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巧若拙(4)

大巧若拙(4)

順着小竹橋,眾人走到對面樓閣之中。

閣內已設下了果點,薛瀅光邀請他們入座,互通了姓名之後問:“前日接到官府書信,說有要事相商,不知蔽閣可於何處效勞?”

卓晏瞄瞄朱聿恆,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只能趕鴨子上架,道:“自然是為渤海之事而來,這是令兄要求調配的下水物事,請薛堂主過目。”

他從袖中取出單子遞上,薛瀅光接過掃了一眼,道:“這些物事弄起來頗為麻煩,怕是得一兩天時間……奇怪,怎麼還有鯨脂?他要這東西做什麼?”

卓晏哪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正在遲疑間,朱聿恆開口道:“這是官府為另外一事所求。近日應天擬為貴人營建陵墓,墓中要放置一對長明燈,燈油自然最好用鯨鯢脂膏。聽聞貴閣曾下海捕鯨,所獲頗豐,不知是否還有鯨脂積存?”

薛瀅光搖頭道:“我們上次捕鯨也是一兩年前的事了,如今已再沒有了。”

“若是我們邀貴閣相助,同出東海捕鯨,是否可行?”卓晏上次是直接聽到江白漣說起捕鯨的事情的,趕緊接過話茬,“姑娘是坎水堂主,想必江海縱橫,來去自如,獵捕幾條鯨鯢肯定不在話下!”

“不必捧我,此事我可沒把握。”薛瀅光拂拂鬢邊髮絲,朝他一笑,“朝廷若真有這個意思,那我便代為詢問閣主,看他是否願意跑一趟吧。”

朱聿恆看見阿南朝自己眨了一下眼。他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是“只有傅準會那種手法,苗永望的死跟他脫不了干係。”

薛瀅光再不提此事,幾個年輕弟子上來殷勤勸酒,盛情款款頻頻舉杯,水閣內一派熱鬧情景。

四周煙水環繞,水聲淙淙,席上酒香襲人,賓主盡歡。“董浪”很快就醉了,灑了一身的酒,癱在椅中爛醉如泥。

眾人看着她的模樣一臉無奈,向薛瀅光告罪,借了間屋子,朱聿恆親自將阿南扶到了屋內去。

等房門一關,阿南一骨碌爬起來,將外面衣服一脫,塞進被子裏裝出鼓鼓囊囊似有人睡在裏面的模樣,對朱聿恆道:“這裏就交給你啦,要是有人進來就幫我遮掩一下。”

朱聿恆見她裏面穿的衣服與拙巧閣的弟子差不多,知道她來之前早已準備好,便問:“你設計潛入閣內,要去找什麼?”

“幾個數字而已。”阿南朝他一笑,將自己的頭髮重新紮好,綁上拙巧閣式樣的髮帶,“你從笛子中拆解出來的那串減字譜,要是不拿到排列數據,如何能組成一幅正確的山河地圖?”

朱聿恆默然抿唇,而她已利落起身,緊了緊自己的衣袖,朝他一揮手:“稍等一下,快的話我半個時辰便回來了。”

“別太莽撞了。”他忍不住出聲道,“你之前曾失陷此處,這次又何必隻身冒險?拙巧閣與朝廷交往不少,或許以朝廷的力量施壓,他們會願意交出那串數字?”

阿南朝他一挑眉:“朝廷出面索要,到時候有心人稍微推斷一下,不就知道你身中山河社稷圖了?朝堂上下針對此事會起多少波瀾,你自己心裏沒數?”

朱聿恆自然知道,要是朝廷出面了,那麼就算做得再隱蔽,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他的叔父邯王還虎視眈眈呆在應天要持東宮長短,絕不可能輕易放過此事。

見他一時無言,阿南也並不等待他的回答,只朝他微微一揚唇角,用口型說了“等我回來”四個字,右手輕揮,流光勾住窗外樹枝,她藉著反彈的力量轉眼躍出了院牆,消失在外面青蔥的蘆葦盪中。

