、是方碧眠或是任何人,他都一樣對待。

這些年來自欺欺人的錯,她得認。可誰叫她不甘心呢?

太過長久的追隨,付出太多了反而捨不得斬斷。就像填一個無底洞,沒完沒了地投了自己所有進去,即使看不到結果,也會自己哄騙自己說,下一顆石頭放進去,也許就能把它填滿了。

於是,就這麼付出越來越多,也就越來越捨不得自己之前的投入,以至於更難捨棄。

擺在她面前的,就是這樣一條路。

是無視腳上的血泡,繼續踩着荊棘走下去,還是迷途知返,乾脆放棄這段用了五年時間證明不可能走到頭的路呢?

渤海並不大,海風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時,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開所有糾結的情緒,對自己說,那又怎麼樣。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懼腳下的荊棘。

只是現在,她需要一點時間來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澀,當然更需要的是,將那些荊棘全部剷除。

她從船上站起身,揚頭看向前方。

明月皎潔,那一波波撲上蓬萊閣城牆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築的城牆之上,所有燈籠全部點亮,海浪上幽藍的熒光與火光交織,炫目瑰麗。

在這些明徹光芒的照映下,阿南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城樓之上的那條身影。

輝煌燈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着兩片艷烈火光,擁着她的歸舟,也照亮佇立在蓬萊閣前俯瞰她的朱聿恆。

她的船慢慢駛近,而他沿着城牆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時,燦爛的燈火已經照亮她腳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階。

在黑暗陰冷的海上漂泊了這麼久,而他已帶着溫暖光明迎接她的到來,讓阿南的心口湧起難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熱,但隨即便綻開了笑容,毫不遲疑地從船上躍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麼在這裏?”

天都快破曉了,難道他在這裏等了一夜?

朱聿恆站在她面前,卻別開頭看着面前的大海,聲音平淡道:“正巧要來處理一些事情。”

依舊是端嚴的姿態與整肅的面容,可周圍的燈光在他的臉頰上灑下濃濃淡淡的暈紅色,令他那偽裝的淡定消失殆盡。

即使情緒很低落,可阿南還是望着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處理什麼呀?”

還能是什麼?她從驛站消失了,而官道陸路上沒有搜尋到任何蹤跡,他斷定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目前留駐的那個島。

他等了半夜,而她遲遲未曾出現在海面之上。那時他心中曾無法控制地想,不等了,回去吧,她再一次逃離,不會回來了。

他的目光從她散落的濕發上,慢慢移到她蒼白無血色的唇上,遲疑片刻,他問:“怎麼了,你看起來情況不太好。”

“哦……渤海有點冷。”阿南當然不能對他傾訴自己與公子的事情,便抱着自己的雙臂,隨口扯道。

朱聿恆身邊人手眾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紅簇金羽緞斗篷將她攏住,擋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風。

斗篷太長太大,阿南提着它下擺,仰頭湊到他面前:“到底站在這裏幹什麼?不許騙我!”

看着她認真而執着的面容,朱聿恆無奈低咳了一聲,以不太自然的語調道:“因為……你不熟悉渤海,我怕你在黑暗的海上,尋不到回來的路。”

阿南提着下擺的手停了停,看着面前的他,還有他身後那條鋪滿燈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過的眼淚此時忽然涌了出來。

比公子不願承諾時更為委屈傷感的一種情緒,如同浪頭鋪天蓋地而來,將她淹沒。

她抬起手,倉促地用自己傷痕纍纍的手掌遮住眼睛,頓了片刻,才低低說:“阿言,我們走吧。”

踏過一級級明亮的台階,轉過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們並肩向上方巍峨凌虛的蓬萊閣而去。

天邊的墨藍轉成魚肚白,又變成炫目的金紅。

阿南在最高處回頭望去,渤海之上的濃雲已被萬道霞光衝破,一輪耀眼的太陽正從碧海之上躍出,給她、給阿言、給整個世界鍍上了燦爛金光。

一群人齊聚渤海邊,當天下午便在蓬萊閣內碰頭,組織商議如何下水的事情。

薛澄光作為本次活動的主要負責人,攤開水兵們測繪的水圖,向大家粗略講解了一遍:“渤海要比東海淺很多,因此潛下去的難度不大,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調度更多。不過渤海渾濁,行動起來視野無法像東海那麼廣,下方水城的範圍也更大,因此大家隊形務必要緊湊,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圍,以免錯過指示。”

