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黑暗裏
即使是白天,光亮也無法照耀到所有的角落。
蔚池喬盯着燈罩後頭那一小片暗影。
後半夜人困馬乏,在隊裏的人都交替着找地方補覺去了。
蔚池喬到路口叫了輛車,去了醫院看花旗。
按理說這個時間已經不是探視時間了,可蔚池喬身份特殊,護士總得給行個方便。
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清醒時眼裏總是透露出狡黠靈動的光,可這時候闔目躺在病床上,才能直觀的看出被子下面那鯽瓜子一樣窄薄的身條兒,分明還是個沒有出落成熟的少年。
花旗受傷以來,還一直沒有清醒過。
病房裏沒有別人,燈已經關了,四周十分安靜。
蔚池喬也累得不輕,可不來看看花旗,始終心裏放不下。
他輕輕的挪了張椅子放到床邊,撥了撥掛在床外的尿袋,幫花旗去倒了一趟,回來靜靜坐了一會兒,又拿床頭柜上的棉簽沾了溫水,洇了洇花旗乾裂的嘴唇。
到底是誰打傷了花旗?
到底是誰殺了霍山?
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人是誰?
花旗一定知道。
“我是不是挺自私的,”蔚池喬嘆了口氣,胳膊肘拄在床沿上,自言自語,“其實無論是誰都和你沒有什麼關係的,我這時候就該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能醒過來,能恢復好就行,可我還是不甘心,要是你既能醒過來,又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就好了。”
花旗的手指有些微的神經抽搐,肉眼可辨的痙攣抖動幾下。
蔚池喬把那根手指虛攥在手心裏,用溫熱的掌心溫度給他暖手,緩解安撫,後來乾脆趴在了床邊,打算眯個盹兒。
“一定要這樣嗎?”
淺眠里聽到隔壁病房似乎有人在爭執着什麼,一個好聽的女聲帶着幾分激動,聲音趨近尖銳卻又竭力壓制。
蔚池喬不想聽,可耐不住那聲音一直往耳朵里灌。
“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嗎?我受夠了,去年告訴我今年會好,今年又推說明年會好,沒有用的,我已經看明白了......我在黑暗裏,光永遠照不到我的身上。”
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乍然響起了什麼清脆器皿落地的碎裂聲,緊跟着女聲開始壓抑不住的歇斯底里。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我不信!我不信!我不相信!”
蔚池喬從喉嚨里悶出一聲嘆息,只感覺自己頭疼的厲害,本來就缺覺,這才剛迷糊一會兒又給吵醒的滋味實在難受,但也不能坐視不管。
他甩甩腦袋站起身,摸着黑出了門,往旁邊的病房去。
那間病房門上居然沒有觀察窗口,裏面什麼情形也不清楚,蔚池喬謹慎的屈指先敲了下門,沒聽到裏面回應,便也只是在外面輕聲說:“大晚上的,有矛盾麻煩去外面解決,不要在這兒大吵大嚷的影響其他病人休息。”
他偏着耳朵聽了聽,裏面沒有動靜。
正要轉身回去,病房裏面又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尖叫。
這叫聲既痛苦又凄厲,還有些說不清明的絕望,彷彿走到了窮途末路,從內里崩潰瓦解時的最後絕唱。
蔚池喬不能再等了,哪怕是人家私人的家事,他也不能眼看着潛在的危險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門被推開,藉著月光能看見窗邊坐着一個人,黑黢黢一團濃墨的剪影,約莫是個女人的樣子。
“怎麼了?那個,我在隔壁聽到這邊的爭執聲,就是想來問問,有什麼能夠幫助你的嗎?”蔚池喬眯着眼睛往前走了兩步,試圖看清楚那個人的樣子,藉以判斷對方的情緒狀態。
可是眼前只有黑。
他試探着又往前走了幾步,膝蓋沒留神撞到了什麼上。
蔚池喬低頭,還沒來得及看障礙物,先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醫院病房裏都是統一制式的白瓷磚,可這裏為什麼是殘破斑駁的舊式木地板?