蘆葦茂盛無比,高過人頭,如同一層青紗帳遮住了面前的世界。

在根本沒有路徑的地方,阿南卻憑着自己以前摸熟的方向,東一拐西一轉,很快便踏上了一條通暢的“道路”——正是那些輸水的巨大竹筒。

拙巧閣雖然在江海匯聚之中,但周圍海水交匯,是既無法飲用、又無法灌溉的鹹水。所以這氤氳仙島上其實有兩種水,一種是包圍着沙洲的海水,一種是縱橫交錯的溝渠中流淌的泉水,來自於島上日夜奔涌的玉醴泉。

千山拜崑崙,萬水歸滄海。沿着竹筒逆溯,便是島的最中心,煙雲最盛之處。

前方蘆葦盪逐漸稀薄,阿南衝出這綠色的屏障,躍上了一條柳蔭道。

她小心地避開偶爾出現在道上的幾個弟子,免得他們對生人起疑。等走到柳蔭盡頭,她拐了個彎,大片鮮艷奪目的顏色頓時湧入她的視野之中。

夏末秋初,面前是曲折的□□。所有花朵抓住最後的時機,過分燦爛如同豁命地盛開。

在霞彩錦緞般的群花之中,萬千潺潺流水從正中心的樓闕高台下噴涌而出,流瀉於下方池苑。

阿南透過萬道絢爛的水紋霓虹,盯着最高處的律風樓看了一眼。

那裏依舊門窗緊閉,一如往日般無聲無息。

可她不知為何,後背不自覺便沁出了一絲冷汗,彷彿在暗夜之中跋涉的旅人,明明周圍無聲無息,亦能察覺到逼近的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對自己說,阿南,不要害怕。你是縱橫天下難逢敵手的阿南,就算從三千階跌落,就算面對你此生最大的敵人,你也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她一定要拿到拙巧閣中的那串數字——她得讓阿言解出那支笛子秘密,揪出殺害苗永望的真兇,洗清自己的冤屈。

她也希望能從拙巧閣這邊下手,查到關於山河社稷圖的秘密,幫助阿言逃脫這迫在眉睫的死亡。

還有,公子一定能藉助這串數字與阿言的那張地圖,以他的五行決推斷出山河社稷圖具體的分佈。到時候,這或許能成為公子與兄弟們的護身符。

她定了定神,將所有的雜念拋諸腦後,順着□□與流泉,向著正中間欺近。

拙巧閣所有屋宇都建築於沙洲之上,下方打下眾多長達一兩丈的巨大木樁。處理過的木頭“干千年、濕千年”,在海上撐起了這些華美的建築,歷經數十年風雨,依舊如絢爛仙宮。

因為是縱橫沙洲,外人不熟悉路徑必定迷路,再加上閣內機關重重,因此防守戒備並不森嚴。

阿南欺近了高閣,仰頭看向上面懸挂的“東風入律”牌匾。

周圍水聲清淙,花香四散,一片安靜。

她努力回憶着當初傅准與自己探討拙巧閣佈局時,曾經說過的話——

“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

艮居東北,背山之勢,正是最宜藏納之處。

她的目光落在律風樓東北側,那裏是一座不起眼的廂房,門上掛了一把很普通的鎖。

她正在看着,忽聽得後邊傳來腳步聲,便立即抬頭觀察了一下周圍,確定柱子與牆壁剛好是個死角,便立即射出流光勾住檐角,一個折身躍了上去,將身軀藏匿在了角落之中。

只聽得足聲漸近,兩個閣中弟子拿着掃帚過來,掃走庭院中的落花與枯葉。

阿南見他們動作緩慢,心下有點着急。而年輕的那人心不在焉,一邊掃一邊扯着鹹淡:“你說,咱們從來不打掃屋內,裏面要是落滿灰塵怎麼辦?”

“閣主都說了,這個屋子天底下能進去的人,只有他一個,其他人進內非死即傷。你冒這個險幹嘛,少點事情不好嗎?”