眾人都應了。阿南昨晚一夜沒睡,今天補了覺還是有點懶洋洋的:“那得給核心做個標記啊,搞鮮艷點下水。”

薛澄光道:“這個自然。屆時你還是負責率領飛繩手,這回下水的人多,共有五十個弩手,已經在水下練了幾天飛繩了。我們已經做好了彩標,到時你插標下水,飛繩手們好跟着你行動。”

阿南苦笑:“得,我自作自受,這下插標賣首了。”

“少胡扯這些不吉利的話,大家都要插。”薛澄光說著,看看下方海邊的船,說道,“董兄弟,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就請你去向他轉述一下今天說的要點。疍民沒法上岸,還挺麻煩的。”

“本來就該在船上講啊,你又嫌東西移過去不方便。”阿南嘟囔着,抄起自己塗抹的紙筆問,“沒什麼了吧?沒了的話我現在就去跟他說,免得忘記。”

下到碼頭一看,綺霞與江白漣正坐在船沿說話。

綺霞兜着一捧林檎,一邊啃着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些街上瑣事,什麼街邊賣果子的阿婆給的斤兩很厚道,對面鋪子的布莊老闆就很摳之類的。

江白漣則修整着自己魚鉤,聽她這些廢話也聽得認真,偶爾應和幾聲。看見她盪起的腳將裙子掀上了腳背,便抬手將她的裙角按住,以免她白生生的腳露在外面。

阿南在心裏暗笑,這碼頭除了你倆再沒別人了,還怕綺霞的腳被人看了去?

她笑嘻嘻地走過去,脫鞋上船跟他們打招呼:“江小哥,明天就要下水了,我來跟你講講大夥剛商議的事兒,還有下水后要走的路線。”

江白漣便將漁網魚鉤收好,示意她進船艙。阿南一掀船艙帘子,見這條貼布繡的帘子嶄嶄新,上面的五彩鴛鴦拼得脖子都歪了,那手工拙劣,一看便知出自於沒做過女紅的人之手,當下便朝着綺霞笑了出來。

綺霞毫不知羞,還喜滋滋問:“好看吧?”

“可以可以,我就知道你心靈手巧。”阿南說著,展開自己帶來的簡圖,給江白漣講解了下水中情形。

“你別看薛澄光這人整天笑嘻嘻的,其實個性十分強硬。依我看來,他下水後行動必定粗暴迅速,到時候江小哥可千萬要注意,他們叫你別離得太遠,但也別太近了,沒得被他的手段波及。”

江白漣點頭應了,又道:“董大哥畢竟是走江湖的人,我看你與薛堂主交往也不多,怎麼看出他的慣用手段的?”

阿南笑而不語,心想,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我能告訴你嗎?

董浪在這對小情侶中是不受歡迎的人,看着江白漣那不時瞄瞄船外綺霞的目光,阿南自然不會自討沒趣,把事情和明天的出發時間交代清楚,就起身告辭了。

跳上岸之時,她又故意湊近綺霞,看着她手中的林檎問:“好吃嗎?”

“好吃,酸酸甜甜的。”綺霞很自然地分她一個。

阿南將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拋接着,離開碼頭走上了城樓。

快到台階盡頭時,她隨手抓住林檎咬了一口,頓時酸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這也太酸了,綺霞什麼口味啊,還說好吃?”阿南不敢置信地轉身回頭,看向江白漣的船,想居高臨下喊一聲譴責她。

誰知她一回頭,卻看見綺霞的身子正從船沿跌落,雙膝跪着摔在了岸上。

阿南大驚,還以為她是不小心,誰知綺霞尚未爬起來,已驚叫一聲,似被人扯着般,骨碌碌地滾進了草叢之中。

阿南情知不好,綺霞定是被人勾住了衣服扯進去的,便立即丟了林檎,沿着台階向下奔去。

可她已走出不短距離,更在城樓之上,即使再怎麼三步並兩步,也無法在片刻間趕到。

下方江白漣被綺霞的叫聲驚動了,從掛着鴛鴦的綉簾內衝出,一步踏上船沿,看向聲音來處。

阿南抓住欄杆縱身下躍,落在下方一摺枱階上,俯頭看見那近一人高的荒草叢中,似乎有武器的亮光閃過。

她立即對江白漣大喊:“草叢裏有人,有刀!”

