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求同存異
又有一個糟老頭子撫玩着山羊鬍須:“這酒乃是朝廷貢酒,我們靈槍門借花敬佛,讓大家也嘗嘗皇帝老兒喝的東西。夏藥王這法子雖是神妙,卻是浪費了。還是大和尚實在,盡數裝入五臟廟就對了。”
他乃靈槍門門主,綽號“銀槍叟”。大同盟是十七省綠林聯盟,奉米增為總把子,勢力之大,人員之眾,堪與丐幫比肩。靈槍門便是大同盟旗下,白雲山恰是它的地盤,難得盟主和座下“柔水神君”蒞臨,自然費盡苦心,不惜以武犯禁,搶了皇上的貢酒。
無花頓時瞪圓眼珠子:“這就是皇帝老兒喝的酒?奶奶的怪不得這麼香……可惜洒家是出家人,一口都沒喝,阿彌陀佛。”只是最後的強行辯解,遮掩不住滿臉的嘚瑟,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更加落實人家的懷疑。
玄清皺眉:“你們搶皇上的貢酒,不大好吧?”
“這又算什麼。”虞占魁慢悠悠的踱步過來,“江湖傳聞多年前,三手神偷前輩進宮偷喝御酒,喝完之後一時找不到地方解手,便用原瓶裝回去,說道‘有偷有還,再偷不難’……”
這下子,眾人更是炸鍋,有忍俊不禁的,有捧腹大笑的。
以武犯禁,罪名可大可小,不過眾人也沒有將皇帝老兒放在心上,都是武林高手,來無影去無蹤,不是殺人縱火的大案件,六扇門也沒有這個閑功夫追到天涯海角。
岳居正雖然身為朝廷命官,此時也只好裝糊塗,左耳進右耳出,當作沒有聽到;心中想道,皇上龍顏大怒,多半要遷罪他人,可苦了那個送酒的小太監。
“那三手神偷也是香燈會信徒?”無花問道。
虞占魁搖頭:“三手神偷前輩來無影去無蹤,在下也曾尋訪過,但一直無緣相見。”
合歡聖母勾嘴含笑,眼波嫵媚:“大和尚想喝好酒,不妨加入我們香燈會哦。”
無花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各位施主莫要戲弄洒家,少林寺門規森嚴,這話若是傳到方丈耳里,洒家又要受責罰了。”
曲如意嚷嚷起來:“哼!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明明心中喜歡,這也不敢那也不敢,活着還有什麼樂趣。”他說話之際,熱辣辣的眼神不住的盯着玄儀,表面是說給無花聽,實質是說給玄儀聽。
玄儀芳心絮亂,嬌軀躲入玄清背後,心思卻無處可躲。
玄清又宣了一聲“阿彌陀佛”,素衣肅顏,生生隔絕曲如意的目光。
“是啊!大和尚如此執着,乃是着了魔相。”虞占魁淡然微笑,高聲朗誦起來,“達摩原來天外天,不講佛法也成仙;萬卷經書都不用,單提生死一毫端;神光原來好講經,智慧聰明廣傳人;今朝不遇達摩度,難超三界了死生;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意用功夫;若要紙上尋佛法,筆尖蘸干洞庭湖。”
這篇《達摩菩提真言》,說的是舍心隨性,與香燈會的教義有一定相通之處。
無花武功學了不少,佛法卻是淺薄,撓了撓頭:“你欺負洒家少念經么?”
合歡聖母掩嘴偷笑,火上添油:“若是少林寺把你逐出師門,乾脆投奔我們香燈會,吃香喝辣應有盡有,還有數不盡的美女和你同修凈業,內功修鍊事半功倍。”
她嫵媚絕艷,本就誘人,合籍雙修如許香艷的事兒,在她口中說來,便如吃飯拉屎一般天經地義,香燈會信徒的開放,當真令世人咋舌。
冷眉忽然插嘴:“合籍雙修,內功修鍊,真的?”
“那是當然,這位公子也有興趣么?”合歡聖母眼波流轉,無意之間已然用上媚術,媚態橫生,“所謂眾生平等,本會其中三名長老,座山雕來自北蒙,巨靈神來自西域,丑侏儒來自南疆,都深受大天尊重用。公子若是加盟,正好東南西北湊齊,那就好玩了。”
在場男人都情不自禁的吞了一下口水,敢情香燈會平時都是用這般法子招攬信徒,當真沒有幾個人能把持得住。
卻有一個沉渾厚重的嗓音道:“事魔邪黨,來者不拒,連東瀛人也想收在門下?”
