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南下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
五年,如白駒過隙,不過須臾。
這一年,裴雲瀟十四歲,是京城裏驚才絕艷的翩翩公子,是豪族裴氏最出色,最亮眼的後輩子孫。
京城中人人都知道,裴家小七,四歲出口成章,六歲讀遍經史子集,九歲憑藉《江南三賦》揚名天下。有高人卜算他是天上神仙座下的仙童下凡降世,可佐盛世之年,此番必成大器!
此時此刻,身為“大器”之子的裴雲瀟,正趴在驛站臨窗的几案上,抓耳撓腮,苦思冥想——
該怎麼給那位男主大人回信,才能讓他相信,她如今就在京城,而不是在去青山縣唐家莊的路上!
又一次寫廢了一張信紙,裴雲瀟賭氣地把紙團成一團,煩悶地對着窗戶扔了下去。
“哎喲!”一聲驚叫,不是裴雲瀟以為的錦年的聲音!
裴雲瀟嚇了一跳,趕忙站起來朝下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的公子正捂着頭,一臉氣憤的尋找着罪魁禍首。
所以,高空拋物,亂扔垃圾是會遭報應的!
裴雲瀟滿懷愧疚,不敢遷延,起身跑了下去。
“實在對不住,這位公子,我在窗前練字,一時不慎誤扔了廢紙,還望公子見諒!”裴雲瀟上前,連連作揖賠罪。
那公子定睛一看,見是個風度翩翩地俊朗少年,又看他態度極好,當下也不好發脾氣,便道:
“你可得當心些,幸好這次是紙團,萬一是別的,豈不是砸破了頭!”
“是!是!是!”裴雲瀟趕忙點頭。
“也虧得是砸到了我,若是砸得是丁字房裏的住客,你這兒小身板,不夠人家練手的呢!”那公子心有餘悸。
“丁字房?”裴雲瀟起了興趣:“難道是什麼武林高手不成?”
“你話本看多了吧!”那公子嗤笑道:“哪來什麼武林高手,是四個虯髯大漢!還帶着兩個這麼大的箱子,今日剛住進來的。”
裴雲瀟越發好奇了,繼續追問道:“那這位仁兄可知他們是做什麼的?”
那公子想來也是好事之人,見裴雲瀟有興緻,便掩口低聲道:“我瞧着,像是江湖走鏢的,不然誰會帶那麼大的箱子出門!”
“走鏢的鏢師?”裴雲瀟眼睛一亮:“可是那種一路呼喊鏢號的那種?想必是威風八面吧!”
“那倒沒有,我覺得他們行蹤很是小心,似乎……有些藏着掖着。”那公子朝裴雲瀟耳語。
兩人正說著話,便見一個彪形大漢出現在院中,那公子神情一肅,趕忙噤了聲,擺擺手,不敢多說便走了。
裴雲瀟撿起地上的紙團,看着那個大漢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
“錦年!”一回房間,裴雲瀟立刻叫來了錦年。
這次出門,她只帶了錦年和錦和兄弟倆。
“小公子。”錦年這幾年武功越發精進,不聲不響的就出現在了屋中。
“我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今天晚上錦和守門,你跟我一起去探探。”
看着恨不得滿臉都寫着“我要算計人”的自家小公子,錦年無語。可他最是沉穩老練,忠心耿耿,所以依然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裴雲瀟很是開心。這就是她為什麼喜歡和老實人打交道的原因,哪裏像唐桁那個人精!
這五年裏,裴雲瀟和唐桁的書信往來一直都沒有斷過。
通過書信,她知道唐桁怎麼讀書,怎麼練字,怎麼得到了一本強身健體的武術冊子,怎麼讀兵法讀得津津有味。
而唐桁從她這裏得到的,幾乎全是她有意無意的觀念輸出。
她會對他說自己與家族想法的衝突,會與他討論有關農事民生的事宜,甚至還跟他約定,兩人要在科場上,真刀真槍的比試。
但現在,裴雲瀟覺得,自己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唐桁儼然就是男主光環附體,才智高絕。兩人通信越多,裴雲瀟就越發現自己已經玩不過唐桁了。
她對唐桁的了解,至今仍浮於表面,更多的還是來自於她對原書劇情的熟悉。
但因為她的影響,唐桁的心性與書中已有很大的不同。這樣一來,唐桁的命運軌跡很有可能會突然脫軌,這是裴雲瀟不能接受的。
可唐桁卻從她信上的字裏行間,將她的性情摸得徹徹底底。甚至自己有一回寫信時不在京城,他都能猜得出來自己在哪兒!
她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她寫信時的情緒比往常要好,字形都順暢快意很多。他說他看得出來,她在京城並不開心。
每每想到這些,裴雲瀟都覺得自己很失敗。明明穿書的是她才對啊!
錦年守在一旁,看着裴雲瀟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捂臉的,心下瞭然。
小公子一定又在想唐公子了。
其實五年前裴雲瀟與唐桁結拜兄弟,他們兄妹四人都不太贊成。尤其是錦英,親眼見過那家人的樣子,也見過唐桁的言行,覺得裴雲瀟的苦心會付與東流。
可五年來,裴雲瀟是怎麼千辛萬苦的在裴家一步一步地站穩腳跟,又是如何力壓六個兄長成為裴家最看重的後輩,他們都看在眼裏。
小公子苦苦隱瞞着女兒身,付出了比旁人多無數倍的努力,她心裏的苦楚,若不是有唐桁公子作為憑寄,和他們這些人陪伴着,恐怕早已壓垮了。
想來裴雲瀟自己都沒發現,她在與唐桁的信里說的真心話,遠比她對裴家人說得都要多得多。甚至連和小公子青梅竹馬的韓五公子,都比不上。
現在細想,應該就是因着唐公子的身份與眾不同,小公子和他相處的時候才會不自覺的放鬆精神吧。
若裴雲瀟知道錦年在想什麼,一定會大呼自己“大意失荊州”!