高大的荒草劇烈搖晃,綺霞的呼救聲在裏面倉皇而凌亂地響起,可她應該是被兇手抓住了,始終未見逃出來。

江白漣站在船頭,看向草叢又看向自己的腳下,死死盯着距離船沿不到一尺的條石岸,恐懼侵襲了他身上每一寸肌膚。

疍民世世代代,永不踏上陸地一步。

這古老的訓誡在他的血管中流淌,已經變成了深入骨髓、誓死恪守的規矩。

他年幼時曾見過灘涂上的曝屍。阿媽告訴他,這是違背訓則上了岸的疍民,被族人驅逐,又不被岸上人所接受,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可……他抬頭看向前方搖晃的草叢。綺霞的身影在其中趔趄着一晃而過。他心下一驚,趕緊抄起竹篙竭力撲撩草叢,試圖夠到綺霞。

顧不得是否會暴露行跡,阿南抬手射出流光,勾住欄杆再躍下一摺枱階。

下方是極高極陡的城牆,流光長度不夠。阿南抬腳踩住城牆上突出的一塊磚頭,險之又險地趴在牆壁上,再度以流光降下身體,向下急墜。

江白漣探出的竹篙在草叢中一停,終於被人抓住。

透過蓬亂搖曳的草叢,他看見抓住竹篙的人正是渾身血跡的綺霞。他心下一喜,趕緊將她拉出草叢:“抓緊,不要放手……”

話音未落,後方一條蒙面黑影趕上,綺霞再度被踹翻在地。手中的竹篙脫手,她被抓住摁在地上,對方高舉起手中雪亮的匕首,向著她狠狠刺下。

阿南終於落了地,向著碼頭邊狂奔而來。可匕首刺下只需瞬息,而她離草叢卻足有半里,須臾間怎麼可能到達。

幸好兇手身量瘦矮,綺霞在危機之中猛然發狠,一腳狠狠蹬在對方的腹部上,將他一腳踹開,一骨碌爬起來就要逃。

可地上全是草根糾結,她慌亂之中腳尖被絆住,再度栽倒在荒草之中。

蒙面兇手爬起來,抓起地上的匕首,趕上來向她背心狠狠刺落。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條人影直撲上來,將兇手重重撞開。

綺霞涕淚交加,抬頭一看,江白漣已從她身旁撲向了蒙面人,與他扭打在一起。

她慌亂不已地爬起來,抖抖索索地看着江白漣。對方手中雖有匕首,但見江白漣趕到,知道自己已再無得手可能,一轉身便沖向了草叢深處,消失了蹤跡。

而江白漣追出兩步,身體晃了晃,也倒了下去。

綺霞撲過去緊緊抱着他,驚恐萬分,可喉口乾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江白漣回手抱住她顫抖不已的身軀,低聲道:“我沒事……就是從沒在陸上走過路,跑太快摔倒了。”

後方草叢晃動,阿南奔了過來,見他們安然無恙抱在一起,才鬆了一口氣。

江白漣定了定神,和綺霞相扶着一起走回自己的船。他從未上過岸,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上了船后便獃獃地躺在了船頭,望着天空一動不動。

綺霞默然捧起水洗凈了自己的臉和手腳,默默挨着他在船上躺下。

阿南知道江白漣破了疍民的戒律,內心必定劇烈波動,一時也不知如何勸慰。站了一會兒后,見巡守的士兵被這邊的動靜驚動,已經趕過了來,她再看了他們一眼,終究轉身離開了。

走上高處台階時,她回頭望去,只見躺在江白漣身旁的綺霞側過了身子,蜷縮着抱住了他的腰。

而江白漣抬手將她攬入懷中,偎依在自己胸前,任由日光照徹他們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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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請個假哈。

國慶要和家人一起出去玩,所以周五那章沒時間寫啦,先停一停。

回來后馬上會寫的,下周一三五照常更新~

祝大家國慶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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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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