撞他膝蓋的木床上鋪着暗色條紋的床單。
他心裏一緊,再展目去看,才發現這房間根本不是什麼病房,處處陳設都透着莫名熟悉的感覺,衰退,陳舊,枯澀......
女人微微抬起頭,面容扭曲,眼神驚恐,手臂抬起,手指向前執拗的指着。
蔚池喬瞳孔微縮......羅美娟!
這分明是發現羅美娟屍體的那個房間,是老肥皂廠職工宿舍!
再順着羅美娟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什麼都看不到,整個空間裏只有快速衰敗的屍體,和汩汩難聞的腐臭味道,地板如漆皮剝落如粉齏,灰塵在房間裏曼舞迴旋,天地都旋轉虛晃起來,唯有羅美娟的詰問一直橫亘在靜謐的房間裏——
“你們都是騙子!”
“羅美娟!”蔚池喬撲向前去,想拉住對方的手問一問,她眼中到底看到了什麼,耳中到底聽到了什麼,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他當他奮力撲過去時,卻徑直穿透了羅美娟的身體,砸到了窗戶上。
透着夜色的玻璃映着他慘白的一張臉,泛青的鬍渣,微凹的眼眶,以及......
蔚池喬難以置信的抬起手指,觸摸了一下眼皮,那下面,是一雙顏色不同的瞳仁,微微的透着煙灰色,和花旗一樣......
蔚池喬摸了一把,摸到滿手的血,錯愕中顫抖不已,終於也發出了和剛剛隔門聽到的一般凄厲尖銳的喊聲——
——“啊!”
“小點聲!”
蔚池喬猛的抬起身體,脊背毛孔里浸滿的冷汗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一旁給花旗換藥的小護士又拍了他一巴掌,“你就在這兒趴着睡一夜啊,脖子疼不疼?”
蔚池喬眯眼看了看天光乍亮的窗外,渾身僵硬的抬手搓了搓臉。
他沙啞着嗓子問:“這孩子怎麼樣?還要多久能醒?”
護士搖頭,利落的拿了空藥瓶往外走,“那得問主治的大夫了,我們說不準這個。”
蔚池喬站起身,看了看安然睡着的花旗,起身往廁所走,放完水,又對着水龍頭沖了沖臉和頭髮,帶着水珠子往腦後一捋,扒着自己眼皮湊到鏡子前左右細看,沒看出什麼異常來。
他抽出幾張擦手紙來胡擼了幾下頭髮和臉,團成團兒扔進垃圾桶,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走出醫院外頭,尋了家小吃店點了碗豆腐腦,鹵子調得齁咸,又要了個芝麻燒餅就着,才啃兩口,就收到阮鹹的信息,讓他回隊裏。
蔚池喬回到單位,先溜着牆邊,進了艾雲台的辦公室,從襟懷裏掏出一路抱着保溫的外賣袋,那裏面是一份蒸的醪糟米糕,並兩個茶葉蛋,還有一個蘋果。
艾雲台不知道此時身在哪裏,蔚池喬也沒聲張也沒找人,放好東西趕緊飛速的閃了出來,剛走兩步,就看見辦公大廳門口進來一堆人,做賊心虛的立馬貓起腰去飲水機旁邊接水。
“喬兒!”阮咸大嗓門喊了一聲,“快來,這一晚料多啊,得開個小會。”
艾雲台和婁瑞已經到白板前坐好了,吳維維小跑着跟過來。
艾雲台沒看走過來的蔚池喬,聲音低沉暗啞的跟砂紙似的,聽得蔚池喬直皺眉。
“快,說。”
這話剛說完,易千里也從門口走進來,腳步本來是朝着自己工位去的,結果脖子一縮,硬生生轉了個彎,往艾雲台這邊過來,垂頭底氣不足的叫了聲“隊長”。
艾雲台最看不上他這副紈絝似的軟綿作派,沒理會,只拿眼神示意阮咸。