“這倒也是……但讓閣主親自打掃,總覺得……”

兩人聲音漸遠,轉到後方打掃去了。

阿南輕吁了一口氣,四周確定沒人了,縱身落在門邊,抬起手指,用指甲在鎖上輕扣了幾下。

這鎖的內在和外面一樣普通,都是她拿根牙籤就能捅開的貨色。

她彈出臂環上的小勾子,將那個門鎖打開,閃身到一旁,將門悄悄掀開一條縫。

裏面無聲無息,並無任何動靜。

阿南抬眼朝裏面一張望,整齊鋪設的青磚地上,列着幾排多寶格,隔開內外室。內室隱隱綽綽似有幾個更大的柜子,但裏面垂着帳幔,又被外面的架子遮住,看不分明。

但阿南心知裏面絕沒有那麼簡單,想着那兩個弟子說的“天底下能進去的人,只有他一個,其他人進內非死即傷”,阿南眉頭微皺,略一思忖,便蹲在門檻外,抬手指將門內的幾塊青磚都叩擊了一遍,傾聽敲擊的聲音。

青磚的下面,果然並不是實心的土地,甚至回聲很不均衡,敲擊聲在虛空中微漾。

“可惜,要是阿言在的話,肯定一下子就能聽出青磚下面的大致結構了。”

而她對聲音的分析沒有他敏銳,但對傅准和他的機關手法的了解,卻比任何人都深——為了方便自己一個人進出,傅准很有可能在地下埋伏了一個天平構造。

換言之,機關會隨時衡量踏入者的體重,若與傅準的區別超過一定範圍,那麼機關便會隨時發動,將擅入者格殺。

“但也不對啊……”

就算傅準的體重確實輕得異於其他男人,但拙巧閣女弟子中也不乏身輕如燕的,若有個體重與他差不多的女子進內,豈不是白費心思了?

除非,還有另一個特定的,姑娘做不到的地方……

她看向那些低垂的帳幔,猜測着或許應該是身高。畢竟,就算有姑娘與傅准差不多重量,但正好與他一般高卻是少之又少。

原本這確實是個省時省力的機關,對於經常需要出入此處的傅准來說,不必每次都開啟關閉,確實方便易行。可惜,只要猜透了他的心思,掌握了閣中機關的訣竅,她破解起來就易如反掌。

阿南截了兩堆枯枝,弄成腳掌大小綁在鞋底墊高,又撿了幾塊石頭掂量着重量,參照着自己對傅準的印象,估摸着自己現在和傅準的高矮輕重差不多了。

——畢竟一個人早晚的重量都會略有差池呢,藏在青磚下的機關又如何能太過精確?

將幾塊石頭揣進懷中增加體重,她推開門,踏了進去。

站定在青磚地上,她頓了一頓,確定腳下機關沒有發動后,才按照記憶中傅准那輕飄的步伐,一步步向著多寶格走近。

那上面陳設的都是些瓷器古玩,看起來價值不菲,但絕非她想要找的東西。

阿南越過帳幔,走向了後堂。

頭頂的帳幔剛好堪堪從她的發上拂過,輕微的“咔”一聲,帳幔移動了半寸便飄回,傳來了令她安心的卡回槽中的聲音。

她輕舒了一口氣,走到後堂的柜子前,打量它的櫃門,思忖着如何下手。

避開正面,她準備以流光勾住櫃門,將它扯開。

但就在一側身之際,她看見了懸挂在帳幔之後的一幅素絹捲軸。

那是一個左手支在石桌上、托腮坐於花前的女子,右手持着一管金色竹笛,卻並未吹奏。

那女子容貌極為艷麗,依稀與傅准有幾分神似,眉心如同花鈿的火焰刺青更讓阿南確定了,這就是創建拙巧閣的傅靈焰年輕時的畫像。

而她手持的金色笛子,大概就是楚元知當年奉命去葛家奪取、最終被阿言解開的那一管了。

阿南自小仰慕傅靈焰,此時不由斂息靜氣,雙手合十向她默默低了一低頭。

就在垂眼之際,她看見了畫像上落的款:龍鳳二年二月初六御筆親描小像以賀芳辰。

原來這是龍鳳皇帝親手畫的。

心念及此,她腦中忽有什麼東西閃過,正在她努力想抓住這縷念頭之際,忽聽得身後有清冷而縹緲的聲音傳來:“既然潛入閣中行宵小之事,又何來面目對我首任閣主頂禮?”

阿南這一驚非同小可,轉身脫口而出:“傅准?”

※※※※※※※※※※※※※※※※※※※※

傅准:一百章了,我還沒露臉,但好歹出了個聲。

阿南:本章的戲份我獨扛了!

朱朱:真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冒險?

側側:總之這一百章走過來不容易。半年多來曲曲折折,道路固然艱辛,但也收穫良多,在此向一直以來陪伴我走下來的大家感恩致謝,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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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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