眾人微微色變,齊齊望去,乃是大同盟盟主米增。
江南有個讀書人,飽讀諸子百家,本欲上京考取功名,豈料這一路走來,眼見民不聊生,對朝廷失望至極,便憤然折返,一走就是幾十年,也不知道哪裏去了;老來落魄歸鄉里,在村頭開設學堂,教導童孩,聊以度日,也不收什麼學費,被大家尊稱為言夫子。
米增乃香頭墳村貧苦佃戶出身,跟着言夫子略略讀過幾年書,粗莽中透着少許書卷氣,身材矮橫,皮膚黝黑,一身蠻力,武功也是走剛猛路線,雖然算不上絕頂高手,也非等閑之輩。
冷眉濃眉帶動劍疤一起飛揚,一股冷冽的殺氣油然而生:“你這句話,什麼意思?”
米增昂首挺胸:“我們綠林道上的規矩,一不背信棄義,二不貪生怕死,三不濫殺無辜。不像東瀛倭寇,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哼!倭寇,你親自看見的?”
“何止親眼所見,我……我……”
荊柔水要說話支持盟主,欲言又難以啟齒,幽幽的低聲嘆息,她平時豪氣凌雲,此時竟然難得的露齣兒女之態,雙眸含着化不開的哀傷。
“我爹娘便是慘死在倭寇手中,整條村子都被搶光燒光,稍有反抗者格殺勿論,但凡有點姿色的女子都……不說也罷。若不是我恩師及時率領一支娘子軍趕到,殺敗這些人渣,我也難逃魔掌。”
眾人不禁悚然動容。
其時南倭北虜都是禍害,朝廷囤積兵力在長城抵禦北蒙,無暇顧及東海冗長的海岸線。於是,倭寇就像蝗蟲肆虐,所過之處,村市盪為邱墟,廬室為之一空,沿海百姓無不恨之入骨。
百姓自發組織的鄉團不是倭寇對手,朝廷派遣官兵,倭寇便打起游擊戰;官兵來了,他們就聞風而逃;官兵走了,他們就捲土重來,令朝廷頭疼不已。
內陸百姓自然也是痛罵,罵過之後,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然而現在受害者家屬就在眼前痛訴,言不成句,字字泣血,心中震撼何止百倍。
荊柔水忽然趨前兩步,向玄清躬腰深深一掬到底:“荊柔水拜見玄清鳳主。說起來,小女子還與紅妝盟深有淵源呢。”
她見在場眾人愕然,大多數都不認識玄清,遂引薦道:“這位乃紅妝盟新任鳳主,玄清師太。”
玄清連忙扶起她:“貧尼愧不敢當,荊姑娘緣何行此大禮?”
荊柔水笑道:“小女子的救命恩師,乃紅妝盟蘭慧劍鳳主啊。”
眾人又是啊了一聲。
玄清的名號雖不響亮,上任鳳主蘭慧劍的名號卻是響噹噹,天下無人不知。她得知東瀛倭寇的惡行,憤然率領九名小鳳仙,一百零八名精通水性的女弟子,奔赴東海,與當地鄉團一起抵禦倭寇,長達數十年,本門精英盡喪此役,自己也百戰身死,當真是義薄雲天的奇女子。
玄清更是喜極動容,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驟聞蘭慧劍鳳主戰死沙場,紅妝盟上下無不涕淚漣漣,原來她尚有傳人在世,真是上天有眼,上天有眼啊。”
荊柔水又道:“恩師並沒有正式將我收列紅妝盟門牆,只傳了我一套《柔水掌法》,我藝成出山,乾脆易名柔水,以此銘記恩師的教誨。”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下去。後來她闖蕩江湖,懲戒不少登徒子,闖出一番名堂,直到遇上大同盟盟主米增,被其“天下大同”的理念感召,毅然投身大業,成為座下五大神君之一。
玄清聞弦而知雅意,心中澄明。蘭慧劍鳳主果然是得道高人,見那時候的她怨戾積深,怕她殺孽過重,故只授予一套以柔克剛的《柔水掌法》,待將來再慢慢感化。荊柔水不是紅妝盟弟子,不能傳授紅妝盟的武功,但這門《柔水掌法》乃蘭慧劍自身的武功,不受門規約束。
這邊新友結識,相談甚歡。
那邊冷眉皺着眉頭,仍不死心,雙手比劃着辯解:“中原有好人壞人,東瀛有好人壞人,倭寇不是人……”詞不達意,越說越糊塗,越說越着急。
“這事我倒要說上兩句。”甚少插嘴的江夫人竟是難得主動,“賤妾也是漁家出身,遭遇和荊姑娘差不多,但搶掠的乃是中原人,救賤妾一命的卻是東瀛人。”
眾人甚感驚愕。
“阿彌陀佛,諸位且聽貧尼道來。”
玄清又雙手合十,清了清喉嚨,只聽得她說道:
“我們紅妝盟與倭寇耗戰多年,生擒過不少俘虜。他們雖然號稱倭寇,其實相當一部分是中原人士,對同胞下手之狠辣,令人髮指。正如這位東瀛施主所言,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我們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
紅妝盟與倭寇誓不兩立,理應不會袒護東瀛人,所以這事由她口中說來,格外有說服力。
虞占魁忽而問道:“誠如玄清師太所言,那些中原人為何自甘墮落為假寇,還不是被皇帝老兒逼的!”