她只是想讓唐桁以為自己一片赤誠相交,並沒有真的打算和他坦誠相待啊!
半夜,已過三更,一切都安寧靜謐,沉睡在夜色之中。
裴雲瀟換上夜行黑衣,略緊身的衣服勾勒出她身上玲瓏有致的曲線。
從十一歲葵水降臨,她身上的女子特徵越來越明顯,平日裏都只敢穿寬大高領的衣物,綁着厚厚的束胸。
說來也怪,上輩子放任那裏成長,卻長成了個飛機場。這輩子勒得如此緊繃,倒反而越綁越大了,還真是……痛並快樂着!
“小公子。”錦年在窗外打了個信號。
裴雲瀟立時拋開腦中的雜念,悄悄潛出房門。
下午時,錦年已經探到了丁字號那四個大漢將隨身的兩個大箱子放在了驛館的庫房,正好方便他們去探查。
錦年帶着裴雲瀟一路潛行,終於來到庫房,三兩下便捅開了門鎖,兩人閃身進入。
看着那兩個紅漆大箱,裴雲瀟心中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錦年很快就打開了箱上的鐵鎖,裴雲瀟一把掀開箱蓋,只見箱子裏整齊地碼着各種書籍冊子,什麼經史子集,殘卷孤本,應有盡有!
“小公子,這……”錦年看向裴雲瀟。
“翻!”裴雲瀟吐出一個字。
兩人立刻將箱子裏的書全部搬了出來,一本一本地仔細查看。
終於,一本寫着《紅拂女》的話本,引起了裴雲瀟的注意。
她翻了翻書冊,紙張發出清脆的細響,看樣子是新書。
書頁上寫滿了字,就是紅拂女與大將軍相愛私奔的經典故事,沒有問題。
不過……
裴雲瀟摸了摸厚得有些異常的書頁,嘴角彎起一絲弧度。這種手段,實在太過於小兒科了。
“錦年,拿匕首來。”裴雲瀟吩咐道。
錦年遞上一隻閃着寒光的短匕,裴雲瀟利落地挑開書冊的線封,扯掉線繩,順着這一側翻開,果然,每一頁書頁的夾層里,都夾着一張寫滿了數字的賬目。
“小公子,你怎麼知道這是……”錦年又驚又喜,正要細問,卻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響動。
他一把拉過裴雲瀟,躲在箱子後面,警惕地盯着房門。
就見門扇被人緩緩地推開,先進來的是一隻腳,然後是腿,再然後,是一個探頭探腦的年輕男子。
月光在來人的臉上轉瞬即逝,可裴雲瀟卻看得清楚,這不是今日被她砸到的那個公子嗎?難道他跟這件事也有關?
想着,裴雲瀟朝錦年使了個眼色,兩人旋即衝出來,錦年眼疾手快地鉗制住那公子的雙臂,裴雲瀟匕首幾乎在同一時刻,橫在了他的脖頸前方。
“大哥!大哥饒命啊!大哥!”那公子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雙眼緊閉,渾身發顫,舉着雙手哭喊出聲。
“閉嘴!”裴雲瀟匕首往前一送,冰涼的觸感讓男子瞬間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你來這裏做什麼?”裴雲瀟質問。
男子小心地睜開一隻眼睛,見是白日遇到的少年,頓時動了口氣,卻還忌憚着脖子上的匕首:
“我……我也是好奇才來看看嘛,你不也是嗎!”
裴雲瀟審視着他,見他一臉害怕的樣子不似作假,雖心中還有疑慮,但終究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男子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
可裴雲瀟和錦年已經完全忽視了他。
“這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恐怕還在這箱子裏。”裴雲瀟晃了晃手中的賬目單。
“可我們沒時間找下去了。”錦年蹙眉道。
“把這些書按原樣擺回去,我屋裏有一本《奇物志》,你去拿來,這本《紅拂女》必須得留着。”
“是!”錦年迅速離去,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整個庫房,只剩下了裴雲瀟和那個公子兩個人。
“你們……這是?”男子疑惑不已。
“你不需要知道這麼多。”裴雲瀟語氣冷冽:“若不是你今日為我提供了線索,現在已經是刀下鬼了!”
“哦,你們該不是官府的捕頭吧?我說這四個人行蹤詭秘,原來是欽犯啊!”男子自以為恍然大悟。
裴雲瀟要得就是這個效果,毫不臉紅的就默認了。
此時門又一次打開,錦年回來了。
三個人一起把書全部裝回箱子裏,重新鎖好,這才離開。
那公子本要回自己房間,卻被錦年出手攔住。
“我,我可是良民啊!”男子控訴道。
“如果你不想明天早上被那幾個大漢拿來練手,就跟我們走!”裴雲瀟繼續裝成一個冷麵捕快。
男子一聽,果然連連點頭,表示儘力配合。
於是裴雲瀟一行三人,和那公子一行四人,連夜離開了驛館。
馬車上,被裴雲瀟,錦年,錦和三面包圍的公子惶恐不已,坐立不安,良久,才嘶啞着聲音:
“幾位,我真的是良民!我有身份文牒,你們可以查啊!”
裴雲瀟見他顫顫巍巍地遞出懷裏的小冊子,隨手接過便翻開來,目光一掃,眼神猛然就是一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