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雨之端 第四章 灰白的灰
灰靜靜地站在林間,四周全是死人。
他所學的一切都是殺人。
不管是拳腳、刀劍、還是暗器,只要能殺人,那便在他的學習範圍之內。
灰收劍入袖,卻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的動靜,是一種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音,很細微,從他頭頂上方的林葉中傳來。
於是他抬手,一道光飛出,射入頭頂一個個相連的樹冠之中,緊接着他踏樹而上,身形幾個騰躍,不過瞬息便到了某處站定。
灰踩在一根粗可站人的橫枝上,在他面前有一隻黑色的小雀,翅尖的硬羽被一支鏢釘在了樹枝上,還在死命掙扎着,灰取回鏢,把小雀抓在手中,小雀反而安靜下來。細細看去,才發現小雀左爪內側有個小圓筒,灰將其解下,順手放了小雀,從中倒出了一張捲起來的紙。
紙攤開,其上畫著一些意義難明的圖案。
但他看懂了。
或者說,這張紙本來就是給如他一般的人看的。
紙張用來記載事物,馴養過的鳥雀用來運送紙,這兩者結合起來,便是灰所在組織獨有的消息網。
組織展開身軀,就如一個黑暗中的龐然大物。
如果說中原是一棵參天大樹,那麼組織就是這棵樹的根系,無比龐大,錯綜複雜,他們悄然無息地四處蔓延,卻隱然不發。在世人眼中,他們只是一個單純到處兜售消息的地下組織。而這些消息人員中,最弱也最多的就是灰,他們只是組織的最底層,中層成員被稱為白,數量不多,卻也不少。而組織的最上層——無比神秘的黑,據說只有寥寥數人。
然而此灰,非彼灰。
組織中有一支別於消息人員的力量,他們負責保證消息安全,或執行某些見不得光的任務,同樣以黑白灰稱之。
此灰便是其中之一。
他手中的這張紙便是自那片永歌村鎮中傳來,本來將隨着那黑色的小雀去嚮往北邊走,最終一步步到達中原,但如今被他截了下來。
“有趣。”灰輕笑一聲,身在林梢,目光遙遙往那個方向望去。
他彷彿看到了一個接天連地的漩渦在緩緩旋轉着,所有與其有關的人,都會不自覺被巨大的引力拉扯進去,攪進漩渦的中心。
永歌。
灰將紙重新捲成細筒,放入懷中,然後縱身躍下,往林子外走去。
雖說林子裏的樹棵棵如有兩人合抱,但實際上樹與樹的間隔很遠,粗干筆直向上也無多餘枝椏,濃厚樹冠之下除細密小草外別無他物,顯得空曠的很,灰邁着細碎步伐在樹影密草間踏過,很快便出了這片參天之林,他順着狹窄的山道往那片星羅棋佈的村鎮行去,天色將晚,灰的身影彷彿融入了夜幕中,不甚清楚。
不消多久,灰就到了目的地。這兒是永歌最外圍的一個村子,林到此已盡,再往外便是原野丘陵,不屬永歌之列。
月明星稀,青石道上已無人跡。人們若往常那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灰看着這一片安靜祥和的夜景,臉色沉靜,袖中有一灰布包裹的柄滑下,被灰握在了手中,他輕輕一躍,整個人輕盈地向空中飄起,然後慢悠悠地落在了房頂上,如一片羽毛那般悄無聲息,接着灰蹲伏下身子,有節奏地揮指輕叩舊木屋頂,一聲聲極其細微的“嗒嗒”聲盪進屋內。
屋內木板床上躺着的人本已熟睡,聽到這細微的聲響,頓時掀起被褥翻身而起,這人隨手披上一件灰袍,推開窗子從中竄出,再往剛才聲音傳來的源頭掠去。