阮咸撥了一下自己被帽子壓成一團的捲毛,“隊長,霍家保姆是個老實人,因為給的錢足夠多,所以很怕自己行差踏錯惹僱主家不滿丟了這份工作,平時遇事都是能躲就躲,多看一眼都不肯,所以知道的很有限。但今早她突然想起來,去年有過一次,她休假回家,結果返程的車提前了,比原定的時間早回來了一個多小時,就乾脆順路去幼兒園門口等着霍小雅放學,結果,她在院牆後頭,看見霍小雅班級上活動課,孩子們排隊站好,裏面卻根本沒有霍小雅。”
“沒有?什麼意思?”艾雲台啞着嗓子問。
“保姆說她當時還想着是不是孩子那天沒有上課,可又怕自己多事,強忍着沒出聲,到正常放學時間,霍小雅照常由老師領着送出來,她旁敲側擊的問今天學了什麼兒歌,認了幾個字,活動課做操累不累之類的,霍小雅回答的很正常,並沒有說她沒上活動課的事。”
“會不會是保姆看錯了班級?”婁瑞問。
“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吧,不過,”阮咸說,“這種高級幼兒園,小班授課,一個班就十幾個孩子,保姆說她幾年下來幾乎每個孩子都認得的,只能說認錯的可能性很小。”
婁瑞接道:“那也就是說,霍小雅在幼兒園期間接觸的一切,其實也是不可控的。”
艾雲台點頭,“所以林薔還是沒有說實話。”
“要不然,讓林輝和她談談?父女之間,總歸是好說話一點吧。”阮咸問。
婁瑞是早上親自去通知了林輝,並帶來隊裏問話的,此時人就安置在小會議室里等着,“我看林輝的狀態不是太好,我給他看了視頻內容,能看出他觸動很大,但又極力壓制,這種時候他會很容產生一些不理智狀態下的應激反應,還是再冷一冷吧,給他個緩釋的時間。”
阮咸有些唏噓,“誰能觸動小啊,你想想,一家四口,祖孫三代,本來父慈子孝,這傢伙好,一下卷了仨,擱誰誰能受得了。”
“還有嗎?”艾雲台問。
他說著,眼神就去找蔚池喬。
可惜那邊沒眼色的吳維維等不了了,踴躍舉手,“隊長,我!我!”
“說。”
“昨兒喬哥讓我去找羅美娟和林薔當年的同班同學和老師了解情況,”她習慣性翻開手邊的本子,實際上內容都在腦袋裏,“她班主任姓南,教數學的,因為羅美娟和林薔的數學成績都不好,尤其羅美娟,嚴重偏科,所以南老師當時並不是太喜歡她倆。因為林薔的父親也是老師,倒是偶爾還會問問,羅美娟家裏是根本不在乎她學習成績的,所以南老師後來也不管她了,基本上是只要保證她按時上下課不出事兒不作妖的就完事了。”
“羅美娟學播音主持專業,特長生,中學偏科也正常......”蔚池喬眼睛轉了轉,不知道怎麼想到了前一晚的那個詭異的夢境......
——“我在黑暗裏,光永遠照不到我的身上。”
“你嘀咕什麼呢?”阮咸離着近,狐疑的看他。
蔚池喬閉了閉眼睛,只看吳維維,“什麼叫不出事,不作妖?羅美娟怎麼了?”
吳維維解釋,“南老師話里話外沒明說,但那意思就是覺得羅美娟妖氣,不檢點,是個問題學生,和同學相處不融洽,也不愛說話。”
“比如呢?”蔚池喬問。
吳維維說:“比如學校不讓女學生散着頭髮,必須紮起來,可羅美娟總是不聽話,有一次值周老師突擊檢查,查到班裏,讓她立刻扎頭髮,她不肯,南老師就自己上手去給她扎頭髮,結果看見她耳朵根兒後頭一片紅,看着應該是......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