“終究不過一個‘利’字。”岳居正神色凝重,微微嘆息,“嘉靖帝頒佈禁海令,片板不許下海,商道不通,商人失其生理,於是轉而為盜。在下忝居太傅之位,曾向陛下進言,開放海禁,以扶民生,可惜……”
“皇帝老兒荒淫無度,嚴老賊把持朝政,閹黨興風作浪,我看岳兄也不必為這破朝廷操心啦。”虞占魁勸慰道。
岳居正只是搖頭苦笑。
米增粗獷渾厚的嗓音又響起:“這位兄台說得在理,我米增交你這個朋友!”
“在下香燈會虞占魁,米盟主久仰。”虞占魁自我報上名號,忽而突兀的說道,“米盟主,大明氣數已盡,有志者當以天下百姓為已任,你說呢?”
米增虎軀猛震,眯起雙眼上下打量虞占魁,心中飛快閃過無數個念頭。這個姓虞的傢伙,整天笑眯眯的,着實城府深沉。久聞香燈會行事詭秘,信徒滿天下,莫非也有逐鹿之志?如此一來,倒是和大同盟不謀而合,卻不知是大天尊宋江山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念頭?
米增神情凝重的點頭:“當是如此。”
猛然“砰”的聲響,岳居正拍案而起,身形筆直,氣得渾身發抖:“國家內憂外患,正是用人之際,我們堂堂男兒身,當挺身而出,保家衛國!而你倆人,竟然當著朝廷命官面前密謀造反,當真將我這個太傅當作透明的?”
米增矮橫的身軀也矗立起來,粗莽的手臂捏起拳頭,森然曰:“在下只知道,哪怕泰山崩塌、黃河倒流,也要讓天下窮苦百姓都能夠過上好日子。皇帝老兒不作為,十七省綠林好漢就該有所為。”
荊柔水悄然護在米增身側,亮出雙掌,柳眉倒豎,便是拼盡性命,決計也不讓人傷米盟主一根毫毛。
銀槍叟也提高警惕,靈槍門上下就在茶莊內外幫手做些散活,一聲令下,隨時可以調動幾十名好手。他本是綠林好漢,平時做些劫富濟貧的勾當,後來被米盟主恩威並施收服,眼下正是表忠心的機會。
虞占魁喜怒不形於色,臉上依然帶着那萬年不變的淡淡笑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暗中已然運起護體真氣。
合歡聖母媚目流轉,她無所謂造反不造反,或者天下亂起來更有趣吧,不過香燈會守望相助,當真動起手來,定是要撐自己人的。
玄清、玄儀和無花,卻是傾向於支持岳居正,畢竟戰事一起,生靈塗炭,可不是鬧着玩的。
江來順夫婦乃商賈,冷眉乃東瀛人,都保持中立。曲如意和夏藥王對虞占魁的瘋狂念頭持保守態度,又礙於同門,於是互不相幫。夏藥王甚至還暗中扣了一包“酥清風”,若是當真混戰起來,便一把撒出去,教大家都手腳無力。
白慕華和雲霓裳趕緊攔在眾人之間,連聲勸慰。但眾人越說越僵,空氣中火藥味漸濃,一丁點兒火花就要爆炸了……
便在這時,甜甜的小丫鬟婉兒匆匆忙忙的沖了進來,乍見眼前一團亂糟糟,支支吾吾起來:“老爺,夫人,門口……又有客人來了。”
雲霓裳心頭暗喜:師傅終於來了,來得正是時候,唯有他老人家方能鎮住全場。
白慕華卻心頭存疑,是哪位江湖上的朋友姍姍來遲,問道:“來者何人?”
婉兒恭恭敬敬的說了一個名字,頃刻之間,嘈雜喧嘩的大廳中寂然無聲。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三個字:“蓋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