他掠上屋頂站定,見到對面披着同樣灰袍的一人,心略微放鬆,正待說話,卻兀地愕然瞪大了雙眼。
灰身形如電般迅疾突進,手裏短劍轉了一圈,由反握改為正握,刺進了來人的左胸。
來人想喊出聲,卻做不到。
灰抽出通體泛灰的短劍,劍身滴血不染。他把劍收入右手袖中的老位置,左手仍掐着來人的喉嚨不放,灰就這麼掐着他舉在空中跳下來,然後從窗口躍進屋內,把手裏這具屍體原封不動地放在床上,蓋好被褥,接着灰關窗,悄悄推門而出。
掩上門的那一霎,灰輕聲說道,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第一個。”
灰重新回到房頂,一如先前那般輕飄飄的,不發出任何聲響,在這寂靜的黑夜裏絲毫不顯突兀,他隨即幾個起躍,踏過檐壁屋牆,再次停在了屋頂上,灰蹲下身子,食指按節奏叩響,屋內人的反應如出一轍,聽到動靜后立即出門應和這永歌地區的通用暗號,殊不知等待他的是死亡。
灰將灰色短劍從屋內人胸口拔出,心裏默念的名單上又少了一人。
原本靜謐的村鎮此刻卻多出一個穿梭於黑夜中的幽影,收割着一個個生命。
這份死亡名單上的人皆是永歌地區的灰們,受白召集而聚集在這個邊緣村鎮,至於他們的任務...則是與方才灰所截的紙條有關,他已不知殺了多少往日同僚了,叛逃之初殺出了一條路,然後隱藏行蹤潛行到偏遠的永歌地區,卻於此地找到了最後一塊拼圖。
要接管此地,首先得除掉這些礙事的傢伙。
灰心裏默念着,結果掉最後一人後腳步不停,往隔壁村莊掠去,不多時,他便到了那村裡最偏僻的角落,一間尋常的小屋前。灰直接推門進去,燃起一根火折,小屋裏灰塵遍地,壁角掛滿了蜘蛛網,似荒廢已久,灰視若罔聞,他伸手按向石壁上毫不起眼的一處凸起,地板滑開,露出一條向下的甬道。
灰一躍而下,落地濺起幾抹塵埃。
他舉起火摺子,光有些暗,只隱約看見面前擺着一張書桌。灰點燃書桌上的一盞油燈,“滋滋”幾聲過後,火光頓起,照亮了整個地下室。
地下室很簡陋,除了中間這張書桌和一把椅子,還有牆上掛着的一幅地圖,便再無他物。
這簡陋的地下室,就是據點。
灰走到椅子邊一把坐下,隨手拉開木屜,裏面堆滿了紙張,還有許許多多的極小的竹筒,灰再抽出其下面一個屜子,其內也如上一般,灰一個個抽屜拉開,直到最下方的屜中,裏面不再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有一本厚厚的書籍——正是他所尋找的。
這些散亂的紙張都是此據點經手過的消息,原本這個地方是屬於白的,只可惜,那個白已經被他給宰了。
組織最大的特點,也是其生存之道便是兩個字:隱秘。何為隱秘?灰在組織中長大,只知同僚代號,卻不知任何一人的真實身份,甚至是撫養他成人的那位白,他都不知道。除去最頂端的那寥寥數人,組織中每個成員皆只受唯一上級命令,同級之間無關聯,如灰們各負責的一畝三分地,只有其上的唯一白知道,白可安排下屬任務,又只受黑領導,身份重重遮掩。
但只要有多人行動,他們總會碰頭。
所以灰到此地后花了很多時間找到一個灰,再盯着他,順藤摸瓜找到了白,最後盯着白,找到了這個據點。
現在他們都是毫無價值的死人了。
灰拿起那本書籍,翹起二郎腿,神情悠閑地翻開老舊的封面,映入眼中的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卻不是聖賢書頁,而是這兒的白寫就的一條條消息,所有其認為有價值的消息均事無巨細保存在紙上,越前方的消息則越古老,像第一頁的都已是十幾年前的老消息了,人非物不換,不知多少秘辛埋藏在歷史的陰影中,這還是永歌這偏遠地方沒多少消息,若是在中原位置始終存疑的組織總部,恐怕就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棟藏書樓,掌握它的也不是白,而是高高在上的黑,其中涉及的甚多隱秘旁人根本無法想像。
手中這本破舊的書價值不高,卻正好是他需要的,灰面對如此巨量的消息也不急躁,只是就着昏暗的油燈光線,慢慢翻看着,從第一頁的老消息開始,如讀一個個江湖故事般細細品味,一頁頁翻去,這些繁雜的消息可稱得上這兒十幾年來的歷史,如品醇酒餘味無窮。
微光照過灰映在牆上的倒影不停跳動着,書中往年也無大事發生,大多數都是各大商會或獨行商人的行蹤,畢竟此處也算是商隊頻繁來往之地,例如最近春來時節萬物萌發,就有不少商隊爭先恐後走貨到此,其中半數之多皆屬離平商會。離平商會是平南道的龍頭商會,佔據了平南道商界大半江山,規模宏大,下屬行貨商隊不計其數,光是龐大的永歌外圍地區便有近十支商隊分佈在此,其路線也各不相同,若不知他們根底之人見了,也不會懷疑什麼,然而灰...恰好知其根底。
“你留給我的,很寶貴。”灰心裏念道。
讀起書來不知時辰,直到看完最後一頁,灰才抬起頭來,揉了揉酸澀的眼,手腳關節都有些僵硬了,他稍微伸了下懶腰,閉上眼略作沉思,他需要消化這些消息。
一條條瑣碎的消息在他的腦海里盤旋,無用的則被剔除出去,漸漸地,還在盤旋的消息越來越少,許久以後,他眼皮輕輕闔動,腦海里的那張拼圖終於完整。
他倏然站起身,望向掛於牆上的地圖,提劍一劃,一條彎彎的細痕出現在地圖上,痕迹起於永歌,終於中原,如一輪彎月劃過人間。
然後他的灰劍刺出,穿過這輪彎月的中點,印在牆上。
地圖寸寸碎裂。
灰已準備了數月,只為尋求一個機會,永遠消失的機會。
如今機會在前,他想借勢而起,他想藉機而隱,他想此地全然變作一灘渾水。
渾水摸魚,只有渾水才能摸到想要的魚。
灰提起案上擺着的筆,在空白紙頁上書寫着,轉瞬間墨跡已成,灰卻不停,手中長毫連連揮動,於許多白紙上留下同樣的痕迹。
這些紙上都是同一個圖案。
灰寫完,仔細將它們都折成紙卷,塞進小竹筒里。
灰站起身,熄了油燈,稍一助跑沖向牆壁,雙腳在牆上輕輕連踏,身體便直躍而起,順着甬道回到了之前的房間,他蹲下來,從懷裏掏出一把食物灑落在地,散發出獨特的味道。
“啾啾。”
清脆的鳴叫聲傳來,一隻小小的黑雀穿過破舊的窗紙飛了進來,落在地上啄食着。
緊接着,又是一隻同樣的黑雀撲棱着翅膀飛進,沒過多久,一隻只黑雀陸陸續續來到了這座不起眼的小屋內,爭搶散落在地的食物。待吃完后,小雀們就都站在地上一動不動,也沒有新的小雀再飛進來。
灰把小雀拿在手裏,小竹筒側面有個極小的卡扣,將其靠近小雀爪邊,一碰就牢牢扣住了,帶着竹筒的小雀們飛出窗外,飛向四面八方,瞬息間便沒了蹤影。
漩渦已起,只是還不夠猛烈。
他,即是攪局之人。
一條條同樣的消息,傳遍這張繁雜的消息網每個角落,內容如一。
那意義難明的圖案看似很複雜,實際上只代表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張!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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